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扬给郭小莉发送了一则留言:“郭姐你好好照顾汤贞老师,岛上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郭小莉匆匆扫过一眼,也顾不上去回复他。财务派人拿过来一单报表,上面记录了郭小莉部门今天走过的账目,郭小莉飞快签了字,她对电话里的人说:“彭副主编,请你这次一定帮我们这个忙。有什么合作条件你可以提。”
电话里的人是知名时尚生活杂志《大都会》的副主编彭斯。
“我真的很为难,小莉,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彭斯在电话里讲,“我们已经在我们的官网上为你们刊登了头条新闻来辟谣,用户发在评论里的爆料照片我们也有专人在实时删帖,但这些全是表面工作,你们亚星娱乐到现在也拿不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就是删帖否认辟谣这一套。而外面的舆论已经开始发酵了,几千人亲眼目睹的事实。‘汤贞被周子轲从海里捞出来,不省人事。’这一句话里有多少爆点,不用我提醒你吧。那么多现场的照片和录像——我不知道你们亚星娱乐现在处理了多少,我也不想知道,但是只要还有一张流传出来,你们就解释不了,对不对。”
郭小莉说:“公司还没敲定方案,暂时只能先——”
“我们也很为难啊,小莉,”彭斯说,“我也甭叫你小莉了,郭姐,我叫你一声郭姐!现在我们十好几家媒体联合给你们把这事勉强兜着,是看在跟你们合作多年的情面上,这里面但凡有一家不干了,把这事捅破了,或者你们哪个歌迷粉丝的把这事戳穿了,你们是不好过啊,我们这些做媒体的更是没法立足,怎么对读者解释,我也没法给我们樊主编交代,你知道她昨天是强硬要求曝光你们的,我们现在是放着明摆着的点击率和销量不要,在帮你们。”
郭小莉坐在办公椅里,她经历了数天的精神高压,到这一刻,早已是筋疲力竭,六神无主了:“彭副主编……你说我该怎么办……”
彭斯一听她这话,愣了。“你问我?”
彭斯说,这事是汤贞闹出来的,他上一回出事的时候你们不是挺明白的吗?“我要是你们,我一早就去找云老板了。手里揣着Mattias国民度这么高的老牌组合,你们用得着什么招啊?赶紧和上回一样,先把梁丘云本人请来,请他出面来辟这个谣。无论你们想解释成什么,汤贞是游泳落水也好,还是海边涨潮差点发生意外也好,随便你们胡编乱造,这话只要是从梁丘云本人嘴里说出来,我告诉你,这些网民观众什么的就相信!比多少媒体公关都有用。到那时候就算有照片流出来也无所谓——”
彭副主编。彭副主编。郭小莉几次试图打断他,最后郭小莉忍无可忍,她对电话里歇斯底里道:“我是想联系他,我也在联系他,可我们现在根本联系不到他!”
彭斯一顿,有那么片刻,通话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真的?”彭斯悄声问。
郭小莉抹了眼角的泪,她伸手挡开拦在面前的李经理秘书,直接推开李经理办公室的门。郭小莉不能等了,她必须找这几位先定个办法出来。
李经理坐在办公桌后面,正打电话。
“老林,我这心里越来越没底,梁丘云到现在还没信儿,他不会打算讹诈咱们吧。我们手里的股权现在能值几个钱,他肯定不会依照原本谈好的——”
郭小莉伫立在他办公室门口,和回过头呆住的李经理四目相望。
就在这关口,郭小莉的秘书从背后匆匆跑过来,说:“郭姐,郭姐,找到梁丘云了,梁丘云他……他上了电视直播!”
