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轲并不明白汤贞的工作究竟有何魅力。直到几天之后,他在电视里看到了那一期《大音乐家麦柯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南方某城市地铁站,几个流浪乐手背着各自的乐器,在提前安装了摄像头的地下通道占据一隅。
通道墙上展示着巨幅的可乐广告,广告里,汤贞坐在街头的可乐巴士车顶,正仰头在烈日下喝一瓶带着冰镇水珠的可乐。
与万众瞩目的偶像巨星汤贞相比,几位流浪乐手要穷酸得多,设备陈旧,成员配置也勉勉强强,主唱蹲在地上,从拉开的包里着手组装麦克风架子——这东西老化严重,不知是几手淘换来的产物,根本支撑不住麦克风,这位主唱只得用嘴撕胶带,使劲儿一圈一圈往架子上缠。等缠得差不多了,勉强站立住了,他才直起腰对话筒清唱了两句。
他嗓音条件相当不错,沙哑,冷冽,确实“摇滚味儿”十足。
这是一支地下摇滚乐队。他们开始表演了,第一首曲目《乌鸦》,恰好是最近红回国内的摇滚乐队西楚的代表作。路过的行人起初并未多留意他们,直到那位主唱第一嗓子出来。
“嗯……这个声音,”《大音乐家麦柯特》两位主持人在演播厅里猜测道,“王宵行!”
有马上要进检票口的女性在人群中回过了头,有年轻学生们脚步停留在原地,半疑半惑地向身后看去。王宵行的声音有强烈的个人特质,坊间模仿他的摇滚爱好者虽多,但没有一个像成这样。
亚星娱乐经纪人郭小莉在办公室的电视机前紧盯着屏幕。
“录像了吗?”她问秘书。
地铁通道里的人开始往回走了,他们越聚越多,时不时还伴随着口哨声和呼声。那位主唱虽然披了长长的假发,缠了头巾,戴了墨镜,邋遢的胡子遮挡住大半张脸,还穿了身破烂衣衫——活像从中世纪来的海盗船长——他看上去实在和王宵行不相像,但听他每一句唱词的吐字发音,看他擡起下巴与身后乐队成员每次眼神交流的细节,他拿下话筒跨步上了音箱,他习惯捏着话筒的尾巴尖唱歌,还有最为标志性的,他在间奏时快速拨弄着他的空气弦,为他的吉他手“伴奏”,那种被称为弗朗明戈的指法,本来就是王宵行一次喝醉在纽伦堡演唱会上的即兴演出。
一曲唱毕,地铁通道里人头攒动。这支乐队几乎没怎么停顿,第二首歌的音乐就已经起来了。
“王宵行,我爱你——!”是一位狂热女歌迷震耳欲聋的呐喊。
有地铁安保人员围过来了,把人群往安全距离以外推。
“谁爱我?”一个男人笑的声音从人群外围问。
地下乐队的吉他手还在演奏,忽然间绝大多数人都朝身后看去,他们眼睁睁看着西楚乐队一行人——领头一个是活生生的,真正的王宵行出了地铁站,背着一把吉他,正朝他们走来。
尖叫声中,《大音乐家麦柯特》其中一位主持人笑道:“啊,又出现了一个王宵行?”
