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骑在马上,背后紧靠着小周。他听旁人介绍,说这匹安达卢西亚白马是从爱尔兰拍卖会上买的,小周挺喜欢,带它跑过几次,取名“山茶”。
汤贞没有骑过双人鞍,他坐在前面,被小周叮嘱乖乖坐好不要动,小周上马坐在他后面,从背后把两只手越过了汤贞的腋下,搂住他的腰似的,抓住马缰带马往前走。
小周的朋友,艾文涛,也骑着匹枣红色的马,在他们身边说说笑笑的。
汤贞起初擡头四望,望一望无际的绿原,看老师傅在清理溪上漂浮的落叶。看林中飞鸟,有只松鼠跳到了树梢上,汤贞回头望它的时候,似乎与它四目相对了。
小周策马骑得快,汤贞很快就看不到松鼠了,他低下头,在马背上在小周怀里一颠一颠的。
这匹马通体雪白,实在美丽,不像凡间的生物。汤贞想摸它的鬃毛,又不太敢。他现在是在小周朋友的马场里,在小周的生活之中。
它叫“山茶”。
艾文涛尽地主之谊,陪了一路,从马场东边,一路骑过了赛道,到人工湖泊附近停下了。中间艾文涛曾想叫马场工作人员把杜师傅叫过来,他对汤贞说,他们马场有位师傅姓杜,是个奇人,腿脚不好,但骑马飞快:“他刚才过来看你来着,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人影了。还想叫他给你表演一下!”
小周先行下了马,他从马下握住了汤贞的手,几乎是抱着汤贞稳稳落在地上的。缰绳还在周子轲手里握着。汤贞转过身看“山茶”,走近了,瞧它的大眼睛。“山茶”在原地静静待了一会儿,头忽然也朝汤贞的方向挪过来。它波浪的鬃毛格外浓密,在空中摇了摇。
汤贞像被蛊惑了似的,伸手去摸了一下,又收回手。
艾文涛这时在旁边笑了:“这马有灵性!通人性啊。”
小周手里拿着缰绳,和艾文涛走在前面。汤贞落在后面一点,与“山茶”并排着一起走。
“山茶”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汤贞走在它的侧面,一直在它的视线范围内,这也许令它感到很安全。
“我这哥们儿,从小就特别喜欢骑马。”艾文涛突然回过头,对汤贞说道。
汤贞原本还观察着“山茶”,这会儿擡起头,看艾文涛。
小周则是一脸的“你又开始了”。
“我们原先小的时候,十岁,”艾文涛走到汤贞跟前儿来,好像怕汤贞在后面太无聊似的,他不想光自己和周子轲在前头聊天,“在学校马棚里给我们养的那个小马喂胡萝卜。”
他摊开手,手里没东西,给汤贞比划个意思。艾文涛边说还边擡头,瞧他哥们儿脸上的情绪,他对汤贞讲:“这胡萝卜都是老师发的,发到我手里,我就伸手去喂。诶,不吃。我那小马扭头,躲开了,不吃。怎么呢,把头伸走了,伸到旁边我哥们儿那手里,抢我哥们儿他手上的胡萝卜吃。”
汤贞反应慢一拍,听到这里,轻轻笑起来。
艾文涛瞧他笑了,眼睛快速眨了一眨,他扭头看周子轲,又看汤贞,有点不敢看似的:“这时候我就琢磨,怎么回事啊,他的那根胡萝卜比我的好吃是怎么着?因为的确啊,现在有些胡萝卜它吃着确实没胡萝卜味,不像原先乡下种的那么好吃,”艾文涛说着,一拍手,“所以下回上课再发胡萝卜呢,我就把我哥们儿拦住了。我说,哥们儿,别急着喂,把你那根胡萝卜给我。”
汤贞安安静静看他,等他继续讲。
艾文涛两只眼睛又黑又圆的,也看着汤贞,好像在等汤贞说什么。
汤贞紧张了,抿了抿嘴。这时小周从前边儿低着头走路,突然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要跟我换换。”
艾文涛一下儿笑了,说:“我不是要跟他换,我拿过来我自己先尝尝。”
汤贞一时半会儿没捕捉到小艾和小周的意思。他问:“好吃吗?”
艾文涛愣了。
“还行吧。”他苦笑道。
周子轲在前面扭过头来,心情颇不错地看他们两个。
“我这哥们儿,从小就特别有爱心,”艾文涛对汤贞讲,“人特别好,对马对狗,对什么牛啊羊啊我们小时候夏令营一块养的那些小动物,就别提多好了。”
汤贞认真听着。
“以前我们小时候喂马,每天上学,我跟他一块去,就看他那书包里放的,大苹果,这么大一个,”艾文涛拿手给汤贞比划,边比划边笑,“好几个大苹果,切好了的胡萝卜条,整整齐齐好几盒,估计是他家保姆给切的。还有方糖,各种糖块,一小盒。”
周子轲走过来了,走到汤贞身边,用他牵缰绳的手握住了汤贞的手。
艾文涛说:“他是我们班当时第一个因为把马喂得营养过剩,以至于被批评了的同学!”