打开电视,无论哪家卫视频道,下午时段的电视剧、电影、综艺节目,统统不播出了,在插播的临时新闻现场里,电视台主持人们摩肩接踵,正语速飞快对各自的直播镜头介绍着新闻现场的情况。
“梁丘云本人已经进入了这家精神病康复中心,我们正在等待他的再次出现——”
郭小莉的秘书颤声道:“郭姐……”
电视画面里出现了康复中心那熟悉的高墙,还有将媒体阻挡在大门外的安保人员。郭小莉已是浑身冰冷,她叫秘书来,把手机拿过来。
直播画面里突然一阵骚乱。康复中心大门打开,梁丘云身边跟随着数名安保人员,从大门里走出来。记者们蜂拥而上,镜头和话筒将他团团围住。
秘书把手机拿来了,郭小莉手发颤,给金护士长拨电话。
梁丘云在镜头里低垂着头,神情黯然。他试图避开这些摄像头和记者,径自往保姆车走。但记者们拼命把他堵着,让他寸步难行。记者们叫嚷着问,云哥,云先生,请问你见到汤贞本人了吗,汤贞确实被送到这家精神病院了吗?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梁丘云无可奈何,不得不回答,他称,刚刚他已经看过了阿贞。
“我现在需要一些时间来冷静考虑下一步的决定,暂时无法回答你们的问题,抱歉。”
金护士长在电话中着急辩解道,梁丘云根本没有进入病房楼:“我在接待室见到了他,我们院的规章制度很严格,探视必须经过患者或监护人的同意,我亲自对他说明了这个情况,他也表示理解,因为患者本人已经休息了,他便说他会找时间再来!”
电话挂了。郭小莉的秘书在旁边胆战心惊道:“郭姐,梁丘云刚才发微博,说他七点要开新闻发布会……”
*
梁丘云要开新闻发布会的微博一发出去,媒体就炸了锅了,连社交平台也跟着瘫痪,大量用户在第一时间疯狂涌入梁丘云的个人主页,评论和转发这条微博,导致网站抽风了好几分钟都没走出字来。与此同时,几大门户网站、手机新闻平台也开始推送这条最新的劲爆消息,艾文涛坐在车里,低头翻新闻,旁边司机小邹说:“那汤贞进精神病院的事,难道是真的?”
艾文涛边给周子轲发短信,边说:“你还关心这个。”
然后艾文涛想起来,小邹有个闺女,是个追星族。
小邹讲,他女儿昨晚从补习班回来就告诉他们,全补习班的同学都在传,说汤贞昨晚上又自杀去了,跳海,没死成。“幸好孩儿他妈这回冷静了,听完以后该干嘛干嘛,该做饭做饭,”小邹对艾文涛讲,“不跟前段时间汤贞刚自杀送医院那会儿那么崩溃了。”
“嫂子也追星啊?”小艾总说。
“上学的时候迷啊,”司机无奈道,“前一阵汤贞出事,她成宿的睡不着觉,电视上提到‘汤贞’俩字她就哭,光追忆少女时代了。还跟我说什么,要是汤贞当年向她求婚,就肯定没我后来的事了。”
“嫂子喜欢汤贞那种类型的,怎么又看上你了。”
“她也不是真就那么喜欢,说喜欢汤贞的时候汤贞还没变坏,后来变坏了她就不喜欢了。再说了,嫁给我不比嫁给个后来吸毒的强。”
艾文涛看着手机,对方还是不回短信。
“你说这人也是吧,”小邹开着车,对前车按喇叭,“自杀一次得了,还没完没了,又来一次,谁还给你哭啊。”
艾文涛这时候擡起头来:“汤贞吸毒那事好像不是真的吧!”
小邹说:“艾总你下午没听交通路况。”
“就往东郊那几条路,全堵了!连出口都下不去。你知道为甚么,就因为有人曝光汤贞给送到那边一精神病院去了,”小邹面色无奈,对艾文涛讲,“我当时一听,就想起我刚上班那会儿都报他吸毒的事,好多吸毒的人最后就去住精神病院了。刚刚交通广播不也说梁丘云要紧急开什么记者会,梁丘云下午去那精神病院看他来着,看完出来就要开记者会,不定还有什么事呢!”
“小云哥那个记者会几点开啊?”
“七点吧。这都七点半了,辛姐,辛姐?你家的钟准不准啊?”
