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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正文 第73章 泡沫 15

所属书籍: 如梦令

    汤贞睁开眼睛。耳边滔天的海浪声霎那间褪去了。

    他手指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四下里看,地板,床头,水杯……他回到了船上房间里,在自己的卧室醒过来。

    有阳光透过舷窗,沿着窗帘缝隙,照进汤贞还没醒透的眼睛里。

    汤贞手肘撑着床单,想要爬起来,他感觉全身肌肉酸痛、乏力,每个关节牵动一下都叫他苦不堪言。汤贞想往外爬,他想看到什么人,至少看到温心和祁禄,来告诉他脑海里哪些事情在现实发生过了,哪些还没有。

    被子滑下床去,汤贞垂着头,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着件陌生的黑色夹克外套。

    胸口流动的小狮鬃里,绣着“ZiKe”几个字。

    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汤贞在床边安安静静坐着。这会儿他擡起头,瞧见祁禄就站在门外。祁禄头发有点乱,身上穿着昨天上船时那身行头,像是一夜没睡。

    汤贞看着祁禄走到他面前。

    卧室门外突然又响起敲门声。

    “汤贞老师!”是肖扬在问门,“汤贞老师,你起床了吗?”

    祁禄打开玄关门。肖扬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KAIser一队人,除了队长周子轲外,另四个都在。

    进门时肖扬还小声问祁禄:“汤贞老师醒了没有?”见祁禄点头,肖扬回头对易雪松讲:“我就说醒了吧!”

    汤贞在卧室里足足又待了半个钟头才出来。祁禄进了厨房,给肖扬他们泡了些茶,茶壶和茶杯端出来,被陶锐赶忙接过去了。

    “祁禄前辈,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陶锐劝他。

    祁禄留意到肖扬额头上汗津津的。肖扬坐在沙发里,半倚靠着身边的队友,强打着精神。他时不时把困顿的眼睛睁大,甩甩头,想更清醒。易雪松被他靠着,偶尔回头看他一眼,把祁禄泡的茶给他递过去。

    罗丞告诉祁禄,说他们来的路上去了医疗中心一趟:“心姐还没退烧,但是人刚刚醒了。医生那边还要留她做一些检查,她说她检查完就立刻到汤贞老师这里来。”

    “两个眼睛都哭肿了。”罗丞补了一句。

    祁禄听了也没什么表示。

    汤贞推开卧室的门。看起来他已经洗漱过了,换过衣服,才出来见人。罗丞和肖扬几个一见他,顿时全站起来。汤贞乍一瞧见他们这么多人,也有些不适应。

    “你们怎么都来了。”他说。

    肖扬说:“没都来啊。周子轲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没找着他。”

    陶锐在汤贞身边坐下,他问,汤贞老师,你昨天去哪了:“祁禄前辈找了你大半天,我们都很担心你,郭姐昨晚还打电话挨个来问我们——”

    陶锐边说,边擡头看身后默不作声的祁禄。

    其余几人则安安静静,陶锐问了,他们全盯着汤贞。

    “昨天啊,我跟温心出去散步,”汤贞对他们说,神色如常,“没想到后来下雨了。”

    “温心有点晕船,再加上下雨,”汤贞说,“所以我们就回来了。”

    罗丞意外道:“你们当时就回来了?”

    祁禄在一旁冷眼看着。

    汤贞点头,他刚刚睡醒,只能艰难地回忆。毕竟谁都知道他记性不是太好。汤贞抱歉道:“但是船上太大,我不太认路。给温心找了个休息的地方,我就想找回来的路了,也没能找到。”

    罗丞听到这儿,身体向后靠了。他缓缓松了口气,与易雪松交换一个眼神,说:“这条船上的路确实不好找,上上下下的。特别像昨天那种情况,汤贞老师你幸好没出什么事啊。”

    汤贞问,昨天发生什么了吗。

    肖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昨夜船上大体情况对汤贞讲了。然后罗丞告诉汤贞,是子轲身边那支护航舰队的人,出手帮公司度过了难关:“连临时的医疗中心也是他们帮忙搭的。我今早想找机会谢谢子轲,还没碰见他。昨晚也没来得及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当时忧心忡忡,到处找你,也没看见我。”

    肖扬和易雪松对视一眼,又看罗丞。罗丞对他点头,肖扬便直接凑到汤贞跟前。

    “汤贞老师。”

    “昨天早上公司的大家一起在停机坪那块合影,”肖扬对汤贞说,“你看,你也没去。”

    “今早海上天气不错,”肖扬说,汤贞客厅窗帘紧闭,接触不到外面阳光,肖扬提议道,“你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就咱们几个人,现在到外面拍张合影吧,留个纪念!”

