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心在床边陪汤贞小声说话,她低头编手里一条手链,告诉汤贞,这是她最近在美妆杂志上学的,现在在年轻女性中间特别流行:“这种蓝色白色的小石头就是南美一个国家的幸运石,一条幸运手链上的幸运石越多,戴上它的人就会越幸运了!”
汤贞刚泡过了澡,手热脚热地穿着浴衣,靠坐在被窝里,垂着眼睛看温心忙碌。
温心小声说,现在公司里很多女同事都在编呢,送给男朋友啊,送给公司的艺人。
她把手里还没编好的手链在汤贞左手腕上环了一圈,结果手链编得太长,汤贞手腕太细,环了一圈,又环一圈,再环一圈。
温心皱眉道,汤贞老师你的手腕怎么长得这么不合适。
汤贞在被窝里笑了。
温心告诉他,她今早过来之前,去了一趟医院:“我去看了方老板。”
汤贞看她。
“他让我谢谢你啊,”温心和汤贞讲,声音放轻了,语气循循善诱的,“他说,要不是汤贞老师你这么多年还一直记着他,年年资助他的生活,怕是这次他儿子的后事他也办不了了,”温心边说,边观察汤贞的表情,“对了,汤贞老师,方遒昨天在护城河被人找到了。”
汤贞眼睛盯着温心的脸。
“你以前老是问我这个事。现在终于有人找着他了。”温心说。
“方老板还和我提起以前的事情来,说让我今天一定跟你转达他的歉意……”温心瞧着汤贞的反应,“他说他方曦和当年不识好歹,不要你的钱,还赶你出去,无非是为了几分江湖上的脸面。‘小汤深明大义,你告诉他,我连累了他。我出了事情,他还关照着我。他出了事,我这一身晦气帮不了他,他自己多保重。’”
温心发现汤贞的眉头皱起来了。
温心回头,想叫门外的祁禄,才发现祁禄出去了,不在家。
“汤贞老师,你还好吗?”温心问,汤贞被子里的手都攥起来了,汤贞额头汗粒斗大,听见温心这么问,汤贞点头。
温心说:“我知道不该和你说,郭姐也说不要提……可是方老板和他儿子的事,你以前总是问,大家都不告诉你,我觉得——”
没事。汤贞说。
温心又说:“方老板现在过得很好的。他现在也想开了,生病也去医院,他可会用轮椅了。前几天我们给他的钱,他雇了个人,他现在也很体面的,衣服干干净净的。”
汤贞点头。
温心瞧着祁禄不在家,也不知道祁禄什么时候回来。她溜到卧室窗边,解开几道锁,打开链子,把窗户偷偷向外打开了一点。
风吹进来了。
“汤贞老师,你觉得舒服一点吗?”她扑回汤贞身边,问他。
汤贞慢慢深呼吸,像抓一根救命稻草,把温心的手指牢牢攥住了。
温心是见不得汤贞老师这样的,这样信任她,依赖她,就仿佛全世界就只有她温心可以让他依靠了。汤贞老师越是这样,温心越是打心窝里不知道该怎么对汤贞老师好才行了。温心对他说:“等你再好上一点,等我们能出门了,汤贞老师你要是想去,我们就一起去看方老板。”
温心凑近过去,帮汤贞把耳边的头发理理顺了,她感觉汤贞老师对她点头。
温心靠在汤贞身边,像是怕汤贞老师在无风的封闭环境里呆久了,乍一吹风会不舒服,她坐在风头的一侧。
汤贞闭着眼睛在她身边,睡着一般。
“我昨天啊,还陪郭姐去接囡囡放学了,”温心又小声告诉汤贞,“郭姐自从收到她前夫送的法院传票,整个人都像是变了。囡囡现在长高了不少,还跟我问起你。”
汤贞没出声。
“囡囡的班主任姓徐,可漂亮了,还特别厉害,见到郭姐就把郭姐说了一顿,说郭姐不关心孩子,从来不接孩子放学什么的。又说过几天,囡囡就要放暑假了,学校要办一个什么马术表演会。原来现在的小学都要学马术课的。”