汤贞笑道:“我第一次听这些。”
艾文涛笑了:“我也是第一次讲这个段子的时候,听到我哥们儿从旁边亲口接一句的。”
汤贞擡头去看小周,发现小周低头在他身边慢悠悠地走,好像很自在。
“我之前从没见过小周的朋友。”汤贞诚实告诉艾文涛。
艾文涛搓了搓手,一听这个,他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们哥俩儿四岁就认识了。”艾文涛贴近了,低声告诉汤贞,像说一个小秘密。
汤贞点头。
“我之前也从没见过……”艾文涛边对汤贞小声说,边瞧着周子轲在一旁的表情,“我哥们儿追谁追了这么些年,一直没追上。你看,现在好不容易追上了,还过来正式介绍给我认识的。”
汤贞在马棚里和小周拥抱着,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他感觉小周整个人都放松多了,不再那么累,不再总是精神紧绷着。小周把头埋进汤贞摘下头盔后的头发里,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小艾和小周一定是很好的朋友。汤贞想。他把脸也贴到小周的衬衫里去。
几位驯马师从外面进来了,帮小周把“山茶”的马鞍和笼头卸下来,给马儿做惯例的检查。汤贞让开站在一边,也帮不上任何忙。“山茶”高高站着,让包括它的主人周子轲在内那么多人围着它打转,它的马尾在空中抽动了一下,前蹄子迈了两步,脖子忽然伸过来,蹭到了汤贞面前。
它的头摇了摇,鬃毛摇动,它用鼻子去顶汤贞的手。
汤贞起初也不敢动,擡头看到周围的驯马师都在鼓励他,汤贞才伸手又去抚摸“山茶”。
“山茶”性格冷静,却要求所有人的宠爱。它黑色的大眼睛近近在汤贞面前,一眨一眨,似乎在说,它不想看到汤贞孤零零地独自待在一旁。
汤贞怕陌生人,却很快就不怕陌生马了。似乎和人类拥有的共同的语言相比,和马儿的交流要更加真实,更依靠“心有灵犀”。汤贞从驯马师手中接过了几根胡萝卜条,手掌摊平了,看“山茶”从他手中衔去胡萝卜,慢条斯理,嚼嚼嚼嚼。
汤贞很开心地擡头去看小周。这时“山茶”忽然又低下头来,用它巨大的牙齿轻轻衔住汤贞肩膀上一撮长头发。
它又在撒娇了。
驯马师说,周先生不常来,平时都是杜师傅照顾“山茶”,偶尔也会有一些马场皇家会员进到马棚里,远远观赏,但也不能带它出去玩。
汤贞又要来一些糖块和切好的西瓜喂给“山茶”,有越喂越停不下来的趋势,很快就被小周制止。
驯马师们都出去了,周子轲摘下手套,亲自弯腰,搬起那箱调配好了的燕麦、干果,搬到了“山茶”面前。他洗了手,伸手把马棚的半栏门关上了。接着他走到汤贞身边,撑着地面坐下。
地上有些干草,垫在腰后面,很柔软。汤贞也在小周身边坐下了,他还穿着防护背心。小周伸手搂他,把他身上的防护背心解开,脱下来。
汤贞里面的T恤出汗了,贴着身体,汤贞一开始还去摘小周马靴上沾的草屑,想帮小周清理干净似的。小周把他拉过去,笼过他的手。
汤贞坐在小周怀里,乖乖闭上眼睛了,也不乱动了。
周子轲席地坐在这马棚的木地板上,倚在干草堆里。这么走了一路,他马靴上粘的全是细的草屑,用手摘要摘到猴年马月。
周子轲在汤贞额头上仔仔细细地亲过去了,亲了鼻头,又亲汤贞的嘴。
汤贞仰起头来,是个对周子轲予取予求的样子。
哪怕在发小开的马场,周子轲也总希望有一些属于他自己的静谧时刻。
上次来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外头去抽烟,发泄那么多的不愉快。
这一次,终于又有汤贞在了。
人们都说,马是种安静平和的动物。胆小,敏感,天性不受拘束,生来热爱自由。汤贞在周子轲怀里待着,眼睛阖上了,好像全身心都专注在周子轲的吻里。周子轲却悄悄睁开眼了,抱着汤贞,眼睛看那雪白的马儿——此时此刻,它正静悄悄站在马棚的另一角,睁着那双大眼睛看周子轲,观察周子轲怀里那个人。
也许它也能和周子轲“心有灵犀”。
艾文涛打电话来的时候,马棚里有悉悉簌簌的声音。周子轲的手机在马棚窗台上不住震,“山茶”的脖子原本都伸到窗外去了,它在望外面那些来来去去的驯马师,还有路过朝它打招呼的热情的客人。一听到那震动声,“山茶”不自觉把头缩回来,蹄子还在地面上扑腾了一会儿,是被惊吓到了。
汤贞躺进了干草堆里,被周子轲压着搂着亲了脸,然后是脖子,T恤衣领里面。汤贞一直没睁开眼睛,也许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每天这样的亲热了。
他只会有点呼吸加快。
甘霖甘老板站在赛道转弯口,面对那扇直立起来的镜子,不停地照。
看上去很像臭美。他反反复复,换了好几个角度,都没在镜子里瞧出什么破绽。
“甘老板!”