    汤贞望着眼前几个年轻人,才发现他们这趟过来,无一例外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套着KAIser的外套。“现在?”汤贞问。

    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这艘载着近百艺人与两千五百位幸运歌迷的豪华游轮在海上度过了极不平静的一夜,而在几百海里外的中国大陆,那个被娱乐圈新闻把控的传媒世界,一样有无数人受着这场暴风雨的波及。连平日对娱乐新闻毫不关心的人,一大早吃着早餐,都忍不住对位居话题榜首的“亚星邮轮海上神秘事故”充满好奇。可等点进去了,又只能看到被不断刷新的八卦争议和明星合影冲散后的遗迹。

    钟圆圆坐在床头刷新网页,正刷牙的闫小光问她:“圆圆姐,你昨晚几点回来的啊?”

    现在是上午九点多钟,钟圆圆拉开各大论坛的讨论版,还能看到源源不断更新的第一手爆料与无穷无尽的粉丝争吵。事实上从昨天深夜,船上卫星信号甫一恢复,大量关于亚星邮轮事故的实时讯息就像溃坝的水,泄洪般冲上了岸。陆地上无数歌迷一夜未眠,就为了在信息爆炸的汪洋大海中找到一条关于自己偶像的实时消息,更多的粉丝则如无头苍蝇,在真真假假的传闻里陷入了彻底的茫然恐慌、狂躁不安中。

    钟圆圆在搜索框输入:汤贞。

    汤贞肖扬合影new↑

    汤贞梁丘云缺席-

    汤贞失踪↓

    汤贞KAIsernew↑

    汤贞亚星音乐节↑

    汤贞音乐节失踪↓

    汤贞自杀↓

    ……

    ……

    ……

    汤贞周子轲↓

    ……

    钟圆圆点了点鼠标,点进其中一条话题。

    内容只有一条来自已注销账号的博文,这位博主称,自己所值班的甲板层今晚被某国际安保公司的人封锁了整整半个钟头:“听说是周子轲带着他们封锁了全船,就为了寻找汤贞??#壕找人的方式太特别[围观][围观]”

    数以万计的评论点开,全是愤怒的声讨。

    “子轲爸爸救了你亚星娱乐,子轲爸爸利用嘉兰的人脉资源拯救了前后辈拯救了全船歌迷拯救了四千条人命,垃圾@亚星文化不知感恩,还妄图借你子轲爸爸炒这种话题,垃圾公司忘恩负义早日去世[微笑]”

    “@嘉兰天地@兰庄酒店及度假村看看这些三流小公司就是这么对你家太子爷的,看得下去??”

    ……

    钟圆圆听到闫小光在浴室里忽然兴奋地大叫一声,接着又萎靡下去。

    “邮轮公司否认员工开设私人微博,安保公司方面未做任何回应,”闫小光刷完了牙,趴在钟圆圆旁边床上郁闷念她在手机上刚刚搜索到的内容,“难得看到一条和汤汤子轲有关的新闻,又是假新闻。”

    全世界大概只有闫小光还在关注这种被光速遗忘的过时新闻了。钟圆圆看她一眼,昨天从搬进钟圆圆的房间,这个小姑娘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躲在被窝里埋头大睡,大约到现在她连昨晚船上发生过什么都不太清楚。

    “昨天到底……汤汤真的失踪了?”闫小光在手机上使劲儿划。

    社交媒体正被和KAIser主唱肖扬有关的内容疯一样地刷屏。

    随手点开歌迷上传的小视频,全是各种与肖扬近距离接触的动态影像。

    肖扬外套系在腰上,T恤汗湿了,站在摇晃的镜头中,低头给歌迷们发晕船药。肖扬金色头发一缕一缕,手握住病中歌迷伸向他的手:“一起加油!”肖扬亲自和邮轮工作人员一同搬运成箱的醋,还把醋和切好的一盒盒姜片分发到歌迷手中。