傅宅,望珍园里,还未入夜已是宾朋满座,衣香鬓影,热闹非凡。辛明珠在她的派对上来来去去,听见有人说:“不可能七点,电视上新闻联播刚放完。”
辛明珠走到那台围满了人的电视机前头瞧,这时有人说,电视台都滚动字幕了:“梁丘云新闻发布会延迟至八点举行,今日新闻联播结束后将有专题节目继续连线发布会现场,敬请收看。”
“这谁想的招儿?紧着新闻联播后面打广告,林大手底下能人不少啊。”
“甭管谁想出来的,人电视台也得肯卖你这个面子。”
“今天薛太太怎么没来?”
辛明珠朗声道:“薛太太今天下午突然有急事,所以先不过来了。”
周围是阵子哄笑。“我的薛太太,怎么这么惨。”
“早劝她不听,非想占便宜蹭梁丘云的代言。你看现在怎么办。亚星娱乐要是明天倒闭了,一个铜子都要不回来!”
派对请了支乐队,正演奏轻快的爵士乐。辛明珠端着酒杯,有高鼻梁蓝眼睛的男宾客向她搭讪。辛明珠听着他在耳边大献殷勤,凤心大悦,随他进去跳舞。
有人在舞池外头拍掌。
辛明珠回过头,见那人是甘霖。
“小甘回国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来看我,”辛明珠拿了乐池的话筒,清了清嗓子,对满座的宾客们介绍,“在座的女士们,他这个黄金单身汉,现在是真单着呢!”
甘霖说,为表歉意,今晚辛姐这里的酒水他全部买单。
在座有些早认识甘霖的,早都七七八八围上来。已经有女宾客责怪他了,对甘霖说,前几年还听说林大光头在国内封杀你,十年不许你回国:“我还当你小子在国外待得爽,这辈子不打算回来了。”
甘霖拥抱了女士们,说:“思念故土,回来报效祖国,人不能忘本啊。”
陈小娴看着墙上的时钟,已近夜晚八点钟,可电视机里新闻发布会现场还是只有记者和工作人员,看不到梁丘云的身影。
一只手放在她肩头。陈小娴回头看见了华子。
“去吃点饭。”华子站在她面前,不容拒绝道。
陈小娴摇头,她脸色苍白:“我闻到就想吐……”
华子蹲下身,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链子上缀着一颗狼牙齿。他擡头看陈小娴:“爸今天已经问起你好几次了。”
陈小娴哀求道:“哥,你再帮帮我……”
华子一双眼睛望陈小娴的脸。半晌他垂下脖子,又去看电视里那空荡荡的发布会现场。
陈小娴说:“我想看看他再去睡觉。”
华子不说话。陈小娴说:“哥,你是不是还是不喜欢他?”
保姆告诉陈乐山,小娴胃口不好,吃不下饭。
陈乐山一听这个,皱眉道:“华子不是找医生来看过了吗?医生怎么说?”
傅春生手握着毛笔,挥动腕肘,在陈乐山的书桌上挥毫泼墨。保姆说,医生来了也没看出什么,说可能是天热,暑气蒸人,影响了食欲,开了点开胃的药。
傅春生一幅字写完了。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林大在旁边对字念道,笑了:“寓意深刻啊老傅!”
傅春生放下笔:“生死相随,这是我给陈总的承诺。”
陈乐山笑哼一声,这只手心摸了那只手背:“钟坚,把春生这幅字收起来。春生,你是不是还懂点中医的门道,陪我去给小娴把把脉。”
直到夜晚八点半,梁丘云才在新闻发布会现场迟迟出现了。从业十年,梁丘云从不迟到,他是有这样好口碑的人,敬业、勤勉。越是如此,这一个多小时的等待,越是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梁丘云出现在门外时,不少演艺界的友人陪伴在他身边。他看上去是如此憔悴,被温柔的关心和爱护安慰所包围。闪光灯的啪啪声在会场内接连不断响起,梁丘云的助理及亲朋好友们留在台下,望着他一个人上台。
现场工作人员帮忙上前调试话筒,接着便下台去了。梁丘云神情严肃,他站在演讲台上,手扶着那根麦。闪光灯在他脸上,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不住地闪,梁丘云望着台下成群的记者,通过镜头,望向电视机前所有正焦急等待的观众。
“我,梁丘云,”他说,“今天在此声明,退出Mattias组合,并向我的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正式提出解约。”
闫小光坐在沙滩音乐节的观众席里,看着手机上弹出的即时新闻,震惊道:“圆圆姐……Mattias解散了……”
钟圆圆正用相机专注拍摄台上的肖扬,她这时转过头来,看闫小光。
周围观众席里突然好几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朝身旁人大喊大叫。她们口中的内容与闫小光类似,也是什么梁丘云,Mattias,退团,解约。她们发出一种不安的声音,夹杂在台下歌迷的欢呼声里。台上的KAIser还在挥汗演出,音响设备震耳欲聋。
“梁丘云退团了啊!”闫小光对钟圆圆吼道。
钟圆圆愣了一会儿,冷静道:“汤贞刚刚出事,他退团,不怕别人说他落井下石?”