“刚才那是模仿秀?”另一位主持人的眼睛还盯着屏幕,“我们继续看——”
那位地下乐队的主唱站在音箱上愣了两秒,才立刻走下来。真的王宵行来了,他模仿得再完美也没有意义了,方才挥洒自如的台风也变得拘谨、僵硬。王宵行上来笑着拥抱了他一下。“唱的不错。”王宵行说。
那地下乐手显然没想到王宵行会这么说,班门弄斧,他是很不好意思的,周围有观众开始鼓掌了,他才放松下来。
他蹲在地上,从自己包里拿出多一支的麦克风,那显然是他珍藏的,不怎么用的一支,麦克风崭新,还包着密封的外套。他把那麦克风递给了王宵行,没想到王宵行真的接过去了。主唱这下是真的有了笑容,他立刻又蹲回地上,从背包里抽出一张唱片,高举给现场围观的观众们看,那正是西楚在英国发行的首版首张专辑《鸟兽散》。
“哦,原来是王的中国歌迷!”两位主持人笑道。
王宵行和他的歌迷,那位地下摇滚乐队的主唱,一起合唱了那首王宵行写给他前女友的经典自白单曲《浪荡歌手的浪荡子》。
“为什么两个人会这么的像?”《大音乐家麦柯特》的主持人在演播厅纳闷道,“听上去完全是两个王宵行在对唱。”
“现场的歌迷一开始也没能分辨出来吧,”另个主持人笑道,“这个主唱看似落魄,实力不可小觑。中国民间,藏龙卧虎啊——”
正在这时候,那位地下乐队主唱一不小心,假发的发尾被贴满了胶带的麦克风架子缠住了。他又根本没注意到,只顾着和王宵行一起唱歌,稍微一转身,假发连同头巾便一下子从他头发上脱落下来。
周围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王宵行自顾自唱着,忽然用一种恶作剧般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位“歌迷”。
乐队主唱的假发没了,他下意识伸手一摸自己头顶,立刻摸到一头光滑柔软的短发。他立刻又摸自己的脸,下巴上一大片胡子原本没掉,被他这么不经意一“摸”,居然也从头至尾脱落下来,露出底下原本洁白的肤质。
画外音里,两位主持人惊讶声不断,摄像头下,那位主唱终于摘掉了他脸上的墨镜,那是最后一件装饰品。
地铁通道里一瞬间迸发出爆炸般的尖叫声,由远及近,海啸般朝镜头滚滚扑来。电视机前的观众一下子听不到任何音乐声和歌声了。屏幕上唯有那巨幅的地铁可乐广告,坐在车顶的汤贞正畅饮手中的冰镇饮料。
是汤贞,是真的汤贞,他从可乐品牌的地面广告上,从亿万观众瞩目的新春晚会里走出来了,他身穿一件做旧的流苏牛仔夹克,和王宵行共同唱出《浪荡歌手的浪荡子》最后一个段落。当他的本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当汤贞不再试图模仿王宵行,周围的尖叫和欢呼顿时更加炽热。在这样疯狂的节目效果中,在王宵行毫不掩饰的笑声中,在围观歌迷不顾一切想要冲破安保防线的画面中,镜头切换到地铁通道出口外面,原来成队的警车早已停在那里,保证着所有人的安全。
“来自东方的超级巨星!亚洲的超级巨星汤贞,对啊,只有可能是他,上周我还在家里看过了他的《丰年》——他可以模仿人的声音模仿得如此之像,他居然还是个歌手!”演播厅里两位主持人激动道,节目画面切换过来了,他们的语速正快到无以复加,“这里是《大音乐家麦柯特》,稍后我们就要连线远在中国北京的汤贞,你们知道吗,他在亚洲的影迷和歌迷据说有几千万,上亿之多——”
汤贞晚上一回家,就感觉小周从背后抱住了他,小周抱着他走路,像一只黏人的大猫。
“怎么了?”汤贞想回头看他,又转不了身,“饿了吗?”
他去厨房为小周做夜宵,小火在锅底下跃动的时候,汤贞趴在流理台上,握着铅笔在乐谱上勾勾画画。周子轲问他在干什么,汤贞擡头,说要给一个女歌手写首歌:“费梦,你知道她吗?”
“我写了好几天了,”汤贞关了火,对周子轲笑,笑也难掩疲惫,“写不出什么好的。”
吃饭的时候,汤贞还在发呆。
周子轲擡起眼看他,正好和汤贞呆呆望着周子轲的目光撞到一块儿。
“你老看我干什么。”周子轲说。
汤贞还看他呢。
比起自己吃,汤贞似乎更喜欢看别人用餐。他擅做小厨师,满足食客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换个角度来讲,也许汤贞所有的工作都与此有些异曲同工的地方。
周子轲再一次问:“你总是看我干什么。”
他凌晨五六点钟就醒了,生物钟的变化令周子轲自己都不太能适应。
汤贞趴在他身边被窝里,还拿一张乐谱垫在枕头上写写画画。汤贞擡起头,又是那种眼神,在周子轲脸上悄悄观察。
周子轲用手心揉眼睛。他头低下去了,脸凑近了汤贞,鼻尖几乎要碰到汤贞手里的笔杆,让汤贞吓了一跳。
冬天在被窝里面拥抱着,确实特别暖和。周子轲的手肘撑在汤贞两边,下巴从后面搭住了汤贞的肩膀。周子轲拿起那张被汤贞划掉好几行字的乐谱,眼皮擡起来,念道:
“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费静在录音室里不知第多少次唱这句歌词。制作人拿起对讲话筒,叫她和汤贞出来。
“这是首什么样的歌,”制作人第无数次对费静强调,“不是恋爱,小静,你和阿贞不是在恋爱,当初主题定的是什么,是暗恋!”
