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轲,下课了吗?”
周子轲是被一阵纠结的胃疼给疼醒的。他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迷迷糊糊把枕头边一个劲儿震的手机接起来。
他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朱塞愣了一愣:“还在家呢?”
周子轲脑袋里茫的,他刚刚还在做梦,梦里尽是些模模糊糊的身影、片段。卧室里昏暗,窗帘厚重,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几点了?周子轲坐在床边,弓着背,床头柜上搁了半杯水,他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醒着吗,子轲?”朱塞在手机里小心翼翼地问。
周子轲不出声,但他翻抽屉里的药盒总能弄出点声来。
朱塞对周子轲这个“少东家”汇报,今天是嘉兰剧院春季档首演的日子:“昨天上午的开幕式你能替你外公到剧院里来,大家已经很高兴了。今天这个首演你就不用来了。期末考试快到了,子轲,专心在学校里学习——”
周子轲原本垂着眼睛找他的咀嚼片,这会儿他睫毛一擡。
“你外公那边如果问了,我会告诉他你学业紧张——”朱塞语重心长,说到一半,就听周子轲突然问:“什么首演。”
朱塞愣了。“戏的首演啊。”
“怎么,你……对戏感兴趣了?”朱塞试探着问。
周子轲胃里还一阵难受。他从抽屉里摸着个药瓶,拧开瓶盖就往手心里倒。倒出来看见那一粒粒白色的小药片,才发现不对。
再看黄色小瓶身上的标签,哪是什么胃药。周子轲瞧着这“扑热息痛”四个字,他忍着胃疼,把小瓶药搁到床头柜上,省得再拿错。
朱塞正在后台代表剧院方面接受采访,再有半个多小时,暌违三年的大戏《梁山伯与祝英台》重排就将在嘉兰剧院春季档的舞台上上演。
秘书沿着通道一路小跑,绕过了道具组的工人们,紧张地附耳和朱塞说了几句话。
朱塞请几位戏剧杂志的记者稍事休息。他身为经理,事务繁多,十分不好意思。采访只好待会儿再继续。
一进办公室,朱塞就看见周子轲正靠在沙发上拆药盒,挤咀嚼片出来吃。
他们家这位小祖宗,自三年前从家里搬出去以后,日子过的是越发一塌糊涂。在家的时候就挑食,胃口娇气,离了家更是不好好吃饭。年纪轻轻沾上了烟酒瘾。据吉叔说,子轲公寓那冰箱里,除了啤酒、洋酒以外,什么都没有,连点能填肚子的吃食都找不着。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可还在长身体呢。朱塞打电话劝他不听,吉叔上门找他也不理。一转眼三年过去,周子轲将满十八周岁了,连他高中校医院大夫都知道周世友的儿子落下了肠胃病。精心给他开的药方,哪个药饭前吃,哪个药睡前吃,这小子也不当回事。他疼的时候多吃,不疼就不吃了。三餐胡乱对付,酒不仅不戒,还更勤了。连大夫都问,那身体不是他自己的吗?怎么能这么不听话,他到底跟谁过不去啊?