“不是啊,没有人骂他,都在夸他啊,”闫小光激动道,“这标题写的,他揭露了娱乐圈大黑幕,是所有哥哥们的大救星啊!”
肖扬一下台,看到后场工作人员已经乱作一团,许多人在打电话,发信息。“发生什么事了?”他唱得口干舌燥,问。
有人告诉他,梁丘云正开新闻发布会,单方面宣布解约:“Mattias解散了。”
肖扬愣了片刻:“郭姐知道了吗?”
在场几千观众一片混乱,已经开始有人离场,显得舞台上格外平静。接着KAIser下一个上场的是木卫二。主唱骆天天双手揣在夹克口袋里,低头看台下慌乱无措的观众。他又擡起头,瞧远方那面飘在广场上的旗帜。主持人着急道:“木卫二的歌迷们是不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有死忠歌迷在台下挥舞灯牌,坚持着欢呼,朝骆天天招手。前奏响起,骆天天掏出手从话筒架上摘下话筒,他朝台下笑了笑:“我也等了很久了。”
“我在亚星娱乐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梁丘云的声音通过电视、电台,通过网络直播,传播到大街小巷,传遍了城市每个角落,“回首过去,这是令我百感交集的十五年……一方面,我们不被当作是人,只是公司的商品,我们年复一年被利用,被榨取所有价值,但合同是自己签下的,路是我们自己选的,再苦再难也应该咬牙走完。”
“而另一方面,我的搭档,我十几年的兄弟、至亲,汤贞,因为公司经年累月的压榨、变相虐待,他患上重度精神疾病已经长达五年。”
梁丘云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哑了,听出还竭力保持着冷静。
“他本是一名杰出的,有天赋的歌手、演员,一位艺术家。我无法对公司提出解约,因为我走了,汤贞在公司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我的坚持与配合,我对阿贞的保护,令我成为了公司的帮凶。在阿贞已经选择以死相抗的情况下,亚星娱乐方面仍不顾他的身体状况、精神状况,继续强迫他出院参加各类公开的商业活动——”
梁丘云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英雄人物,很少真情流露。
“今天下午,我去康复中心探望了阿贞。我想这一切必须停止了,”梁丘云道,“我可以选择再等半年,待合约期满,不需要赔付高额的违约金,我可以与亚星娱乐公司好聚好散。可阿贞的病拖不起这半年。”
“离开公司,主动解约,必然被人称为忘恩负义,是背叛之举,”梁丘云说,“今天我看到阿贞,我甘愿背负这样的骂名。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更多无辜的孩子、少年、青年,那些追随我们的脚步,心怀梦想走进亚星娱乐的年轻人,我希望他们不要拥有像我和阿贞这样的十五年。”
离开新闻发布会现场的时候,梁丘云已经被群情激愤的记者们围困得寸步难行。他低着头,有记者追问他,云哥,你就这么离开了Mattias,Mattias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十周年了?汤贞会和你一同解约吗?