费静擡眼偷偷瞧了汤贞:“我还是唱得不对吗?”
“你唱的是恋爱,那不是‘暗恋’!你现在看着阿贞,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就站在你面前,你总是忍不住看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看看他眼睛里有什么。你每天都想他,但就是捉摸不到他!”
费静嘟嘟囔囔:“……再怎么‘暗恋’,不都是恋吗?不都是我喜欢他。”
制作人气急败坏:“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暗恋,为什么不敢表白,因为你心里明白不可能,你们两个彻底不可能,你能不能唱出这种感觉?”
费静在休息间里问汤贞:“你有暗恋过谁吗?”
汤贞吃手里的润喉片,摇头。
这一上午,费静挨了制作人不少骂,到现在还心情低落。
费静观察着汤贞的脸,可能还在琢磨制作人说的那些话。
“常代玉结婚了,”费静突然道,“乔贺也结婚了,大家现在都同情你。”
汤贞脸上没忍住笑:“同情我什么啊?”
“你不看报纸啊!”费静坐在桌子上,摇晃着腿道。
私底下的费梦一点不像电视机里那个温顺乖巧的玉女偶像了。
“方遒他爸爸就是想气他,”费静又擡头,对汤贞道,“拿掉我跟他的新闻,把版面都换成我和你的绯闻。”
汤贞一愣。瞧他的表情,过年这几天他是真的没怎么看过报纸。
“我经纪人怕死了,”费静对汤贞道,“就怕你公司那位郭姐打电话臭骂他。”
“方遒说,他欠他爸一个人情,也欠你一个人情。汤贞老师,这次是你帮我们的。”
“我没帮什么,不用往心里去。”
“我可以不往心里去,但方遒他爱往心里去,”费静嘟囔着,“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汤贞老师你以后有什么事情他能做点什么的,你就让他跑腿去吧。”
“你真的没有暗恋过谁吗。”进了录音室,费静又看了几遍手里的歌词,问汤贞。
汤贞理所当然摇头。
制作人和录音师在外面笑了:“都是人家歌迷暗恋阿贞。阿贞还用得着暗恋谁啊。”
“那你都不觉得寂寞吗?”费静问汤贞。
汤贞擡起头看她,眼神很意外。
汤贞心里有一个秘密。
起初这个秘密很小,像空气,淡而稀薄。
“小汤,”林导蹲在舞台上,用卷起的剧本敲地板定点,“你两句台词,走过来这里。”
汤贞听话过去了。他听到乔贺大哥在身边讲台词,那些汤贞早已经烂熟于心。
又像藏在云后面的一点星星,像一丛没有遮挡的火。
一阵风吹来就会让它熄灭了。
舞台上方,被阴影遮罩的简陋走廊里,一个年轻人正站在上面,在朱经理的陪同下观看《梁祝》剧组的排练。
这个秘密太过于小了,小到它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
只有当周子轲在场的时候,汤贞才感觉这个秘密悄悄从角落里溜了出来,又很快溜走。
秘密逐渐变大,逐渐拥有了自己的重量。汤贞不经意间擡起头,在舞台上,他看到小周始终在望着他。小周望向他的眼神,仿佛小周也知晓他的秘密。
“小汤是不是最近恋爱了?”排练完的总结会议上,林导喝了一口热茶,突然皱眉道。
在场演员皆是一愣。小江大概不知道林导怎么看出来的,他探头好奇问汤贞:“还真是那位费梦小姐?”