这会儿朱塞瞧着周子轲一次性挤了七八片咀嚼片放嘴里。朱塞坐到他旁边沙发上:“子轲,这个药不能一次吃这么多——”
周子轲喉头一滚,咽下去了。
朱塞语塞。
明明周子轲只有十八岁。可大人们在他面前,话到嘴边,也要犹豫。
反复斟酌,是生怕说错了。
今天来之前吃过东西了吗。朱塞问。
什么时候开始,朱叔叔。周子轲也问。
他在问剧院的事,《梁祝》开幕,是公事。朱塞瞧着子轲的眼睛,感到一阵困惑。
*
直到戏快开演了,朱塞还没弄明白周子轲此行是为何而来。
他带他前往蕙兰的包厢,身后好几位秘书跟随着。包厢外走廊里尽是些还未入座的客人,都是购买了包厢票的熟客。有全家人一起来的,父母盛装打扮,保姆照顾着孩子们,这些孩子大多紧闭了嘴,不敢出声,像是怕丢父母的人。也有结伴来的情侣,无论在外是如何的作派,到嘉兰剧院这个地方,大家都是绅士淑女,他们手里拿着剧院发放的手册,就一会儿的戏小声交流。
也有形单影只的客人,一个人买一间包厢票来看戏,追求大概就更高一点。朱塞面上带笑,与这一路遇到的所有客人一一问好,这种问好也安静有分寸,免得让客人感觉被打扰。
周子轲走在朱塞身边。
朱塞寻到了那一间包厢,门上没有编号,是空的。他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转动,把门打开。
包厢里面不大,两张沙发,一张茶桌,视角正对楼下的舞台。“子轲。”朱塞刚回头,周子轲已经先他一步进去了。
戏马上开场,朱塞还有许多公务缠身,他作为剧院经理,无法陪周子轲在这里欣赏这部戏。两位秘书得了朱塞的嘱托,在少东家的包厢外头守着。朱塞离开了这条走廊,他边下楼快步前往《梁祝》的后台,边用手机拨通了吉叔的电话。
吉叔从朱塞这里乍一听到周子轲的消息,非常意外。估计是为了躲避在家的周老爷子,吉叔到就近的厨房去接听了电话:“他去干什么啊,看戏?”
朱塞也是一头雾水,他说他已经说了,今天不用过来,可子轲居然还是来了:“刚刚进蕙兰的包厢,一句话都没讲。”
“晚饭吃了吗?”吉叔着急问。
“问了,不吃,”朱塞说,路过一些剧组人员看他,朱塞心里焦急,面上笑得和善,“等戏完了,我再问问他。”
吉叔琢磨了一阵,嘴里喃喃的。子轲不爱看戏啊。他说。
朱塞和吉叔两个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子轲这小子从小就不爱去他妈妈的剧院,不爱看戏,每回被蕙兰哄着坐进包厢里,开场没几分钟就开始犯困了,要么坐在他妈妈腿上睡觉,要么自己借着舞台的微弱灯光开始玩小汽车。
更别提他几年前离家后,每时每刻躲着家里人走,朱塞请他参加个开幕式都请了快半个月。就从没见他主动到他们跟前来的。
吉叔越想是越担心:“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朱经理也这么想,他怕周子轲有事,脾气倔,不愿意和家里张嘴。好不容易下决心来了剧院,面对朱塞本人,又不肯老老实实开口。
“我现在暂时走不开,吉叔。”朱塞在后台的人群中穿梭。
吉叔说他现在就给文涛和别的几个同学,还有子轲的公寓物业打电话。
朱塞站在通往舞台的入口,看见了远处人群中的汤贞。一架架摄像机围在那里,三百六十度捕捉着汤贞上台前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观众们是如此地关心这个年轻人,每时每刻都想要看到他。
《梁祝》总导演林汉臣正攥着汤贞的手,对这位主演再三叮嘱。
按道理说,汤贞十八岁的时候扮祝英台,多少是占着年纪小的好处。可如今他二十一岁了,扮作英台的时候,竟还留有几分昔日青葱娇憨的模样。朱塞看他,喉结还是不大明显,只可惜现在时代早已变了,像汤贞这样万众瞩目的大牌演员,万不可能在台上演一辈子旦角。
朱塞确实是欣赏汤贞的,只是他欣赏的角度与寻常人有太多不同。三年前当汤贞初次来到嘉兰的时候,曾有不少声音辗转劝告过朱塞,林汉臣的《梁祝》存在太多变数,嘉兰剧院是国内戏迷心目中的圣地,不要让一时的利益把这块圣地玷污了。三年后,汤贞已是名扬天下,地位今非昔比。他回到嘉兰的这片舞台。几乎所有人都在感慨朱塞不愧是嘉兰剧院的掌舵人,当年在那么多戏里选择了《梁祝》,确实是慧眼识珠。