周围那么多问题,梁丘云只回答了这一个,他在麦克风的海洋里说:“这个十年将永远在我心里,我期待着与阿贞重逢的那一天。”
康复中心各级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彻不绝,院长已经下达命令,所有人禁止接受任何采访。几个小护士在静谧的病房走廊里值班,她们手机里所有新闻推送、朋友圈、社交平台、通讯软件……全世界都是关于梁丘云、汤贞、Mattias、亚星娱乐的消息。
深夜了,郭小莉在康复中心大门外被围堵的重重记者和歌迷影迷拉扯住,他们朝她吐口水,骂她不是人,郭小莉躲避着周围镜头,安保人员为她解了围。郭小莉头发散乱,脚步踉跄地上楼,她推开汤贞的病房门,哑声道:“阿贞……”
汤贞在病房里无知无觉地擡起头,看着她。
*
镜子里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他赤裸着上身肌肉,在浴室刮脸,口中慢悠悠吹了一段口哨。
外面电视上正放映一段六年前的影像。
偷拍的画面有些模糊,但从昔日节目组打出的字幕来看,正说话这个人确实是Mattias组合的队长梁丘云没错。
“家里人找我商量过了,他们还是希望我回去,”梁丘云是个大高个子,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格纹衬衫,脖子垂着,听语气很难过,“我也想在公司继续坚持,但是已经四年了,发展得也一直不好,可能就像父母说的,我还是不太适合这个行业。”
偷拍镜头的角度刚好对准了梁丘云身前那个年轻人的脸。
汤贞,时年20岁。他擡头看着梁丘云:“你已经决定了吗?”
梁丘云点头,仿佛无颜以对。
汤贞闭上嘴。
“你想清楚了吗?”汤贞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他们说话的地方是亚星娱乐公司一间小型会议室,这时候在工作人员安排下,经纪人郭小莉进来了。她进门前刚滴过眼药水,这会儿拧着鼻子,抽噎着去抱汤贞。
汤贞还懵了似的在原地站着,他刚刚还固执地看梁丘云,这会儿经纪人抱住他,柔声安慰他。
“是我做的不好。”汤贞低下头,喃喃道。
郭小莉说:“阿云已经同我谈好了,现在阿贞你也已经知道了,我们这就一起去见毛总,正式把Mattias的解散声明谈妥。”
汤贞惊讶道:“这么快吗?”
梁丘云站在房间角落,挡住门缝外的工作人员。郭小莉开不了口似的,对汤贞说:“阿云父母催得很急,他只好坐今晚的车回家。”
汤贞睁着眼睛,在节目组偷拍的镜头里,他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
梁丘云忍不住迈了一步,后面的工作人员一把拽住他。
这个细微的变化被睁着一双泪眼的汤贞发觉了。
汤贞先是愣了愣,他瞧着梁丘云的脸,接着他看了四周,下意识又看墙壁角落。
郭小莉还在啜泣,道:“阿贞,我们走吧。”
“你们是不是在录节目?”汤贞回头问她和梁丘云。
小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汤贞在房间里来回走,长期的工作经验让他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隐藏摄像头,汤贞逐渐破涕为笑了,他弯腰对着其中一只摄像头讲:“我是很想配合你们,把节目录完,”他又直起腰来,看身后另两个人,“但这个事情,不能开玩笑吧。”
“失败!”两个大字被节目后期扣在了屏幕上。
整蛊节目主持人们涌入了会议室,嘻嘻哈哈在镜头前总结经验教训:“像Mattias这样的高人气组合如果真的解散,应该不会这么仓促。”经纪人郭小莉在一旁笑道:“对,肯定需要事前和毛总,和我们公司的领导们、艺人前辈们一一谈过,再慎重决定。也肯定要面对社会,面对广大的粉丝开一个发布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不会随随便便就这么放阿云回家的。”
而在他们身后,梁丘云和汤贞两个人正叽叽咕咕在角落里说话。汤贞还在假装不开心。镜头追过去,听到梁丘云笑问,还能不能做兄弟了。汤贞摇头。梁丘云忍俊不禁:“再给我一次机会。”汤贞拧着眉头,固执道:“太过分。”
梁丘云面对镜头,怅然若失:“我为了工作,失去了一个珍贵的搭档。”
镜头后面的工作人员则说,阿贞刚刚真情流露,都哭了,难以想象。他问梁丘云,想得到一贯阳光开朗的阿贞会因为“Mattias解散”就哭吗?