不是不是。汤贞急忙摇头,也吓了一大跳。他看向林爷。没有没有。
节后开学第一天,城市上空结满了雾气。周子轲开着车在路上百无聊赖地行进,车内电台突然开始播放一段十七秒的先行片段,歌手费梦用她甜美的嗓音在无线电台里痴痴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周子轲愣了愣,正逢红灯变绿,他左手转着方向盘,右手立刻去按暂停键,他很少听电台,不明白那音乐为什么不停下。
“当初费梦的经纪公司找到我,说想合作一首,和少女暗恋心情有关的歌,”汤贞在电台采访中道,“费梦给我讲述了她学生时代的一段经历,一些心情,然后我就想象着,站在她一个女生的角度,写下了这首歌。”
周子轲眉头皱了皱,女生的角度?
费静在单曲发行的首日庆功宴上,带了一点醉意依偎在汤贞身边。
“汤贞老师,”她喃喃道,“你说方遒以后会变成他爸爸那样子吗?”
汤贞从年后到现在,每天工作都忙碌,是难得有一点放松的时候,还要耐心听费静的倾诉。“哪个样子?”
“你知道吗,辛姐给方遒他爸生了个儿子,”费静说,“可他爸爸仍旧不打算娶她进门。”
“从去年闹到现在,第二个孩子也闹没有了,被辛姐自己打掉了,昨夜辛姐又发病,方老板也不管不问,”费静面色僵硬,说得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辛姐本人,“方遒说,他小的时侯,他爸对他妈也是挺好的,是后来才……”
汤贞听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遒告诉我,他不会变成第二个他爸爸,”费静低下头了,“方老板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辛姐独能留下,她的这些手段,我是很佩服她的……但是我决做不到她那样。如果方遒将来也变成方老板这做派,我不会选择靠他生活的,我要给自己留些退路,到时候我立刻就走!”
报纸上的费梦小姐自新春晚会与国民偶像汤贞合作之后,火速翻红,声名大噪,一夜之间俘获无数男性歌迷粉丝。她在电视节目中说,她目前不打算恋爱:“我想唱更多的歌,想一直和歌迷朋友们在一起,想拥有自己的事业,实现自己的梦想!”
“汤贞老师,你们公司毛总太有远见了,”费静一天半夜三更又给汤贞发来短信,天知道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胡思乱想什么,“你这么多年坚持不恋爱实在是太伟大,太正确。你不愧是国民偶像,是大明星。”
汤贞并不清楚费静和方遒之间正发生什么,他坐在亚星娱乐会议室里听董事会,匆匆看过这条短信的最后几行,他把手机放在一旁。
另一边,贪玩了整个寒假的小周终于开学了。
汤贞没有经历过什么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从十五岁起,他的生活就在学校、公司宿舍和练习室之间三点一线。
“你们没有社团活动吗。”
“也没有补习和自习?”
“你为什么不带书包回家?”
周子轲头一次在放学后从课桌抽屉里找他的习题册,他拿出好几本来翻,表情颇无奈。艾文涛坐他前面,睁圆了两只眼睛看他。
“哥们儿,”艾文涛试探问,“你想干嘛啊?”
和周子轲隔一条过道坐着的另几个男同学也全伸着脖子朝这边看来。
高三新开学,连周子轲都打算开始学习了。
“你真自己写啊?”艾文涛吃惊道。
周子轲卷了几本习题册,从艾文涛桌子上拿走了支笔。他把车钥匙揣进兜里,穿过教室后门放学回家。
*
年假一结束,距离汤贞赴法就只剩一个半月了,所有需要提前完成的工作都满满当当压上来。汤贞对公司一再坚持,他不想住酒店,哪怕半夜才能到家,他也要专程赶回家来。他也没什么时间继续给小周做饭了,平时一日三餐都请尤师傅做好,只有周末,周末汤贞和工作人员反复协调,多少能挤出一点空档,在家里亲手洗菜下厨,给小周做一顿“高三营养晚餐”。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小周表现得也相当听话。汤贞在家里找以前朋友送的手工背包给他装书,汤贞翻遍了书房,把林林总总各种文具凑齐全了,给他装进笔盒里带着。小周放学回家就坐在汤贞书桌上写作业,他握着一支钢笔,笔身上雕了一行小字,是东京某影展几年前送给汤贞的纪念款。
汤贞切水果给他吃,煮了热牛奶端到床前,看着小周仰头喝下去。夜里睡觉的时候,汤贞也渐渐不再躲避那些了。好像他在外面这样日夜奔波,见不到小周,一直担心,回来看到小周每天都好好的,每天都乖乖听话,学习也很辛苦,他也愿意更多地满足他。
汤贞耳朵通红,他一定明白周子轲想要什么。
周子轲去浴室冲澡了,他年纪小,以至于他自己时常也不知所措。以往他有意识地回避,只要不令汤贞觉察到,汤贞就会安心倚着他的手臂依靠在他怀里,像一头小鹿,探头吃着猎人手里鲜嫩的树叶,意识不到危险。
睡觉时,汤贞忽然说:“小周,我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走了。”
周子轲早已心中有数,他在被窝里攥汤贞柔软的手背,也不说话。
他感觉汤贞从他怀里擡起头,小声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啊?”