“那个老师说,别的家长都去看自己的孩子表演马术,工作再忙都请假去,就郭姐,每年都不去,让囡囡自己和小马表演。”
“其实郭姐也有苦衷。公司现在这么忙,明明我们去接囡囡的时候都下班时间了,还是有没完没了的人打电话找郭姐,”温心皱眉道,“但这次,我看郭姐也动摇了……她说她一定安排时间,到时会亲自去学校看囡囡和小马表演。”
“囡囡也挺可怜的,在一边听见就开始揉眼睛,我觉得她可高兴了,”温心和汤贞说着,自己反而难过起来,“可结果呢,那班主任一说时间地点,就是这么巧!囡囡马术表演会就在这周末,和咱们公司去海岛的日子正正好好是同一天。”
郭小莉从公司楼里出来,还没走进停车场,忽然胃里一阵抽搐。
她脚底的高跟鞋险些没站稳,郭小莉不敢再走了,原地弓下腰来。
她手机在口袋里震。
“郭姐,气象小组那边刚发过来一个海上的气象传真,有些突发状况,麻烦你赶紧回一趟公司。”
亚星娱乐这几日不停地开各层级会议,连近来一直消极怠工的各位经理也不得不开始硬性地加班加点。这一切不为别的,只因为亚星娱乐一年一度的盛事——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正式迈入了最后的倒计时关口。
连各大电视台、广告赞助商、门户网站的负责团队都在亚星娱乐的办公楼里支着帐篷加班,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社、纸媒与网媒频道的记者们,也齐聚在亚星娱乐周遭的宾馆里伺机而动,打探消息。公司接待处那更是人满为患了,各行各业各界人士,把亚星娱乐办公楼大厅挤得水泄不通,连个迈步的地方都没有。
郭小莉一身是汗地挤回了会议室,负责音乐节的团队才告诉她,刚才的气象传真只是虚惊一场。
“到底怎么回事。”郭小莉声音还有些虚弱,她找了个位子坐下,一边拨内线叫秘书给她拿胃药来,一边问在座的其它人。
有人把几张气象传真递给她。
“这个,郭姐,刚才气象小组发来的,说咱们邮轮启航的第一天海上可能有雨。”
“不过之后就放晴了,”另个人说,“之后六天都是晴天,不会影响后续活动的拍摄。”
郭小莉听了,拿过那几张气象传真来看。发现上面圈圈绕绕,标着很多箭头,过于深奥,她实在看不太懂。“海上有雨?会不会有风险。”她问其他人。
“不会的郭姐,林经理刚刚也和邮轮公司那边联系过了,他们说到时候会调整航线,最大程度保证我们的船不受天气影响。”
郭小莉说:“保证安全最重要。”
“放心吧郭姐,邮轮公司说这种天气在海上很常见,没什么大事,是我们没经验,大惊小怪了,不好意思还把你叫回来。”
“谨慎点也没错,”郭小莉一摆手,“你们继续忙,有事再找我。”
郭小莉出了会议室的门,听见有人叫她。
“郭姐,郭姐!”
郭小莉一时没听出是谁,只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等回头在人堆里瞧见来人的时候,郭小莉发现这竟是个熟面孔。
对方大步过来,伸出双手和郭小莉握手问好。
“郭姐,好久不见,我正想去找你。”他上来就说。
郭小莉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的一张名牌,上面写着“第十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现场活动总指挥”的字样。
“你是今年的现场领队?”郭小莉更意外了,问他,“我没认错你吧,小田?”
