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炎。你既说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会要了你的命。你信么?
——若真有那一日,我让你来杀。我卓少炎既然爱你,便此生不悔,亦绝不变心。
——少炎。你还疼我么?
……
戚炳靖那漠然的一笑,给他的目光中添入一抹血色。
那抹血色,使得他下压的目光愈发僵冷,微透狠戾,同他如覆寒霜的面庞一道令人生畏。
仿若只要她出口否认,下一刻他便会真的要了她的命一般。
“你问我?”
卓少炎逆着他的目光,一面进前一步,一面开口。
她这一步的气势过于咄咄逼人,竟令他不得不后退了一小步——
他戚炳靖,何曾后退过半步,眼下竟被她卓少炎的一个反问逼得不自禁地向后退却,连带目光中的血色与狠戾都于一瞬间消弭无踪。
卓少炎抬头逼视他:“你手中握着我的心。我还疼不疼你,你感觉不出?!”
她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她的语气中仍然饱蕴着失望与愤怒。但她这一句中的失望与愤怒,却不同于此前的失望与愤怒。
有一滴泪自她眼中被震落。
寒风骤停。暴雪骤止。
他面庞上的寒霜被这一滴泪尽数融化。她仍然站在他面前。她的容颜清晰可见。她的一颗心,仍然被他握在掌中。
他轻抚那颗心。
它不再炽热,不再滚烫,但它仍在鲜活地跳动着,仍在轻柔地摩挲着他掌心的皮肤。
戚炳靖抬起僵麻的胳膊,想要为她擦一擦泪:“少炎。我不该瞒你。但我不得不瞒你。”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饱含着别无选择的深深无奈。
她卓少炎是什么样的人,所信所仰的是什么,从最初,到如今,他没有一刻不清楚。
当初她废帝另立,所立者何人?是沈毓章、英嘉央之子。
沈、英二人为政治国之主张是什么?是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恢复前烈,力致太平。
新帝欲法之世宗,是什么样的人?一句“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传千古,身为帝王,为了家国百姓之安宁而不惜一己之命。若无这样的王道,大平之社稷何以至今犹在。
她将大好韶华尽献国之北疆。
她在风雪之中的豫州城头坚毅不屈、悍不畏死。
她的这一身硬骨是靠什么在支撑,她所有的坚忍、狠毅、手上沾过的血,统统是为了什么?
——安国,安民,挽大平江山于不破。
他太懂她。
正是因为太懂,他才不忍、不舍,始终不愿让她知道,他与她从来都不是同一类人。
卓少炎却一把格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她自己轻轻抹去脸上泪珠。然后她看着他,道:“炳靖。我此前从未爱过什么人。我于此事毫无经验。当初爱上你,是我太轻率了。”
太轻率了。
她何以能因他对她的这一份深深的懂得与相助,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与她是同一类人,他所信所仰的亦同她一样?!
他是什么人。
他生于晋室,长于晋室,自幼耳濡目染皆晋室中事。
晋室是什么样的?当年的戚氏,靠兵武起家,凭军功得封大平之外姓亲王,不过短短四十年后,子孙即恃兵强马壮而自称帝,挟汹汹野心纵兵南下,铁蹄践踏大平疆土,二国战火百年难止。
戚氏之晋室,何时奉忠尽义过,何时以民为先过。
他弑父,弑兄,杀朝臣,连累数万将兵性命,为的岂是安国与安民?为的岂是固戚氏之江山?
他爱她。
因她以明光之姿救他于死窒黑暗之中。
他助她。
因她足以令他仰视,亦足以令他垂悯。
他以这爱与助,赢获了她的信任,使她在将他彻底看个清楚明白之前,就轻率地将自己的一颗心交到了他的手中。
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卓少炎抹去泪后,又道:“我把心给了你。可你从未把心给过我。我何曾真的窥见过你的心?我何曾真的碰触过你的心?我若不识你的心,又要如何继续爱你!”