    有歌迷听到外面的雷声,吓得直哭,肖扬安慰她的声音也被手机录下来了:“别怕别怕。这个雷打累了,它自己也要歇会儿的。”

    有些歌迷原本还在自己微博上愤怒问责亚星娱乐公司,要求亚星对自己刚刚经历的危机做出赔偿和解释:“亚星娱乐出来!负责人出来!我要回家!给我们歌迷一个交代!”

    但没过多久,这些歌迷又纷纷秀出和肖扬的合照:“这是宝宝刚刚亲手给我的晕船药!!亲手!!!!”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们确实经历了非比寻常的一晚。我们和哥哥们在这条船上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同生共死’。已经有够多人在谴责亚星娱乐了。我只想说,看到哥哥们在那么危险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奔波,专程来照顾我们,在场的很多歌迷粉丝都哭了。我无法形容看到他出现时我的心情。我此生都会记得这一次的经历,记得我爱过这样一个人。他对我来说绝不再仅仅只是一个歌手,一个偶像,他是一切的唯一!”

    如今已是事故发生的隔天清晨,互联网上热度最高的一个视频仍与肖扬这个年轻人有关。太阳在海平面上初升的时候,有媒体拍到肖扬和罗丞在亚星高层的陪同下登上直升机的一幕。借着安保公司直升机的帮助,肖扬把一面印着“亚星娱乐”星球标志的旗帜亲手固定在拦腰折断的旗杆顶端,这个调皮的艺人还坐在直升机里,对媒体的镜头比出一个大大的“V”字。

    这面年轻的旗帜已经在船尖上,在朝阳里,生长出属于自己无可取代的新生力量。

    合影结束,肖扬对汤贞说,等这次音乐节一闭幕:“我们几个估计很快又要去日本了。”

    KAIser几人陪同汤贞回房间。

    “如果没什么意外,可能又要过很久才能再见你。”

    肖扬盯着汤贞的脸,严肃道:“汤贞老师,我会经常想你的。”

    汤贞被他突然的正经逗笑了。

    肖扬强调:“真的啊!”

    汤贞说:“好。”

    肖扬说:“你在国内有什么需要就给我们打电话,让郭姐叫我们回国!”

    他们正说着话,罗丞先留意到汤贞房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人影。

    汤贞和肖扬擡起头。

    周子轲穿一件白色紧身背心,下着与肖扬几人一模一样的黑色运动长裤。他双手插进裤袋里,一声不吭看着汤贞他们过来。

    肖扬说:“刚才去找你你不在,我们和汤贞老师都合影完了。”又见他这个打扮:“你的外套呢?”

    周子轲听了,低头看向汤贞。

    汤贞盯着周子轲的脸,他反应好像被电击了一下。汤贞看肖扬和罗丞他们:“你们再进来坐坐。”

    肖扬意外道:“还坐啊?算了吧。汤贞老师我们一会儿还有工作,所以只能这个时候来看你,刚刚都进去坐过了,等工作做完了我再来坐!”

    罗丞瞧着周子轲的表情,又看汤贞和肖扬的反应,他有些迷惑不解,一时又弄不明白。“我一会儿没工作,我进去陪汤贞老师他们坐坐。”罗丞对肖扬讲,又看向周子轲,诚恳道:“子轲,我有话正好想和你说。”

    *

    罗丞一坐下,便拉着周子轲长谈。话题围绕的无非还是昨夜里周子轲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帮公司度过危机这件事。罗丞说,昨夜无论是上了船的谭副总、林经理,还是没上船的李经理、毛总,都亲自找到他,要他一定替公司方面感谢子轲此次的帮助:“平时他们也不常见到你,大家都不是很了解你,子轲,你这次热心相救,实在是大家都没料到的——”

    罗丞态度越是诚恳,越是热情,越显得周子轲反应冷淡,不大领情。肖扬一脸好笑:“老罗你再说,我看他肠子快悔青了。”

    罗丞不解:“为什么?”

