皇帝身体大为好转的消息一早传至昌庆宫,戚炳靖不见惊讶,只是颔首表示知道,并不急于去问视皇帝平安。早膳用罢,他着人安排,动身前往刑部牢狱。
鄂王仪仗出行,沿途无禁却人人自避,这不光是因对其权势惯有的敬畏,更源于听闻昨日二王下狱一事后的骇惧。
刑部内,詹丹早已命人安排妥当。
戚炳靖一到,即有刑部官吏迎前,无须吩咐,便将他一路引入收押桓王、睿王的两间牢房外。
刑部为二人打造的牢狱称不上差。不算狭小的窗洞,不算厚实的隔墙,不算粗重的锁链,不算潮霉的卧具,以及不算重防的守卫。总言之,以这等待遇来招呼犯有通敌卖国大罪之人,已足够彰显刑部对二人的心慈手软。
牢房的地上有生鲜触目的血痕正如细蛇般蜿蜒流动。对比前述之善待,此正透着截然相反的、诡异的冷酷与残忍。
血的腥气被牢房门外静燃的艾条苦味压没。
仅仅一墙相隔的两间牢房内,戚炳昱、戚炳衡面上已无血色,因经彻夜刑讯,此时疲痛交加,皆卧缩于墙侧,陷入半昏半迷的状态,不察门外来者。
有人递上审讯堂录。戚炳靖接过,一张接一张地翻看,看完后原封不动地递还,然后抬眼看向铁门内二人。
他的表情平静得如同凛冬中冻结成冰的湖面,除非春至,否则任是何等狂风暴雪都掠不起湖面一丝波澜。
詹丹站于他的侧后方,同样一脸平静地问:“王爷想要如何处置此二人?”
戚炳靖回答:“按律处置。”
詹丹说:“王爷虽提供了二人与大平成王交通的实证,然二人所谋不曾真的施行。按大晋律法,宗亲犯法罪减一等,若量二人之刑,罪难等死。”
戚炳靖道:“詹卿治下之刑狱,虽嫌苛狠,但行铁律,不偏不枉,为本王一向所敬服。大晋律法,在世一日,便为尺一日。”
这话坦荡,亦足以表达他的态度。可詹丹沉默了一下,再次向他确认了一遍:“王爷能容此二人不死?”
戚炳靖却不再回答。
这一番对话带起的响动,惊扰了牢房中人。戚炳靖的声音虽极低沉,然于被囚困在此的人而言却如恶梦中刺,寥寥数声便能激得人自浑噩之中警醒。
神智忽自昏沉中抽出,戚炳昱勉力抬动眼皮,精神随之聚起,很快就紧紧盯牢门外的戚炳靖。他的两颗眼珠爆满血丝,浑身因突然分明数倍的疼痛而止不住地打颤。他的嘴唇因高热而干涸龟裂,喉间挤出的声音支离破碎:“……你……二哥就是你杀的……”
他试图抬起胳膊,可力气最终也只能够让他将血迹斑斑的手掌握成拳头、饱含恨意地压在地上。他忽然咯咯笑了:“……四弟,你杀他……可决不是为了我大晋……你并不是因为他与大平的英肃然通谋一事才杀了他的!”
这一声喝斥引动剧烈的咳嗽,咳嗽令戚炳昱更加痛苦且狰狞。新鲜的血液从他身上不曾有机会愈合的伤口中争先恐后地冒出,他的冷汗与热血将衣衫交替浸透。他说:“……你,你是因二哥当初暗中派人去军前查谢淖的身份,才下狠手去杀他……哈,我和五弟今次……今次也是因触到了你的这块逆鳞,才引得你再次不顾亲兄弟的情分……我说的,对不对?!”
戚炳靖接住他的目光,接住他的问话,却不语不动。
从窗洞处漏进来的阳光在这暗室中显得异常惨白。恨意层层堆加,被这一把阳光燎着,给了戚炳昱奋起一击的力量。
他像疯了一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向前一跃,不出意外地狼狈跌落在腥臭脏污的地上。可他不肯放弃,竭力伸手去够门栅,不顾一切地撕扯着嗓子吼道:“谢淖究竟是谁?!他和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你要杀我们,你要像杀父皇、大哥、二哥那样地杀我们……!”
戚炳靖的目光逐渐变冷。
他无声地转过身。
“……四弟!你给兄弟们一个痛快罢!”
身后鬼哭狼嚎的声音不肯罢休地一路追赶他,被他不疾不徐的步伐尽数踩在脚下。詹丹示意刑狱诸吏处理牢狱中人,然后侧头看向戚炳靖稳如苍山的背影。
他就这样沉默地离去。
……
傍晚时分,崇德殿的内官接昌庆宫人报,称鄂王已处置完前朝事,眼下正往此处来,意在探视皇帝安康。
崇德殿的准备是自一早便布妥的,眼下闻报,内官便替皇帝更衣梳发,再叫人去安排传膳。
不多时,鄂王驾至崇德殿。
少年皇帝亲自出迎,神貌确似康复,举手投足如常,只是身形因之前病了一场而显得更加清瘦了。
鄂王执皇帝之手入殿,询问皇帝身子如何,叔侄二人便一来一往地叙了几句话。然后宫人前来布膳,膳色皆以清淡为主,鄂王遂陪着皇帝用了几口。皇帝吃得少,很快便搁下箸,鄂王反倒叫人进上酒来,自斟而小酌。
皇帝见鄂王饮酒,先问说:“四叔今日,心情甚好?”