来人一笑:“对啊,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这个人姓田,年纪不大,郭小莉习惯称呼他小田。十多年前,小田和汤贞同一届进入亚星娱乐,参与了出道选拔。后来汤贞出道,火速蹿红,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偶像巨星,小田则经过了郭小莉的推荐,进入公司内部系统,正式成为一名职员。
郭小莉说:“我是不是好久没见过你了。”
田领队还傻笑着,他被身边人一挤,和郭小莉讲:“郭姐,这里人太多,咱们找个别的地方说话。”
郭小莉秘书一见郭小莉回来了,忙切进来一个电话,是肖扬找郭小莉,问郭小莉现在人在哪。郭小莉放下电话,转头让秘书给田领队倒杯茶。
田领队走进郭小莉的办公室,倒也不跟她客套,四处好奇看看,说:“郭姐,听公司同事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是不是太忙,积劳成疾了。”
郭小莉笑着看他:“我带你们那届的时候不就这样吗,习惯了。倒是你,小田。我也不知道林经理那边怎么安排的,但是音乐节现场领队这种工作,公司一般只安排给有意栽培的年轻人,你这是要走上来了。”
田领队听着,光笑,秘书把茶给他,他道了谢,和郭小莉讲,他也不知道这工作是怎么落到他头上来了:“我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一直在下面,从没交过什么好运。这次可能是别人太忙了,都没空,就我有空,就把我找上来了。”
郭小莉说,你可算了吧:“既然机会来了,就好好抓住。”
肖扬敲门进来,他穿着件卡通帽衫,戴着顶鸭舌帽,一摘帽子,发现田领队也在。
郭小莉说:“扬扬,这是这次海岛音乐节的现场领队,我以前带过的练习生小田。”
肖扬和田领队彼此见过。田领队告诉郭小莉,他和肖扬、罗丞几个昨天刚就现场活动流程开过一轮的会。
“你找我什么事?”郭小莉问肖扬。
肖扬嘴里咕哝了两下,他手里拿着自己帽子,头顶上的金发翘起两撮毛。
肖扬对郭小莉使眼色。
郭小莉说:“小田不是外人。”
肖扬眉毛一耷拉,只好说了:“郭姐,你家宝贝闺女,今天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秘书在外头悄悄把头低进办公桌里,郭小莉看了肖扬,难以置信道:“什么?”
肖扬大约也是刚刚才搞清楚来龙去脉,立刻就来找郭小莉商量:“我和易哥老罗他们在餐厅吃饭,没听清她开始说什么。我说你是谁啊,你找谁啊,她说她叫郭蕴婷,她要找小兔安迪。”
肖扬说到这,两只眼睛睁大了,两手一摊,看着郭小莉。
“小兔安迪”是由肖扬参与配音的一部系列木偶动画片《小兔安迪》的主人公,它的招牌动作就是穿着警服,睁着两只圆圆的兔眼,翘着一双大大的兔耳,两手一摊:“这实在不干我的事啊。”
郭小莉也看他。
“我说你找小兔安迪有什么事啊,”肖扬手还摊开着,“她说,安迪警官,你能不能帮帮我,要妈妈不要去坐船。”
“囡囡怎么有你的电话。”郭小莉皱眉道。
肖扬手里玩着帽子,说:“大概是,囡囡在学校哭,她班主任给她的保姆打了个电话,她的保姆又给你的秘书打了个电话,你的秘书去找了小朱。”他又说:“郭姐,你先别着急,你听我说,我刚才跟老罗他们合计了一下。”
肖扬叽里咕噜,把他们几个合计的内容跟郭小莉说了。
郭小莉听了,下意识说:“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啊,”肖扬劝她,“囡囡跟我说,你昨天晚上愁得一宿没睡,在家里作囡囡的思想工作,还掉眼泪。”肖扬说到这,郭小莉瞪他了,肖扬又摊手,作小兔安迪状,“你就放心去参加那个什么小马家长会吧郭姐,音乐节的前期工作你看现在也都筹备得差不多了,今天开会来来回回就是确认,也没什么新事情。到了船上能有什么事,邮轮公司的人都在,公司所有团队的人都在,高层领导像林经理他们也在,安保部门的也都在,流程我们都对了这么多遍,现场还有田领队——不正好是你带出来的练习生吗。船上好几千人度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都不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你不在难道邮轮还跑不动了吗,但是囡囡那个家长会那边,你不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你一个妈妈。”
郭小莉叫他说得越发心烦意乱:“你什么时候这么妙语连珠了。”
肖扬难以置信道:“你不是一直夸我妙语连珠的吗。原来你之前都骗我啊?”
郭小莉说:“你这么妙语连珠,让你们几个去找子轲,你找来了吗。”
肖扬一听这个,捏着帽子道:“哦对,郭姐你说这个,我前几天给他打电话来着,但是吧他那人——”
“他接了?”郭小莉眼睛一亮。
肖扬话到嘴边,哏了一下。
“接是接了,倒也没说什么。”
郭小莉一听这个:“到底说什么了。”
肖扬苦着张脸:“确实没说什么有用的。”
郭小莉冷笑道:“扬扬,你和子轲还有什么悄悄话不能告诉我。”
肖扬一听这个,脸都变色了:“别别别,郭姐,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啊。谁能跟他有悄悄话,哎哟,你看你,说得我胃都开始疼了。”
田领队一直坐在沙发边听他们两人说话,他插进一句嘴去:“郭姐,如果你家里有事情,你可以跟第二天拍摄团队的船走。”
郭小莉和肖扬同时转了身看他。
田领队被他俩一看,一时不大习惯了,笑说:“你们不知道吧,这次因为合作的媒体比较多,邮轮上位置紧张,所以邮轮公司安排了另一条船,把沙滩音乐节那部分拍摄团队专船专运,第二天走。”
肖扬一拍手:“哎,这不正好吗,郭姐你跟着第二天的船走,这样你去参加了囡囡那家长会,两天以后我们在岛上会合,两全其美!”