    陶锐小声对汤贞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大哥这么夸奖三哥。

    “以前在演唱会后台,大哥也经常抓着三哥说这么多话,”陶锐说,“教育三哥不要迟到,要端正工作态度,好好演出,听郭姐的话什么的。”

    陶锐又说,她妈妈第一次去她们演唱会后台探班的时候,还把大哥当成是三哥了:“她只听说周子轲是队长,当天三哥又正巧迟到,被大哥抓住。”

    陶锐说着,发现周子轲听着罗丞说话,突然擡眼睛瞅他。陶锐把嘴闭上了。

    陶锐走的时候和汤贞说,汤贞老师,你一直没来看过我们的演唱会。他说话的时候,肖扬从旁边撸他的头毛。陶锐说:“之前每次请你时间都不凑巧。下次我们回国内开巡回,你来给我们探班好吗?”

    肖扬手撑着陶锐肩膀:“你请汤贞老师,当然是请来做演出嘉宾啊!”他拍了陶锐脑袋,“探什么班,不会说话。”

    罗丞站在门外,对周子轲讲:“子轲,公司的意思我已经传达到了,不管你接不接受,这个谢意我必须要表达。”他又顿了顿,“下午船到了岛上,就要开始你个人的拍摄了,你千万别再忘了。”

    “行了吧走吧!”肖扬在走廊远处受不了地叫他。

    罗丞握了汤贞的手,郑重道:“汤贞老师,我走了。”

    汤贞说:“有时间再过来坐。”

    罗丞看着他:“有机会一定去看你。”

    罗丞目送汤贞消失在门后,周子轲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罗丞心事重重,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肖扬几个人在走廊前头等他。到这会儿,罗丞仍是眉头紧锁。他一走近,肖扬问:“郭姐今晚几点到?”

    罗丞低头看表:“再怎么加急,也要八九点左右。”

    “她现在什么打算,”肖扬问,“连夜就带汤贞老师他们仨走?”

    罗丞回头看了眼汤贞关上的房门。

    “郭姐那意思,”他告诉肖扬,“应该是想趁夜就走。”

    陶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郭姐……要去哪儿?”

    罗丞同肖扬和易雪松说:“你们知道公司这次有多少把柄落在那些跟船的媒体记者手上,”他摇摇头,“已经快压不住了,不能再被拍了。”

    肖扬苦着一张脸:“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罗丞还要抓紧时间去找公司的人商量船靠岸后的细节,他说:“只能按郭姐说的,先工作吧。下午有时间就去看看汤贞老师,没有就算了。就几个小时了,不要惊动他。”

    郭小莉在昨夜的电话里焦急道:“子轲,你什么情况都不了解!阿贞的病情也远远不是你能想象的。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去把一切事情跟你面谈!”

    看汤贞的表情,他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罗丞他们一走,门一关上,周子轲问:“汤贞,你现在跟不跟我走?”

    *

    “阿贞,还跟不跟爸爸走了?”

    窗外传来自行车链条的转动声。汤贞抱着自己塞了剧本的书包躲在被窝里,只盼望着妈妈出门前不要发现他。乍一听到这声音,汤贞把憋红了的脸钻出被子,他跳起来,光着脚一直跑到窗边。他搬了椅子踩上去,推开窗户朝外面看。

    爸爸穿着一条灰色长褂,头戴瓜皮帽,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在窗底下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慢悠悠地骑圈。爸爸连说话的声音都慢:“再不走,妈妈就要抓到阿贞打屁屁喽。”

    “汤老师,您今天这又是什么打扮啊?”

    汤贞跳下椅子,听到爸爸在外面街上哈哈直笑:“单位排练到一半,接儿子过去看看。”

    “戏院最近排什么戏呀?”

    “《孽海花》。”

    “哟,什么时候开演啊?”