很难说是汤贞成就了《梁祝》,还是《梁祝》成就了汤贞。林汉臣是个多么敏锐的老头子,他一眼抓住了汤贞身上最为珍贵又难以捕捉的那点特质,通过《梁祝》的舞台,通过“祝英台”的灵魂,让这点特质不断在汤贞身上放大、凝练。此后那些电影导演们,也像是全约好了,他们努力在汤贞的表演里进一步发掘这种特质,终于成就了汤贞在大银幕上无可取代的非凡形象。
千千万万的演员练就一身卓绝的演技,却无法成为巨星。汤贞只有二十一岁,有这样的际遇,是运,是命。评论家们称他拥有“天赋一般的悲剧之美”。专栏作家则说,人们看到汤贞在电视里笑,都会从心的深处听到一丝甘美的心碎。
大幕拉开了,朱塞看到汤贞在台上演绎祝英台的一生,所有观众的眼睛都被吸引到他的身上。
祝英台心甘情愿选择了她的山伯。她把一生都押在了“山伯”的身上,“山伯”却无法成为她的救赎。
汤贞生长在这片舞台上,他天生是舞台的宠儿,势必要飞到更高更远的云端去,成就连朱塞都无法预测的未来。人人都说他演活了祝氏女,是英台的化身,可这样一个汤贞,他又怎么会是英台。
*
周子轲不喜欢看戏,与他儿时的某些体验颇有关联。
舞台是个封闭系统,拥有自己的生态循环。生活在里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后仿佛拧紧了发条,他们沿着固定的走位,一遍遍背诵各自的台词。周子轲在楼上的包厢里看这一切,可以说是全无兴趣。
包括看到汤贞在戏台子上违抗父母,扮作书生,去书院上学的时候——周子轲不否认,他是因为想看到汤贞才坐在这里的。可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汤贞似乎和玩具盒子里别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汤贞是长得漂亮,漂亮得连周子轲也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衣服里还有让周子轲觉得熟悉、舒服的香气。汤贞不像是个男人,更不像女人,他像是一团尘烟,像一片透明的水雾。周子轲第一次睁眼看见他时,他在门缝里裸露了一片白背,就是一副还没来得及化作人形的样子。
他身上仿佛处处藏着秘密。第二次见面时,汤贞罩了一身黑,领口也紧紧扣好,把秘密全藏起来。周子轲在会场盯着他,等离开了会场,时不时的又想起他,甚至在梦里片段似的梦到他。汤贞回头望向周子轲的时候,那双黑色的瞳仁欲说还休的。汤贞在电影里赤着脚,踏进水中,周子轲总觉得下一秒汤贞就要融化了,会像那团雾似的消散在其中。
汤贞是真实存在的吗。周子轲此刻瞧着眼下这片舞台。汤贞扮作的祝英台正同梁山伯一起踏青。丫鬟银心和书童四九在后头跟着,汤贞和梁山伯在前面谈天说地。汤贞根本看不到台下的观众,看不到楼上的周子轲,“她”始终目不转睛望着梁山伯,这让汤贞看上去也不过是生活在另一个玩具盒子中。
周子轲就在心里这么想了一下而已。
有齿轮转动的声音,是剧院天花板上层机械开始运作了。盒子里的英台坐在了一架秋千上,盒子里的梁山伯站在后面,轻轻推了英台一把。英台难得出来踏青,心情是舒畅开怀,她坐在扬起来的秋千上,衣摆和发带在空中飘飘荡荡,两条小腿在秋千下面轻摆。
她就这么一下飞过了八百观众席的上空,小鸟似的,倏尔飞到了周子轲的眼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度近到周子轲能在英台扬起来的裙摆下面看到“她”腰上、大腿上绑缚的束带,近到周子轲能清清楚楚、纤毫毕现地看见汤贞脸上的讶异。
汤贞的一双眼睛睁大了,瞧见周子轲高坐在舞台正中央的那个包厢里,他连笑容都停滞了。这一刻,汤贞不再是舞台上的那个英台,他好像是生活在盒子里的,可他飞到了高处,透过那一层玻璃外壳,他把周子轲发现了。周子轲还没来得及发现汤贞的秘密,汤贞就已经把周子轲窥破了。
汤贞盯着周子轲看了足足两秒,那是他们相距最近的两秒。从汤贞目不转睛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早有预谋的,他和周子轲是一样的毫无准备。短暂的相对之后,汤贞落下去了。随着他双手紧抓住的秋千绳,随着大腿根上那个捆缚住他的力量,荡回到原本的归处。