“真的?”郭小莉问田领队。
田领队站起来翻自己手机:“我这就出去打个电话帮你确认一下,郭姐你要是想,肯定给你安排个座位。”
田领队出去了,肖扬还拿着帽子揉自己的胃,他发现郭小莉靠在办公桌边上,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肖扬总觉得,公司过去发生再苦再难的事的时候,也没见过郭小莉这样。
“郭姐啊,你最近是不是真遇到什么难事了。”肖扬歪了头,问。
“能有什么难事。”
“我看田领队刚刚那个主意挺好,你去看完囡囡那小马会,在家也休息一天。看你这样到了邮轮上,万一有什么事,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大家还得照顾你。”肖扬说。
郭小莉擡头,无可奈何看了肖扬一眼。
“你明不明白,扬扬,”郭小莉说,“这次音乐节,对咱们公司现在来说,有多重要。”
“我明白啊,”肖扬理所当然道,“每年都挺重要的,那么大的活动,筹备了这么长时间,花这么多钱,这么多粉丝——”
“不,今年格外不一样,”郭小莉摇头道,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今年是特别的,对我们来说,是尤其重要。”
肖扬一双桃花眼擡起来,琢磨。
“因为汤贞老师的事吗?”他小声问。
“首先,我们要这次音乐节顺利。”郭小莉说。
肖扬听着。
“其次,要阿贞他们,Mattias十周年的活动顺利。”
肖扬点头。
“没有第一个的顺利,就不会有第二个的顺利。只有两个都顺利了,”郭小莉语重心长道,“咱们公司这次,才能真的叫‘度过难关’。”
肖扬想了想,使劲儿点头。
“尽人事,听天命呗,”他对郭小莉说,“反正我们都尽力了,郭姐。主持的词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你就放心吧。”他想了想,又说,“汤贞老师和梁丘云老师十周年活动有什么需要的你也可以叫我嘛,周子轲你肯定叫不过去了,我们其它几个人应该还行,能给你帮点忙。”
郭小莉原本心情还有点沉重,说的话题又是很严肃。可肖扬是个乐天派。郭小莉笑了,说他:“傻小子。”
“对了郭姐,梁丘云老师这次音乐节是不是确定不来了。”肖扬眉毛一挑,问。
郭小莉说:“他不来了。”
“那汤贞老师来吗?”肖扬试探着问,“上次心姐说他来……可我看今天现场名单里,还是缺汤贞老师的名字啊?”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阿贞应该去吗?”
肖扬愣了愣,没有立刻回答,哪怕是他,大概也觉得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这……你问我……”
田领队回到郭小莉办公室的时候,肖扬已经走了。田领队讲,他已经和第二条船的团队谈好了:“郭姐,这是他们负责人的电话,你如果想第二天走,随时给他发信息。”
郭小莉谢过了他,说:“小田,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本来也有什么事。”
田领队说,是有事情:“我今天开会的时候,发现郭姐您的一个艺人,就是周子轲,他还没签字。”
郭小莉心里立刻有数了,点头道:“他……”
田领队皱着眉头,说:“邮轮公司那边也问了好几次,说是,有一家国际安全咨询公司,过去两年咱们搞音乐节活动,他们都会派一支护航船队,全程给咱们护航。”
“是有这么回事。”郭小莉说。
“但子轲到现在还没签字,”田领队说,“所以那家安全咨询公司想确认一下,子轲今年还参不参加咱们的活动——”
郭小莉说:“奇了怪了,当爹的开的公司,来不来不会找他儿子本人问。”
田领队苦笑道:“估计他们也找不到本人,只能到工作单位来问了。”
“我再去联系联系这小子。联系上告诉你们。”
田领队点头。
又犹豫道:“郭姐,汤贞老师也还没签字,他今年去吗?”