有女学员的声音在背后甜甜地叫他。
甘霖转过身了,他眯了眯眼,瞧着那一队学员从他面前过去。他对她们微笑了。
边笑,甘霖还边伸手在自己脖子里摸了一下,一道浅疤,遮挡在他工装衬衫的领口里。这会儿拿下手来,终于是只有汗,没有血了。
最近京城里的娱乐新闻格外热闹,引得别的社会新闻都被挤进了边边角角。报纸上说,万邦娱乐集团疑似策划了亚星海岛音乐节事故,而嫌疑人田某至今下落不明。针对万邦集团高管林大死亡的案件调查同样没有进展。
甘霖想抽烟,低头拿烟的时候,发现烟盒上也溅了血点。
他真应该感谢邓黎珍昨晚下手轻了点。
邓黎珍最近一直在和警方联络,催促他们加快对她丈夫林大死亡案件的调查。甘霖意识到他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他忘记了邓黎珍是个老派的,极为传统的中国女人。亡夫留下的公司股权和大笔遗产,以及甘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表现出的关心和“爱护”,不仅不会令邓黎珍忘却过去,反而使她心中有愧。
甘霖擡起头,望了望北京夏季晴朗的天空。
昨天夜里,正睡着觉,忽然头顶灯亮了。甘霖看到邓黎珍穿着真丝睡裙,因为过于紧张,她的肩带滑落下去了,露出半个胸脯,也注意不到。邓黎珍的嘴唇不住哆嗦,她坐在甘霖身上,手里一柄匕首紧紧抵在了甘霖脖子上。
女人发疯起来没有丝毫预兆。邓黎珍嘴里絮絮叨叨,说,小甘,以前有人说,你小侄子是林哥动的手,但警察也查过了,和你林哥没关系,没关系啊。
包括你这次回国,林哥和我几次提起来,他觉得后悔,觉得对不起你,他想弥补一下——
“珍姐,”甘霖那一刻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觉一条冰凉的刀刃随着女人失控的手贴在他脖子上,“我从来,从来没有怀疑过林哥。”
甘霖嘴里暗暗骂了一声,险些他要看不见北京这天了。
他坐在赛道边上休息区里抽了会儿烟,他一贯视马场里的禁烟标志于无物。艾文涛从办公室给他打电话,问他晚上要不要跟几个投资人吃饭。
“不巧,”甘霖讲,“我晚上有点事情。”
艾文涛压低了声音问:“又去陪嫂子?”
甘霖笑了。
圈子太小,没有私事。
艾文涛悠悠道:“那成,那我自个儿去吧。”
甘霖准备下班了,他从办公室里拿了一叠文件,还有份房产说明书。已经有司机把他的车从车库开出来,到楼下等他了。甘霖正准备上车,一擡头,看到两个人远远从马棚里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汤贞穿着马靴,走路有点笨拙。他身上的T恤单薄,裹着他瘦瘦的身体,T恤外面套着没穿好的防护背心。汤贞的头发在背后散开了。
周子轲走在汤贞身边,眼睛一直落在汤贞头发上,时不时就伸手从汤贞头发里揪干草叶子下来。
汤贞自己也伸手摸头发,他站住了,摸不着什么,周子轲握住他的手,索性先不找了。
甘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对十来岁的学生情侣。
车开出马场,甘霖坐在后座,翻手中从林大家里翻出来的文件。
司机开着车,突然关闭了行车记录仪,然后打开了车内广播。
“今天看见汤贞了吧。”甘霖从后面忽然说了一句。
司机专心开车,没说话。
“有的人不想死,轻轻巧巧就死了,”甘霖看向了窗外,感慨道,“越是想死的,反倒越活越长了。”
他们的车驶过一座废弃多年的老地铁站。这附近正在兴建新的商业区,这座老地铁站也被围了起来,是要拆除了。
车到地方,甘霖下去了。哪怕隔着一扇生满铁锈的大门,甘霖也能看到里面繁茂的植被,将整栋建筑物包裹起来,活似北京城里一座荒芜的宫殿。
旁边门牌号下面歪歪扭扭刻着六个字,“小朝廷”被划去了,改成了下面的“甘公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