    汤贞背着书包,在门口蹬上鞋。他使劲儿掰开锁了两道的门锁,在门外带上门。他沿着陡峭狭窄昏暗的老房子楼梯一路向下跑。

    “阿贞,走,走,今天我爸不在家。”

    汤贞趴在阳台上,边揉眼睛边借着夜晚街道的反光写作业。字也看不清楚,说是写作业,大多数时间也只是乱涂乱画。汤贞对着阳台外的马路、住宅、天空发呆,神游天外。听到有人叫他,他回过头。

    隔壁阳台有亮光,被一盆盆大芦荟遮挡了。邻居哥哥一边哼哧哼哧地连盆搬大芦荟,边抱怨:“我爸养这芦荟,重死了,酿那些芦荟酒,臭死了!”

    遮天蔽日的芦荟叶中露出条隐蔽的通道来,隔壁客厅的光透到汤贞脸上,还有邻居哥哥兴奋的面孔:“阿贞,来!”

    汤贞转过身,看了背后漆黑的家,有人在熟睡。汤贞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告诉邻居哥哥:“我作业还没写完。”

    “来我家写!”对方把手伸向他,“来!”

    汤贞把作业本和铅笔橡皮透过那道缝递出去了。他脚穿着拖鞋,小心翼翼踩上阳台堆的废旧书报。汤贞膝盖跪在阳台边儿上,他颤巍巍站起来。两座阳台之间,缝隙近半米宽。汤贞不敢低头看四层楼下的马路,他把眼睛闭紧了。

    “小汤,小汤!”有人叫他,“把眼睛睁开!”

    汤贞听到来自遥远他方的欢呼声,他睁开眼睛,那欢呼便更近了,满场是起立鼓掌的观众。

    “外国人真的能看懂梁祝吗?”汤贞走进化妆间,问跟在他身后的林导。

    林导说:“你怎么能看懂人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

    汤贞听到周围人在笑,助理把手机交到他手中。信箱已塞满祝贺海外首演成功的短信。屏幕上是一个十一位号码的来电。

    化妆间里人满为患,尽是来一同开香槟的演员。汤贞推开门,独自钻进阳台,找了个安静地方偷偷接电话。

    “你现在哪里。”对方问。

    “我?”汤贞边说边回头看化妆间,“我刚刚结束了演出——”

    “出来吃个饭吧。”

    “我现在法国,”汤贞道,“在法国演出啊。”

    “我知道。”

    汤贞把耳边的手机放下了。他向前走了几步,趴到了阳台边上。剧场门外,街灯底下,一辆辆汽车在潮湿的路面驶过,密密麻麻是正在散场的观众。路对面,消防栓边,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边打电话边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汤贞一眼看见他。

    林导在身后推开阳台门:“小汤,卸妆换衣服了,一会儿出去庆功宴!”

    “哦!”汤贞胆战心惊道,“好!”

    那年轻人把手机揣进裤袋,手够住剧场外的围栏,脚踩着缠满植物的铁栅栏,三两下翻进了剧场。法国的老式剧场,阳台外还留有消防楼梯的痕迹。汤贞和林导说完话,正想对手机里讲,剧组有庆功宴要办,恐怕脱不开身。

    一只手从阳台外面用力抓住汤贞脚边的栏杆,紧接着是另一只手攀了上来。

    他跳进阳台,气喘吁吁,还装作毫不费力的帅气样子。

    “我订好座位了,你跟不跟我走。”他问。

    汤贞瞠目结舌,看到他真的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我还没换戏服……”

    “不用换,”他喘着气,拽过了汤贞的手,“这样挺好看。”

    “汤贞,你现在跟不跟我走?”

    汤贞站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听见头顶、四周、身后,有很多声音这样问他。

    汤贞伸出手,只能摸到身边密实的墙壁。他四处拍,连个透光的缝隙都没有。

    “走去哪里?”汤贞擡起头,问那个声音。

    “回去,”那个人急切道,“回家,我带你去看医生。”

    汤贞身体前倾,他咬住牙关,想去推身边的墙壁。

    推不动。

    周子轲站在门后。看着汤贞表情有点呆滞地仰望着他。汤贞半天说了一句:“我不走。”

    周子轲看着汤贞的脸。

    汤贞很缓慢的,又把嘴角扬起来。汤贞说:“我还有音乐节的活动要参加。”

    “温心,我今晚八点四十分上岛,”郭小莉在电话中讲,“你回去,避开阿贞的注意,和祁禄把行李收拾好。找机会让阿贞服药,等他一睡沉,我们就启程。”

    温心两只眼睛肿得像两个胡桃,红红的。她额头上贴着退热贴,怯怯地问:“汤贞老师……就要这么回去了吗?”