周子轲的头一阵钝痛,喉咙也火烧火燎的,很难受。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的,大概有一个世纪,他望着床顶上四条架梁,然后意识到他是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又过了半个世纪,他开始觉得身上的毯子沉,四肢坠重,他低下头,瞧见自己身上皱皱巴巴的衬衫。
“你可接电话了,”艾文涛在手机里说,“你快把我吓死了!”
周子轲听着艾文涛在电话里对他一阵控诉。
“——把人家姑娘弄哭了气跑了,也就算了是吧,都吃了解酒药了,人也看着挺清醒,好好的,那都要走了。人家一楼是个酒楼,还对外做生意的,电视上放个汤贞和梁丘云的广告,也不知怎么就让你看见了,”艾文涛心有余悸道,“那广告成天放,光我今天都看见好几回了,你第一回见啊?当着那么多吃饭的人的面,你一声不吭上去就捡人家桌上的酒瓶子砸电视屏幕,我都拦不住你!”
“那电视机咔哧掉下来,砸地上,幸好下头没坐人,不然赔人家辛姐一台电视都是轻的。那个地方的人,可全都认识你啊兄弟……喂?兄弟?哥们儿?有声儿吗,喂?”
周子轲躺在床里,双眼无神望着头顶的床栏,还有点懵似的。
“我就知道你醒了也一点都不记得了……”艾文涛在电话里自言自语道。
“这么着,今天周五,”艾文涛说,“正好我一哥们他们周末去关岛潜泳,带个队,咱们去玩玩?正好出国散散心,你说你在国内吧,这大街小巷,难免就看见些不开心的——”
“你们去吧。”周子轲说,说着就要挂电话
艾文涛一愣,叫道:“别介啊哥们儿——”
“其实这事吧,也有我的错,是不是,我也没想到你对这玩意儿反应这么大,以前也没看见你这么着急上火——”
“我再睡会儿。”周子轲说。
他手松开,手机滑床下面去了。
小艾总的声音还在里面叫:“还睡啊?快睡一天啦!”
郭小莉直到上车的时候,还是思虑万千,心事重重。
肖扬说,站在公司的角度上,他当然是希望汤贞老师去的:“以往公司办音乐节,给歌迷的承诺就是无论发生什么特殊情况,所有出道了的艺人必须全体到场。今年……梁丘云老师不来了,这已经是破例了。周子轲。现在再加上汤贞老师……”
田领队也是这个说法:“安全问题,郭姐你倒是不用担心。我听说汤贞老师在家也是大半时间都在休息,其实到了船上,我们的船很平稳,他一样可以很好地休息。”
郭小莉说,阿贞的问题,不仅仅是能不能休息好的问题。
田领队似懂非懂:“具体我肯定是不如郭姐了解。还有一天时间,郭姐再慎重考虑考虑,或者问问汤贞老师本人的意见?”
提到汤贞本人,郭小莉更是头疼。今早祁禄到她办公室,好像是专门过来提醒她的。
“温心这段时间被汤贞哄得头昏脑胀,神志不清。我觉得不对劲。”
郭小莉当时按着太阳穴,说,祁禄,你汤贞老师是个病人:“他需要人的照顾和关怀,他本来也比较宠温心。”
祁禄听了,点头,不回话了。好像他就这么轻松接受了郭小莉这个说法。但以郭小莉对祁禄其人的了解,如果不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祁禄不会贸然与她讲这些。
一进汤贞的公寓,郭小莉就听见温心在屋里快快乐乐地讲话。
“我们到了明天,一上船,先在船上把甲板层的游览项目一起玩一遍。我都查好啦,有些是汤贞老师不能玩的,但是祁禄你可以玩啊,像攀岩、冲浪,你是不是好久没玩了,汤贞老师去年给你买的新冲浪板你还没用过呢!你玩的时候,我和汤贞老师可以在按摩池里等你,汤贞老师可以泡一会儿温泉,我查过了,这种船的温泉池对人身体很好的。到时候如果汤贞老师累了,我们就回房间休息,要是不累,我们就去看露天电影啊,咱们三个有多久没在大荧幕上看过新上映的电影了——”
温心正拿着一个小本子,眉飞色舞讲着,转头瞧见郭小莉走进来,她一愣。
祁禄陪汤贞在沙发上坐着。
郭小莉把包在玄关放下了,换了鞋子,说:“阿贞,今天感觉怎么样?”