“干嘛,”周子轲不高兴道,“你想去吗。”
*
汤贞要去法国了。报纸上说,席卷全亚洲的“汤贞旋风”即将在遥远的欧洲落地。出道五年,汤贞不断拓展他的事业版图,下一步,他要踏出东亚文化的保护圈,去闯荡另一番天地。
娱乐周刊B版刊登了一篇特稿,四男六女共计十位汤贞华人粉丝联盟的分会长,宣布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为汤贞在法国的事业起步保驾护航。
“美可以冲破一切文化隔阂,跨越所有语言障碍,”一位女会长对记者这样说,“阿贞会成功的,他拥有‘美’,又没有被‘美’所禁锢住。他拥有这样的灵魂,他能够驾驭这样的‘美’。我相信只要愿意去了解他,自然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为他疯狂。”
“一直……从去年开始筹备,直到现在,”一位号称参加过汤贞出道以来所有演唱会的狂热男粉丝说,“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从我留学以来,我身边所有英国朋友都认识阿贞,他们全都看过《丰年》。我已经迫不及待带他们去现场见阿贞本人了!”
方曦和老板在自家为汤贞举办践行宴,邀请各方前来赴宴,一办就办了五天。汤贞接下来将近一年不在国内发展,无论下一步走得是好是坏,中国市场始终是他的大本营。
赖一卓导演和方制片人从合作完《花神庙》,见面的次数便寥寥了,和汤贞倒是还常见面,每年各大影展,两个人总有碰头的机会。“那个时候你们公司也担心嘛,偶像明星,觉得影响不好。事实上有时候就是那么一步,”赖一卓在酒桌上对汤贞倾吐肺腑之言,“阿贞,和你现在去法国是一样的。”
阎尚文导演和方制片人就更熟悉一些了,他导演生涯的巅峰之作《丰年》由汤贞担纲主演,方曦和身兼制片、出品两职。阎尚文将方曦和视为命中贵人。“我相信阿贞会成功的,”阎导举起酒杯,当众站起来给方曦和和汤贞敬酒,他醉意上来了,“别的演员二十岁的时候,演戏还像在迷宫里摸索着墙壁找路。阿贞呢,他是在海中遨游,哪里都是他的路。”
相比之下,林汉臣导演与方曦和就很不熟了,是嘉兰剧院的朱经理要赴约,才把林老爷子一起请来的。林汉臣在席上握了汤贞的手,问汤贞,如果在法国发展顺利,回来以后不要再做“偶像”了好不好。
汤贞面色尴尬,看桌上其他人。方老板倒是瞧着这边,笑眯眯的。
“我们谁也给不了谁快乐,”林汉臣对他语重心长道,“神仙菩萨做的事,你一介凡人如何做得!你凭什么给那么多人快乐?”