    郭小莉无可奈何问她:“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温心哽咽道:“都是我的错……”

    “我们每个人都尽力了,温心,”郭小莉说,“是阿贞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没有什么音乐节的活动了,”周子轲走近一步,对汤贞说,“你是跟我走,还是跟郭小莉走。”

    汤贞眼神聚焦在周子轲脸上。

    周子轲看着汤贞慢吞吞回到沙发边,弯下腰,把肖扬几人刚刚喝茶的茶杯茶壶收进茶盘。汤贞站直了,努力把茶盘端稳。

    周子轲把他手里抖抖索索的茶盘拿走了。

    汤贞收回手。他又去推卧室的门。汤贞摸到床头,把枕边叠好的一件黑色夹克外套拿起来。汤贞回头,看到周子轲。汤贞这时候说:“我跟郭姐走。”

    周子轲低头站在卧室门口,他梗着脖子,不动,汤贞把外套给他,他也不接。汤贞等了他一会儿,汤贞低头把外套打开了,他手穿过其中一只的袖口,把周子轲的右手握住。

    袖口脱离了汤贞的手,套到周子轲攥成拳的右手手腕上去。周子轲擡起眼,他望着汤贞,眼中写满了不甘心,即便强行忍耐了,也让人一眼看得出来。汤贞身高比他差一截,要给他披外套还不得不垫起脚。汤贞看见他的眼睛。

    这时从外面响起开门声,像是祁禄回来了。

    周子轲擡起手臂,他自己把外套穿上,把另一只手也套进袖口。他什么也没再说。

    祁禄带着高烧未退的温心进门,他们与周子轲擦肩而过。汤贞在卧室门口站着,直到他站不住了,自己扶住门框。他感觉心跳声越来越大,仿佛有些东西又再度席卷上来,裹住他,把他的所见、所闻,眼前的,耳边的,通通罩住了。

    *

    “周子轲和汤贞不是不对付吗。昨天真是他去找的汤贞?”

    钟圆圆在露天甲板日料餐厅翻着菜单,听见隔壁桌上的议论。

    “你相信吗,我反正不信。你没听萍姐说,郭小莉几大发家手段,其中一条就是把手底下艺人误导成同性恋。”

    “你说什么呀,我问的是找人,找个人怎么就联系上同性恋了?”

    “还不都是一步步来。”

    闫小光端着两杯冰淇淋,灰溜溜到了钟圆圆身边。“圆姐,”她皱眉道,“我刚刚碰到几个以前后援会的——”

    钟圆圆正偏头听人讲话,她比了一个手指在嘴边:“嘘。”

    “你们是都不知道以前那些事吧?”就听隔壁桌在侃侃而谈,“早些年,就云老板,给汤贞当了好几年司机,专门给他开车。打了半年工,就为了攒钱给汤贞买一块手表,做十八岁成年礼物。还有说什么,汤贞在剧组病倒了,云老板放着自己的戏份推掉不拍,在剧组守着汤贞守到半夜,还背着汤贞在深山老林里找医院——以前听着我就觉得邪乎,再好的兄弟吧,偶像组合成员之间还不就那么回事,弄成这个样真不是性向有点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还真没听过。”

    “很早几年的新闻了。以前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当时都说是梁丘云单相思,贴着汤贞炒作。结果你猜怎么着,云老板现在起来了,真相才终于浮出水面,那些个东西,全是假的。两个人是感情不错,但搞成那样全是郭小莉的主意。就弄这些东西来吸引眼球,利用云老板来给汤贞搏版面。”

    “什么?”一群人笑,“云老板亲口否认了?”