梁丘云抿着嘴,只是笑。
汤贞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否认道,没有,没哭啊。梁丘云还笑。汤贞走近镜头,和工作人员小声商量:“把刚才那个处理一下好不好。”
经纪人郭小莉小姐还在陪主持人说话,她这时说:“你看他们俩就知道了,没有人想让他们解散,从练习生时期我就一路看着他们两个,感情这么好,拆不散的——”
电视被人按下了静音。
柯薇醒来不久,靠在床头,擡眼瞧着梁丘云过来。
“我不知道你还会吹口哨。”柯薇把手里遥控器丢开。
梁丘云背对她在床边坐下,从她衣柜里拿了件崭新的男士衬衫来穿。
他转过头,瞧了一眼电视里正播放的画面。
“哎,汤贞那时候是真哭还是假哭啊。”柯薇轻拍他的后背。
真的。梁丘云系了领带,说。
柯薇噗嗤一声:“真的啊?”梁丘云整装待发,要走了,临走前他上床来,把女人压住。
女人说:“不行,一想到还有人这么真情实感的,我就想笑。”
汽车驶过街道,路边的报刊亭里摆满了今早送来的各类晨报、早报、日报、都市报,透黑鲜亮的一个个大标题列在上头,走进地铁车厢,电视屏幕上主持人也在播报早间新闻。
“昨晚,在著名演员梁丘云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向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提出解约后,共计一百零二位亚星娱乐旗下艺人及练习生陆续发表声明,希望与中国亚星娱乐公司解除经纪合约——”
地铁乘客们站的坐的,多多少少都被这新闻吸去了注意力。主持人连线了梁丘云工作室的代理发言人,对方称,梁丘云先生暂时不清楚有多少前辈后辈与亚星娱乐有着同样的矛盾:“不过他表示,他愿意为所有人的未来承担起自己必要的责任。”
钟圆圆随着队伍,登上了亚星音乐节提前回程的邮轮。她站到甲板上,在冷风中望那海天之间逐渐隐没的岛屿。她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亚星音乐节最后一回的风光了。
闫小光念念叨叨,她一夜未眠,还在担心自己的偶像要不要解约。
亚星娱乐粉丝圈昨天这一天一夜,实是高潮叠起,好戏连台。
先是有人爆出公司的大前辈汤贞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接着是更大的社会级新闻,梁丘云在亲赴病院探望了汤贞之后,冲冠一怒,单方面召开新闻发布会,与经纪公司亚星娱乐彻彻底底撕破了脸。
如果说亚星娱乐众多歌迷、影迷之前对于汤贞的遭遇还多少怀抱着一种看戏的猎奇心态,那么到这时候,波及自己偶像,每个人都难免开始恐慌。记者会结束的第一时间,亚星娱乐第一代偶像组合Lalta集体在微博发表公开声明,声援后辈梁丘云的解约诉求。Lalta成员、著名主持人邵鸣表示,这么多年,成员每个人都受着公司的管制和压迫,个中甘苦无处诉说,身边的好友、亲朋更是难以体会:“今天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至少为了他这份勇气我也愿表达自己的支持。我们Lalta全体成员,对亚星娱乐公司提出解约!”
有已经在亚星娱乐耗尽了青春的老前辈,也有还没有踏入这龙潭虎穴的年轻艺人。已经拥有自己官方微博的亚星娱乐练习生宋尧晒出一张照片,称自己在本届海岛音乐节的邮轮事故中身受重伤,因始终得不到妥善治疗,伤口已然肿胀流脓:“进入公司的时候让我们把公司当成家,是家又怎么会这样对待我们?”