亚星娱乐毛成瑞毛总,带着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赴了最后一天的践行宴。
“阿贞的践行宴,该由我们来办的呀!”毛总在席上说。
比起毛总,方老板坐在汤贞身边,倒更像真正的话事人。
“毛总有眼光啊。”方老板示意服务员盛一碗虫草羹,专门给毛成瑞。
毛成瑞说,他的亚星娱乐能有今天的成果,一要感谢上苍,给了他们这样好的运气,二要感谢阿贞,这么多年对公司不离不弃,三要感谢这些年来,无数的老导演、老前辈,还有方老板,对阿贞一片赤诚的,无私的,爱才惜才之心。
“这个毛成瑞,”方曦和事后讲,“还挺会说话。”
一连五天的践行宴结束,末了,是望仙楼里家宴了。方老板最爱风雅,众多门客在最后一天登门,追陪雅集,也专程给他们心爱的汤贞老师送行。
一幅幅画像搬过来,抱过来,掀开画布,展开画卷,油彩的,水墨的,中西各式的“汤贞”出现在长卷画纸上,容貌相近,唯神有差。
还有写了字送来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一幅字徐徐展开。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汤贞看了,表情也没什么特别,是他一贯的那种微笑。这几天来,他几乎每晚都挂着这么一种笑容参加宴会。
下一位送字的老师高兴了。他的那副字展开了,是十四个字:“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比前个多一个典故。
汤贞吃完了饭,瞧着窗外月色莹白,他走到窗边,低头刚偷拿出手机。
“汤贞老师,”一位诗人从后面试探着,靠近他,“您好!”
汤贞立刻转头,看见他。
“今天我这嘴啊太贱,您别生我的气。”对方笑道。
汤贞瞧着那个人的面孔略显陌生,他想起来,刚才在酒桌上,是这个人拿他开了“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的玩笑。
汤贞笑了笑,又是他那种笑容了。“没事。”他说。
望仙楼里的汤贞总是这样,他只会笑,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捉摸不到他在想什么。在这种场合,人人爱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若说是冒犯了汤贞,那多半是冒犯了。可汤贞又不说,不生气,叫人心里怪痒的。
也有人想知道,要闹到什么程度汤贞才会生气。可这里归根结底是望仙楼,汤贞是得捧着的,乱来不得。
天快亮了。汤贞在方曦和办公室里看新城国际电影节已经做好的宣传册。那些送来的字画他没法带走,方老板也瞧不上,交人去处理了。
方老板反而从他的藏品里拿了一对袖扣,送给汤贞。
铂金质地,镶嵌着天然弧面玛瑙,汤贞看那品质,估摸着还是古董。他不敢要,方老板翻手把那对袖扣放进汤贞手心里,合上汤贞的手指。
“你们年轻人戴这个,比我适合。”
方曦和又说,这对老袖扣在他这里放着,被不少人惦记。“甘清那小子,爱糟蹋东西。”他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把汤贞握着,让汤贞替他收好了。
周子轲等了一夜,天都亮了,汤贞才回了家来。
他去搂汤贞,发现汤贞一点力气都没有。
*
郭小莉拿了整理好的文件,上楼去往毛总的办公室。他们约好了十点碰面,可毛总办公室里一直有人。
毛总秘书在电脑后面擡起头,她用口型对郭小莉道:“魏萍和骆天天在。”
又说:“他写那博客,今早上新闻了。”
昨夜《梁祝》在嘉兰剧院结束了春季档的最后一场演出。主演汤贞的师弟,同为亚星娱乐旗下艺人的骆天天半夜在公司为他开通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回忆了三年前还未出道之时,骆天天在《梁祝》剧组跑龙套的往事。他也没写什么特别出格的话,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的梁山伯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的。”
也许骆天天是看了他汤贞老师的演出,深有感触,才写下这样一句话。但在歌迷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作为一个偶像,在公开博客中写这样话确实不妥。
郭小莉等在门外,检查自己手中封面印有KAIser几个字的资料。从毛总办公室里忽然传来骆天天的声音:“我说了,我和他是朋友!”