    “云老板是那样的人吗?以前不否认,是云老板弱势,没有话语权。现在强势了,云老板还是给足了她们娘俩面子。这都是他身边看不过去的人,透出来的口风。”

    “你们觉得这些事里汤贞无辜吗?指不定昨天就是郭小莉叫汤贞去失踪,再差遣后辈去找他。这一放出去就是新闻。他们娘俩手段可下作。”

    “那郭小莉这回失策啊!梁丘云白手起家,无权无势。周家那位小祖宗可是有名的不好对付。郭小莉玩这一手也不怕兜不住,周子轲可不像云老板宅心仁厚,这要万一撕破脸?”

    “顾不得这么多了,逼到份儿上狗急还跳墙呢。汤贞就是她郭小莉的心肝宝贝,云老板那么多年红不起来还不就是郭小莉偏心打压。汤贞沉寂了多久了,一自杀这话题度立刻就上来,郭小莉可不就故技重施,赶紧趁热打铁?”

    “那要这么看,汤贞前一阵子真自杀假自杀还是两说——”

    汤贞在床边坐着,片刻后,他听到祁禄推开门,走进来。

    从早上汤贞一醒过来,祁禄就好像有话要对他讲。

    祁禄在汤贞身边坐下了。卧室里出奇安静。祁禄手指从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卷起来了,祁禄打开,自己又看了看,他塞到汤贞手里。

    汤贞看那照片,眼前有些微的重影。他在相片上辨认出毛总的脸,“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

    祁禄很少用手语和人对话,除了那个最早鼓励他一起学手语的人以外,身边没人看得懂这种语言。

    “你不要这个公司了。”他手比划了几下,问汤贞。

    “你能帮我吗,祁禄。”汤贞专注地盯着那照片,突然说了一句。

    祁禄没动静。

    “我是个懦弱,”汤贞瞧着相片里那张天真而又陌生的笑脸,他嘴角动了动,好像想模仿,又模仿不了,他的声音都是飘的,“也没什么是处的人了。”

    祁禄问他,你舍得温心。

    汤贞说,她还年轻。

    年轻怎么了。

    应该过一些年轻人的生活。

    祁禄问,你舍得郭姐。

    汤贞说,我对不起郭姐。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汤贞眉头一皱。我要怎么对得起她。汤贞喃喃道。

    我永远对不起她。

    祁禄看了汤贞一会儿。

    那你舍得周子轲。他问。

    汤贞闭上嘴。

    汤贞手指掐进那张相片里。

    你喜欢他吗。祁禄问。

    “我喜欢。”汤贞眼睛望着地面。他好像想到了一些很遥远的,不存在于这个房间内部的东西。

    以至于他都忘了,他过去从来没有在祁禄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给过如此明确的答案。哪怕在他第一次自杀以前,他和祁禄关系最亲近,说最多话的那阵子,也从没有。

    “我想他快乐幸福。”汤贞无助地说。

    汤贞呼吸一阵困难,他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喑哑难听的声音。他好像是想发泄,又无从发泄。心底空无一物。对于爱情,他本该有很多很多遗憾、失败、不甘、痛恨。可他竟然连这些也全都失去了。

    “我出不去,”汤贞说,深呼吸说,“什么也给不了他了。”

    他嘴里喃喃的,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他不看祁禄,也不看手上的相片,只是单纯像人一样睁着眼。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话来,自言自语,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前后也缺少因果关联。给不了周子轲什么,他又想把什么给周子轲。汤贞总是这样,他没生病的时候说起话来就容易飘,动不动离题万里,如今生了病,更是不成系统。

    “祁禄,”汤贞又擡起头,他眼球上布满血丝,直勾勾看着祁禄,“我不想折磨你们。”

    “你没有折磨我们。”

    汤贞说:“我不想受这种折磨了。”

    “现在,我还能说我不想……”

    汤贞看着祁禄,嘴唇一阵哆嗦,他声音轻的,和祁禄商量。

    “我吃了五年的药了,我不想变成疯子……”

    汤贞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他永远不叫苦,不叫疼,他遇到再难的难处,也不会说“不想”“不好”“不愿意”。他什么都可以忍耐,再办不到的他都可以圆满完成。

    祁禄出了房间,穿过来来去去的游人。头顶邮轮广播宣告,还有一个钟头,邮轮即将靠岸。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祁禄膝盖一软,突然在台阶上颓然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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