汤贞看起来心情不错。郭小莉检查他的药,他都按时吃了,前段时间因为换药导致的发冷发木的症状在几次药物注射后也没再出现。郭小莉坐他身边,揉搓他的手,发现汤贞左手手腕上缠着三圈蓝白色的小链子。
“这是什么。”郭小莉说。
温心抢先一步讲:“是南美洲流行过来的一种幸运石手链,公司年轻同事都在编呢,我也给郭姐编了一条,会带来幸运的。”
郭小莉伸手一摸,那“幸运石头”并不锋利,比起石头,更像是某种廉价的轻质树脂。
“你汤贞老师是什么人,你给他戴这种烂大街骗小孩的东西,”郭小莉擡头,看温心,“如果被外面记者拍到了,你知道新闻会怎么写吗。”
温心听了,一皱眉:“我……”
汤贞说,郭姐,没事。
“你就惯着她吧。”郭小莉丢下一句。
汤贞也低下头,不讲话了。
祁禄去倒了杯水来,郭小莉和汤贞说起,萨芙珠宝的广告要拍摄第二辑了,还有另外五家,都是Mattias的代言品牌,具体拍摄时间安排在一周以后:“也就是音乐节这周一结束,就要开始拍摄。阿贞,你看……你是想趁这一周,在家里好好调养,休息呢,还是……”
汤贞原本听着前面,还麻麻木木的,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他擡起头来,好像没听懂,看郭小莉。
郭小莉在他眼中瞧见一条条血丝。
温心急问道:“郭姐,你什么意思啊?”
祁禄观察着汤贞的反应。
郭小莉对汤贞说:“阿贞,如果你非常非常想去音乐节,你就告诉我。”
汤贞看着她。
“我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郭小莉认真道。
汤贞坐在原地,没反应,郭小莉去碰他,汤贞忽然手指哆嗦了一下。
“阿贞?”郭小莉叫他。
汤贞先是点头。过了会儿,他好像反应过来了,嘴角扬起一点点。
郭小莉解释道:“海上那个地方,到底是不安全。郭姐不是不相信你,阿贞,只是,邮轮上情况太复杂。你的这个病,大夫也说你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我明白。”汤贞说。
汤贞好像还在反过来安慰郭小莉。汤贞什么都明白,对于郭小莉的辛苦,汤贞向来是最理解的那一个。
郭小莉舔了舔嘴唇,自己也无可奈何,问他:“你很想去吗?”
汤贞摇了摇头。
郭小莉看着祁禄把汤贞扶回卧室里去了。
卧室门关上,温心在一旁抱着她的小笔记本,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什么大夫说,大夫说,”温心哽咽着,“我都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只要有人在旁边监护着,督促着汤贞老师服药,只要避免刺激,汤贞老师就可以出去玩的!”
“温心,”郭小莉头疼欲裂,喝止她,“阿贞已经去休息了,你先闭上嘴。”
温心像是实在受不了了,索性也不管不顾。
“我准备了这么久,汤贞老师期待了这么久,你们怎么能这样,临走前说不去就不去了。你明知道汤贞老师有多喜欢音乐节的。每年这个时候,汤贞老师都最高兴了,他平时又没有什么假期……”温心说着说着,肩膀一颤,用手背擦眼睛,“只有音乐节能跟着公司去,去玩,去放松一下……”
郭小莉把温心从客厅一路拽到厨房里去,说:“阿贞都去休息了,你故意把他吵醒?”
温心根本不理她。
“我们寸步不离跟着汤贞老师,能出什么事啊,”温心说,“那么多人去,那么多人看着。再说了,哪里不危险?哪里都很危险!走在路上会被花盆砸死,被横出来的车撞死,被落下来的电线电死,人要是想死,谁也拦不住!就算只有一面墙,用头撞墙也会死的——”
“温心!”
温心哭得打起嗝来。
“人想死怎么都会死的!现在汤贞老师没有想死,他只是想跟着公司去度假!他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够惨啊,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难得他现在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为什么还非不让他去啊?”
卧室门紧紧关着。郭小莉见温心哭成这样,哭得郭小莉自己也没办法了:“我刚才不是问他了吗,阿贞说他想去了吗?”
“汤贞老师不想让你为难啊,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你装什么傻啊?”