“你糊涂!”是毛成瑞老迈的声音。
郭小莉与毛总秘书立刻对视了一眼。
秘书告诉郭小莉:“毛总昨晚去看了汤贞老师的演出。”
郭小莉一愣。
“偷偷去的,”秘书压低声音道,“本想到后台给汤贞老师一个惊喜,也不知怎么了,没见你们他就回来了。”
魏萍仰着头推开门,把她的心肝宝贝天天带出来。
郭小莉等在门外,她看魏萍,魏萍不看她,就这么擦肩而过。
郭小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毛成瑞正一头冷汗,找参片吃。
“毛总。”郭小莉走到屏风后面,到他身边。
毛成瑞摆摆手,他脸色不好看,也不要郭小莉多问。他慢慢拖近了椅背,伸手向郭小莉:“拿过来,我看看。”
“这还是……还是上次那几个孩子吧……”毛成瑞戴上了眼镜,来回翻看郭小莉的企划书。
“多了一个人选,”郭小莉越过办公桌,帮毛总往后翻了几页,“这个新来的,您看看。”
“易雪松?”毛成瑞念道,“哦……”
郭小莉瞧着毛成瑞的表情,略显忐忑:“您是不是觉得,还是不够?”
毛成瑞摇了摇头,他合上郭小莉的企划书,看来他今天十足头疼。
从前段时间参加了方曦和老板的“践行宴”,毛成瑞就总是愁眉不展。
“毛总,”郭小莉也对毛成瑞坦白了,“我这份企划您也看了三年多了。如果一直拖下去……这几个孩子也不容易,肖扬已经十八了。”
毛成瑞又闭了会儿眼睛,这时他睁开了,对郭小莉道:“一旦推出去了,我们就只能成功,没有失败的机会了。”
郭小莉低下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小莉,”毛成瑞隔着办公桌,对她道,“但是,还能不能更好一点?”
“找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毛总说,“像当初的阿贞一样,令人眼前一亮,别人谁都替代不了的苗子。”
毛总大约是想让郭小莉再等一等,毕竟“汤贞”哪是那么简单能遇到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小周。”汤贞在玄关说。
周子轲无可奈何,他穿上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背上汤贞收拾好的书包,提起汤贞给他打包好的行李——看起来他更像那个即将远游的旅人。
汤贞戴上一顶柔软的宽沿帽,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口罩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还围了围巾,他坐进周子轲打开的车门里。
地库昏暗,周子轲慢吞吞发动车子。汤贞系着安全带问:“你真的有驾照吗?”
“一会儿你自己看,行了吧。”周子轲没好气地说,他突然伸手摸向车中间的储物盒,拿出一个四四方方包装纸还被拆过了的扁盒子,丢到汤贞膝盖上。
汤贞擡头看着周子轲,又低头瞧瞧自己膝盖上的礼物。他脸慢慢红了。
*
汤贞随周子轲进了周子轲公寓的门,把手里提的大包小包放下来了。
他摘下帽子,拉开脸上的围巾,他的脸仍然有点红,也许是热的。他很少这样乔装打扮偷偷到别人的家里来。周子轲弯腰打开鞋柜,拿了两双羊皮拖鞋出来,丢到地上。
这明显不是给客人准备的鞋子,因为两双是一样大的尺码,都是周子轲自己的。
“穿吧。”周子轲低头看汤贞,他拿走了汤贞手中的帽子,握在手心里攥了攥。
汤贞把脱下来的羽绒服挂在小周的外套旁边,他穿着不合脚的大拖鞋,走进小周的家。
“小周……你真的住在这里吗?”汤贞在走廊深处问。
“你家里的人知道吗?”
周子轲还不满十八岁,还未成年。他自己独居在外,无人陪伴。之前总是说肚子饿,说没有人做饭,看来都是真的。汤贞走进厨房,这里四面崭新,一尘不染。打开冰箱,里面也只有酒,什么食物都没有。
放小周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他恐怕一丝一毫照顾自己的自觉也不会有。
“小周?”汤贞听见周子轲朝他走来。
周子轲蹲下身,无精打采从行李里拿出汤贞事先准备好的饭盒,一盒盒塞进空空荡荡的冰箱上层。
玄关柜子上放着一张表格,留有钟点工每日印下的签章。即使是周子轲不在的这段时间,也有人兢兢业业地每天过来,丝毫没有懈怠。
周子轲倒了杯热水给汤贞,他瞥了眼汤贞正看的表格,说:“吉叔找来的人。”
“吉叔是谁?”汤贞走进了周子轲的卧室,这里也非常洁净,地毯每日清理。床上立了高高的床架,汤贞坐在床边,仰起头才能看完全。
周子轲在汤贞身边坐下,也不回答。
汤贞忽然明白了。当然有人照顾周子轲,当然有家人时时刻刻记挂着他,想关心他,可小周是个怪脾气的年轻人。
“请来的钟点工会下厨吗?”汤贞试探着问。
周子轲擡起眼,很不高兴地看着汤贞。
床头桌上搁着一只黄色的药瓶,标签印了“扑热息痛”四个字。它被放在这里,原本只是为了防止和抽屉里的胃药搞混了,毕竟周子轲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一觉醒来不知白天黑夜,经常做一些糊涂事。
周子轲凑过头去吻汤贞的嘴唇。大概汤贞也知道自己即将要走,要和小周分别很长时间。
“你按时吃饭,好好听话,”汤贞的手抱在小周肩膀上,脸贴着小周的脖子,“尤师傅的店离这挺远的……附近有不错的餐厅吗?”