鄂王只是略略一笑。
皇帝又说道:“朕听说这段日子来前朝事多,四叔操劳国政,务必要顾好身子。朕帮不上四叔什么忙,只望能不给四叔添乱罢了。”
鄂王道:“桓王、睿王之事,陛下必定也听说了。”
皇帝点头,称是。
鄂王继续道:“陛下可有要吩咐的?”
皇帝答说:“两位王叔犯法一事,只要刑部证据确凿,朕听四叔与朝廷的决议便是。”
鄂王看了看皇帝,问:“他二人是陛下的亲叔叔,陛下或许想为他二人求一求情?”
皇帝否认说:“朕不能因宗室私情而置大晋国法于不顾。”
鄂王再度一笑,道:“陛下长大了,比从前更懂事了。”
皇帝听后,亲自替鄂王斟上一杯酒,敬道:“四叔若心情好,不如再饮些,若觉得乏了,今夜便宿在崇德殿中罢。”
鄂王没拂他盛情,且道了声“好”,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当夜,鄂王留宿于崇德殿中。
……
入夜没多久,皇帝便先安置了,也很快就睡熟了。
崇德殿为大晋历朝历代皇帝的寝殿,回望先帝一朝,纵是再得圣眷的皇子公主或宗亲,都不曾有过夜宿于崇德殿中的宠遇——
哪怕是在先帝病笃临终前,也不准任何一位皇子宗亲值守于殿中。
殿中熏笼中蒸出的香味随着夜色渐浓而逐渐减淡。
就着这几缕醒神的香,戚炳靖批阅罢臣章,起身走至殿外。外面霜气拢绕,将他身上残存的酒意一点一点洗净。
他站了一会儿,复转身步入殿内。
他向内殿走去。在那两扇门外,他看见了当年那个两肩冻雪、手捧食盒的十五岁少年。少年足下,踩着至薄至险的冰,冰下是能够让人万劫不复的荆棘深渊。
他站在少年身后,看着少年脊背单薄却执拗倔强的背影。如果此时少年回头,他将能看见他终将长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可在他的注视下,少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没人再挡着他的路,他伸出手,一把推开了内殿的门。殿中,摇摇欲坠的一代雄主卧在御榻之上,疾病与衰老已将他曾经的心志消磨殆尽。
久病之中,先帝的状况有好有坏,多时昏迷,偶尔转醒,而在转醒时,又十有八九是认不出人的。
这一夜,正是他二十岁的生辰。
他走入殿中,看见文乙叹气弯腰,将难得醒过来的先帝扶起来,靠上色泽已朽的锦绣褥垫。
在御榻跟前,他将已落帝玺的皇诏摊开铺于先帝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儿臣谢父皇恩典。父皇赐儿臣之封地,足占大晋国土八分之一,儿臣愧不敢受,然父皇执意如此,儿臣不得不奉旨。”
先帝目光炯炯,盯他半晌,却认不得他。
不止认不得他,仿佛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记不清了。
他对上先帝多疑怔惑的目光,说道:“当年大皇兄封王后,父皇曾问他,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儿臣当时在想,若儿臣有一日封王,不知父皇会不会也按儿臣的心愿,替儿臣把喜欢的女人讨来做王妃。父皇为何不问问,儿臣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
停了停,他兀自又道:“是儿臣忘了,父皇眼下想不起,也听不懂,更说不出。既然如此,便由儿臣替父皇来问,如何?”
先帝眼角的皱纹相互拉扯着,口中喃喃说:“水……”
可一旁的文乙并没有去取水。他遂一笑,想了一想,道:“儿臣不求貌美,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一般。
“若逢父皇龙体康健时听了,定以为儿臣是在说笑,会大笑而道:‘卓少疆乃男儿身,可惜,可惜。’”
他又看了一眼文乙,“或许文总管听了,也会在一旁凑趣道:‘听闻卓少疆有一双生胞妹,名唤少炎,堪称绝色,只是不知才智与其兄长相比又如何。’父皇闻此,又定会将笑意收了,冷冷责备称:‘大晋与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纵有无双颜智,亦不可使聘之。’”
文乙无声地对上他的目光。
“文总管。”他说道,“今夜陛下与我之间,所谈便大略如此罢。总管记下,如常传出于内宮与外朝便是。”
文乙垂下头,这时才出声:“是。王爷与陛下叙话,小臣去为陛下取水。”
文乙很快地退走。
烛灯昏昧,先帝脸上暗壑深深,仿若一道道无法回头、亦不可言说的崎岖往路。
二十岁的他对着这样一张面孔,忽觉再说什么都不必须,又忽觉有一话又必须说出。他沉默少顷,道:“父皇。当年谢淳叛你,而你借平军之手杀了谢淳,这些年来,你悔不悔。”
听到这二字,先帝的目中遽然有了神采。可那神采只惊掠半瞬,便再无影踪。先帝的目光虚浮于烛华里,内中空空荡荡,再无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