场下所有观众都仰起了脑袋,他们长大了嘴,目送着汤贞回到舞台上,又随着秋千再一次地当空划过。这接连三次无控速的室内飞跃是非常危险的表演,也是《梁祝》剧组只有在嘉兰剧院才能上演的经典场面。
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一再推动着汤贞,将他推到周子轲眼前来。从百米外的舞台上,忽然之间,两个人便再一次近在咫尺。
汤贞第二次飞上来的时候,他的裙摆随着惯性向上翻,露出下面白色的裤子和鞋子。汤贞好像还是慌的,他擡起眼来看周子轲,嘴巴张开了一点,不知是为了呼吸还是想要说些什么。
周子轲坐在他的沙发上,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包厢里,这个沙发这个包厢给他带来了一些安全感。当汤贞与他距离拉近,眼睛平视望着他的时候,莫名的,周子轲感觉自己周身的一切都在迅速缩小。
他在俯视观察所有人,可汤贞也在观察他。汤贞是独立于所有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人。
周子轲甚至能在汤贞眼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然后汤贞落下去了。场下有观众发出激动难抑的惊呼。背景音乐里是梁山伯的内心独白:“英台飞得这样远,像只新燕,要将书院的春色也带走了。”
汤贞第三次飞上来的时候,双眼低垂下去了。
周子轲依旧盯着他,可汤贞手握着秋千绳,头低着。他好像在恪守“英台”的规矩,刻意回避与观众一而再再而三的眼神交流。周子轲只是个观众,汤贞还要回到台上,继续演绎祝英台的一生。
周子轲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上前握住了包厢的栏杆,眼睁睁看着汤贞从他眼前落下去。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下次他一伸手,就能在空中抓住汤贞的脚腕了。
可汤贞再没有随秋千飞上来。三次表演结束,汤贞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回到梁祝里去,回到舞台上去。距离周子轲非常遥远。
嘉兰剧院的贵宾休息室葛生厅里,不少观众戏一结束便来这里等候。别的休息室都禁烟,只有这间暂时开放给有烟瘾的客人。周子轲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他穿着件夹克,旁人不认识他,他也懒得去搭理谁,嘴里叼着烟吸得用力。
剧院的工作人员从外面匆匆进来,一开门就被烟味给呛了。他带了几个人一同开窗,把通风系统开得更大。“各位,各位朋友,”他提高了声音,“等候多时了,咱们《梁祝》的主创团队马上就来葛生厅了——”
他话说着,已经开始有人摘下烟来。就听那工作人员继续说:“汤贞老师也马上就要过来,和大家问好,合影,签名。所以麻烦大家——”
周子轲嘴里叼着烟,看着周围西装革履的中年老板们一个个像学生似的,特别配合,一听汤贞要来,烟是掐的掐,灭的灭,仿佛这就是规矩。
朱塞进来了。他看着诸位老板,鼻子动了动,闻不出烟味了,他笑了笑。往角落一瞥,他一眼看见了周子轲。
他还以为子轲早就走了,没想到子轲不仅看完了整部戏,还尽职尽责深夜等在这里,是要连主创团队一同见过。
只是周子轲嘴里还衔着根点燃的卷烟,格外引人注目。
朱塞走到他身边。“子轲。”他贴耳和周子轲说话。
周围的贵宾们瞧着嘉兰剧院的朱经理对着个毛头小子毕恭毕敬。
“……英台的演员啊,他闻不了烟味,所以子轲你暂且先……”朱塞一句劝告还没说完,周子轲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从沙发站了起来。
副导演老高和梁山伯的演员乔贺在大批工作人员的保护下走进了葛生厅。“乔贺老师!”说话的是休息室内一位银行经理。
汤贞走在后面,把导演林汉臣搀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