“你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周子轲突然问。
汤贞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应该会有假期的,”汤贞对周子轲小声道,“有假期我就回来,好不好。”
汤贞会说甜的话,甜得让人一直忍不住想要吻他。
这是小周的家,汤贞第一次来,在这个地方这样,汤贞并不习惯。
周子轲想起,他曾在这张床上梦到过汤贞。
只是那时的汤贞还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是一片看不清也触摸不着的影子。
不像眼前的汤贞这样热,会用水似的眼睛凝望周子轲的脸,会在深吻时紧张回握住周子轲的手指,还学着长辈的口气叫他“小周”两个字。……
汤贞感觉小周更粘他了。
汤贞洗了手,洗过脸,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在厨房热好了事先给小周带过来的饭菜,他教小周明天如何也用同样的方法煮饭。可小周披着浴袍,双手盘在胸前,靠在橱柜上听得心不在焉。
“你在法国住哪里啊,”周子轲头发湿的,低头看他,“巴黎几区?”
你问这个干什么。汤贞说。
“你在这里好好学习。”汤贞低头扣好了饭盒。
周子轲坐在地板上,撑着脸硬着头皮写他的习题作业,他听见汤贞放轻了的脚步声,悄悄上楼下楼,去楼上帮他放行李,收拾房间。
他和汤贞只认识了两个月。
汤贞原定晚上十点就走,小齐和小顾明一早在楼下等他,他必须提前赶回去。
“别闹了,你明天一早还要上学。”汤贞说。
周子轲也不说话,他的头埋在汤贞胸前,抱着汤贞就是不肯松手。
汤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他可能希望周子轲面对现实,不要再任性了。
可周子轲是个倔脾气,不为所动。
汤贞低下头,又看了周子轲一会儿,他垂下头去,在小周发顶上轻轻亲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认识周子轲,他有一个那么有名的父亲,有一个如此显赫的家庭,可他的生活像是空心的。
时针一格一格地走,这个住处过于安静了,静得周子轲能清楚听到汤贞胸腔里一颗心脏跳得正快。
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周子轲一双眼睛向上擡,他望着汤贞的脸,他和垂下头来的汤贞老师接吻。
汤贞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只是彼此亲吻,就可以用去那么多的时间。
他在戏里学过那么多东西,可他确实不太懂情,不太懂爱。
他的十七八岁也不像郭姐口中“男人的十七八岁”——也许他确实不正常,确实有些缺陷。而小周,小周是很健康的,有正常的需求。
已经零点了,离去机场只有几个小时了,小周还是不肯让汤贞回去。
这到底是一种安抚,还是让人更难受的撩拨。
汤贞说,你胃不舒服,在家好好吃饭,不要再喝酒了,烟也要少抽,我把家里的药拿过来了,我不在旁边监督你,你要记得吃。
周子轲很委屈,他搂了汤贞的腰,把汤贞的手一并搂住。
凌晨四点钟,汤贞才戴了帽子,裹着围巾,口袋里装着那包小礼物,趁夜从周子轲的公寓离开。他坐在夜班的士里,眼睛透过帽檐下的缝隙,望窗外北京冷清的夜。
他常年在外奔波,从未像今天这样恋恋不舍。
汤贞回过头,透过车后窗,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了。汤贞伸手揉了揉鼻子,把眼睛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