媒体在微博首页实时更新着“亚星解约门”艺人名单列表,每一分钟刷新,都有新的偶像艺人站出来发表声明,每个人都在用他们自己的亲身经历反复印证着梁丘云对亚星娱乐血淋淋的控诉。网络江湖已是一片哗然。
当晚最迟一个宣布解约的是骆天天。他与梁丘云、汤贞二人情同手足,自然也吸引了极大关注,许许多多人在等着听他会说点什么,可骆天天只是发了一张照片,在那张照片里,还未出道的木卫二,六个年轻男孩儿,肩并肩对镜头手捧着西瓜,吃吃傻笑。
媒体由这张照片揭开了一桩尘封往事,即木卫二本该有六名成员:“临出道被筛下的那个男孩子叫做祁禄,舞蹈能力非常突出,从练习生时代就和骆天天是亲密的朋友。但因为亚星娱乐方面管理失误,司机疲劳驾驶,导致木卫二全体成员在一场夜间车祸中受伤,数祁禄伤得最重,声带严重受损,落下残疾,他那年刚满十八岁,这场意外可以说是改变了他一生命运。”
“木卫二成员们曾多次对公司要求与祁禄一同上台演出,均遭到公司高层的拒绝。此后木卫二在各类宣传物料中也由六人变为五人,公司方面没有一句解释就彻底抹去了祁禄在木卫二出现过的所有痕迹。对于祁禄当年有没有拿到公司的赔偿金,拿到了多少,更没有人敢打包票。”
越来越多与亚星娱乐有关的旧账被翻了出来。各家媒体也争分夺秒,连夜抛出专题特稿,用形形色色的笔去揭开亚星娱乐这造梦的美好画皮,拆穿这血汗工厂藏污纳垢的真实面目。
《少年汤贞之烦恼: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
也有八卦媒体、街边小报趁机爆料,称早在数年前他们就拍到过亚星娱乐“某知名偶像”在其经纪人的胁迫下被富家子包养的照片:“传闻亚星娱乐早有此传统,为了公司利益,不惜让旗下每一代艺人睡遍京圈。”
这类无凭无据的小道消息本来也引不起多大风浪,可偏偏有圈内人,还是知名时尚生活杂志《大都会》的主编樊笑,给这条爆料点了个赞,吸引来网友一片议论猜测,就这么又生生造出一个头条。
纸媒网媒一片腾腾的热闹,各大电视台也不甘落后,早间时段就开始推出专题节目,从专业角度详解此次事件。众多演艺界知名人士被请到直播间,向普罗大众解释为什么这家培养出众多红遍两岸三地偶像巨星的亚星娱乐公司一夜间成为了众矢之的。也有请来的专家,从亚星娱乐严格执行的考勤制度,一路分析到亚星娱乐十几年来堪称变态的抽成项目。
“在这里,很多梁丘云的影迷观众可以放心了,”法律顾问对镜头道,“根据我们目前对亚星娱乐合约情况的掌握,梁丘云的十年合约还有半年就会到期,在这种情况下解约,他其实不需要赔太多钱。”
主持人问:“那亚星娱乐方面呢?”
“亚星娱乐方面,对这个Mattias十周年纪念活动的前期投入可以说是全部化为泡影。梁丘云出走,Mattias的解散已是既成事实,无可转圜,亚星娱乐作为代表艺人签约的经纪公司,需要对合作电视台、音乐公司、演唱会制作公司以及艺人的品牌代言商等支付数额庞大的赔偿金。而现在我们也看到了,不仅仅是Mattias,有近一百零二位艺人及练习生提出解约,这对亚星娱乐造成的压力可以说已经非常非常大了。”
更有电视台直接将亚星娱乐艺人家属请到了节目录制现场。
《失踪的偶像:直击亚星帝国金字塔底的一段过去》。嘉宾是亚星娱乐旗下南北桥组合前任主唱栾小凡的母亲和堂姐。
“十四岁起,栾小凡进入亚星娱乐,开始了漫长而辛苦的偶像职业训练。同龄人共有的五彩斑斓的快乐童年对他来说就像故事书里的名词,陌生而遥远。亚星娱乐的练习生竞争体系更是激烈到让每个人喘不过气来——”
警察破门而入,烟雾缭绕的闭塞隔间里,领头的年轻人甩手丢掉手里的针管,他抓住窗框就想逃。
当年记者的镜头尾随而至。
“你还想跳窗,”警察喝问道,“你为什么吸毒!”
“我没犯错,你们凭什么抓我!”
记者后退一步,警察铐住那情绪激动的年轻人,年轻人又扭转了方向,试图挤开记者,冲出门外。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庞,扭曲着,嘴里喃喃自语,对镜头恶狠狠啐出白色的唾沫。
“他当时对我说,妈妈,我没有办法了。我自己都快乐不起来,我怎么让别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