凌晨四点钟,郭小莉在女儿床边坐着,一直失眠。
她睡前接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她的顶头上司,亚星娱乐毛成瑞毛董事长打来的。
“小莉,咱们的工作,能保证万无一失吗。”
“毛总,您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毛总说。
“吃点我上次给你拿的药。”
毛总长叹一声:“药,药,又是药。”把电话挂了。
第二通是女儿囡囡的班主任徐雯珺老师打来的。
“……郭蕴婷今天上马术课的时候,蹲在马厩里偷偷哭,被马术老师发现了,”徐老师说,“班长报告给我,说是郭蕴婷不小心喂她的小马吃了会拉肚子的东西,小马恐怕不能参加明天的表演会了,所以她吓哭了。”
郭小莉揉着太阳穴:“辛苦徐老师了,如果给学校造成了什么损失,我会依数赔偿。囡囡很喜欢那匹小马,但她有时候确实是粗心大意了一点……”
“不,郭蕴婷家长。”徐老师说。
“郭蕴婷是因为害怕明天的马术表演会,会再像前几次一样,其他同学的家长都去了,只有你不去,需要她自己表演……所以才故意喂她的小马吃会拉肚子的食物的。”
郭小莉听着,愣了。
徐老师说:“但幸好马术老师发现得早,小马没有怎么消化。郭蕴婷和她的小马明天仍可以正常参加表演会。”徐老师说着,又一顿,“我知道你明天公司那边确实有事,我打这个电话,也已经不想劝你空出时间了。归根结底,我们老师和家长在一起沟通,都是为了孩子。现在孩子出现这种心理问题,我作为老师不能放任不管。你看这样行不行,郭蕴婷的爸爸明天有时间。他之前给我们留过一个电话,就当是为了郭蕴婷,如果你这方面同意,我现在就……”
凌晨四点半。
郭小莉还在女儿床边坐着,低着头,目光都有些呆滞了。
汤贞老师不想让你为难。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郭小莉弯下腰来,刚抓了抓自己头发。
“妈妈?”
郭小莉听见动静,她一下子松开手,回过头。
囡囡从被窝里伸手揉眼睛。她看清楚是郭小莉坐在她床边。
“妈妈你怎么不睡觉。”
郭小莉开口,刚要说话,下意识一吸鼻子。
囡囡一愣,她从被窝里爬出来,穿着睡裙,踩着被子到郭小莉身边。
“妈妈你怎么哭了?”
郭小莉问,你今天在学校,喂小马吃什么。
囡囡一听,两条眉毛撇下来。她揉着裙子说,她不是故意的,她知道错了。
“你不是很喜欢你的那匹小马吗?”郭小莉问她。
囡囡还是孩子,嘴巴委屈地一撅,突然就哭了。
郭小莉把囡囡搂进怀里。
囡囡趴在郭小莉的肩头,一时间哭得更加厉害,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往下淌。郭小莉惶然失措,她伸手拍囡囡的后背,叫她,囡囡?囡囡抱着郭小莉的脖子,在她耳边哭得更撕心裂肺。
保姆菲菲被吵醒了,她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火急火燎:“囡囡,囡囡又做噩梦了?”
一看见郭小莉抱着囡囡坐在房间里,她噤声了。
囡囡哭着,一直哭到累了才停。孩子都是这样。她放开郭小莉,开始吸鼻子。自己擦自己的眼泪。
囡囡从来不是个爱哭的小孩。她向来乖巧,懂事,知道听妈妈的话。
郭小莉伸手摸囡囡的脸。
凌晨四点五十分,囡囡拿着她的小兔安迪水杯,坐在床边喝热牛奶。囡囡说,她知道妈妈很辛苦。“我想请小兔安迪让你不要这么辛苦,”她说,“可是小兔安迪说,这个太难了,等他哪天升职成为了警长,可能才能实现我这个心愿。”
郭小莉撩开囡囡的头发,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囡囡睁大眼睛,呆呆地看她。
“早点睡吧。”郭小莉说。
“你又要去加班吗,妈妈。”
郭小莉穿上外套,说:“早点睡觉,明天起来妈妈去看你骑小马。”
温心凌晨五点背着背包冲出了家门,夜路上雾气弥漫,郭小莉在电话里说:“你到地铁口,我开车去接你。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温心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喊:“装好了!行李早就装好了!都还没拆呢!郭姐,我好爱你郭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