此刻,她的声音在失望与愤怒之外,亦夹杂着难以消解的委屈与伤心。
她的这些话,犹如铺天盖地的密集箭阵一般,将他网杀得体无完肤。
戚炳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痛。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发痛的胸口,道:“少炎。我的心,你来拿。只要你肯要。只要你不嫌弃。”
他还有话未说完,但他不敢说出口。
卓少炎不答他的话。
她沉默了一下,使劲想将手抽出。
但他却死死不肯放开,不论她痛与否,始终将她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口。
他的心跳得极快,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她的手心里。
渐渐地,她不再试图挣脱,因她整个人都被他如此狂烈的心跳砸得颤抖不已,根本无力再动一下。
……
夜里睡觉时,戚炳靖如往常一般,将卓少炎圈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但身体僵硬不已。
他低下头,想要亲她一下,可却被她一下子错开。顿时,他只觉心如被钝刃狠刮数下,尽力抑了抑,才没出声。
沉默半晌后,他将她放开,撑身起来,打算离开。
可他的手却被她勾住了。
她不情愿与他亲昵,却亦不情愿与他分开。
何其矛盾。何其挣扎。
戚炳靖沉着眉眼重新躺下。他没再将她抱进怀里,就只轻轻地将她的手握住,道了句:“睡罢。”
于黑暗中,他自己毫无睡意,一直睁着眼到三更天。
估摸着她已睡得深熟了,他试着低低唤了声:“少炎?”
未闻她答,他便小心地将她的手松开,自己起身披衣,借着月色步出殿外。
……
月华正盛,雪夜清寒。于凝积薄霜的殿廊之间,戚炳靖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文乙的身影。
他不疾不徐地踱过去,叫了声:“文叔。”
文乙的两鬓挂有白霜,显然已在此等了他许久。待闻他声,文乙侧首顾他,抱袖垂首:“王爷。”
月光打在戚炳靖的侧脸上,映出冷冷肃色。他抬目远眺,道:“文叔知道我今夜睡不好,故而在此等着我。”
文乙道:“该说的话,早晚都得说。王爷的不忍与不舍,又何以能够长久地留住她的心?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本该更早些叫她知道才是。”
戚炳靖没有说话。
文乙又道:“当年王爷的母妃是因何郁郁而亡的,王爷难道忘了?王爷该引以为鉴。”
他这话说得堪算冒犯。
戚炳靖的脸色骤变,嘴角亦抽动了一下。但他终未动怒,只将文乙看了两眼,道:“文叔替我在她面前揭开旧事,此间用意,我自明晓,我不怪你。但文叔告诉她的事,太多了。”
太多了。这三字被他低沉地念出齿间,是不满,亦是斥责。
文乙却苦笑一声,道:“王爷有所不知。王爷旧事,小臣只对她说了一半。另一半,是她自己推断出的。”
“哦?”
“王爷爱上的女人,论才智,论机敏,确是小臣此前从未见过的。”
……
“倘若王爷是这样一个男人,殿下仍然会像此刻这般心爱他么?”
文乙的语气宽和,然而话意却极尖刻。
卓少炎看着他,只稍稍蹙了下眉。
文乙并未从她脸上看到他意想之中的大惊失色,心内已隐约升起一丝不安,而她接下去问出口的话则更出乎他的意料:
“文总管。长宁大长公主是否曾心仪于周怿将军?”
文乙诧而哑然无声。他未说是,亦未说不是。
但他既未出声否认,这态度便足以令卓少炎笃定。她的脸上未多一分异样表情,她也仍旧没有回答文乙的话。
少顷,她开口了,像是要捋顺自己心内的疑惑,亦像是要顺道从文乙处求证一般地,娓娓而道:
“文总管对我说的这些事,必定是真的。炳靖是什么样的性子,若一旦得知有人在我面前传谣,他岂能饶得了人?而文总管既然敢背着他对我说这些,必定是因为这些事并非炳靖想刻意瞒我,而是他迟迟不敢同我说。否则,他必将怪罪于总管。
“他心思缜密,天地不惧,亦知我手上沾过多少血,他又有何故不敢同我说这些?他必定是怕我若一朝得知这些事,会不再爱他了。
“他杀人,不是为了安家国,不是为了振社稷。他是为了谋图这大位。否则,他不会怕我不再爱他。
“可他若想要晋帝之位,何不在当年弑君父后即自登基?何必要再扶持被他杀害的亡兄之子,徒留大患?
“周将军能为长宁大长公主痛泣,若长宁大长公主亦曾心仪于他,他二人何故不能厮守?是因公主与鄂王,周将军只能择其一?可公主对炳靖,至亲至情,周将军又何以陷入两难之地?
“是因炳靖所谋之事,终会伤及公主。而周将军若尚公主,则不能再助炳靖成其大事。
“文总管。我说的,都对么?”
文乙只有僵愣。
卓少炎眼中如漆黑夜幕,无星无光:“炳靖他要的,不是这晋室之帝位,不是这戚氏之江山——
“因他本就不姓戚。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