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通读剧本,过程顺利。虽说梁祝是个悲剧故事,但在场来的全是男演员,四下里安静,旁边有摄像机在转,情绪也都比较稳定。读完一遍差不多三个小时过去,乔贺喝光了水,旁边副导演给他拿了瓶新的,还可劲儿给他捏肩膀。
乔贺看他一眼,笑问,你怎么了。
副导演冲他连伸大拇指,对坐在乔贺另一边的“四九”扮演者小褚感慨道:“我忍了仨小时没说,第一句台词出来就给我震住了,这台词念的,乔老师,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啊。”
林汉臣从一旁搭腔了,一双矍铄的眼睛透过老花镜望过来:“乔贺,你不走心啊。”
乔贺一愣,旁边副导演回过头去,手还捏着乔贺肩膀:“还不走心啊,导演?我都快哭啦。”
“你一边去,”林导说着,又不高兴地看旁边的汤贞,“你也是,你小子怎么回事,一会儿留下来好好说说。”
汤贞眼神从林汉臣脸上往副导演脸上跑,又遛到乔贺那去。
乔贺觉得汤贞笑了。可汤贞嘴角分明严肃得很。
“行了,大家都辛苦了,”林导站起来,指挥门口工作人员开门,“都吃饭去吧,想回家的回家,不想回家的楼下有盒饭。下午开始第一遍粗排,都别迟到了。迟到就不用进来了。”
“下午就开始粗排?”有演员出门时叫道。
“就是上台读剧本,林导就这样。”
汤贞作势要走,林导坐在原处,挥着扇子:“小汤,乔贺,你们两个留下。”
汤贞已经到门口了,夹在出门的队伍里,回头说:“林爷,我这就回来!”
乔贺看着汤贞把一个大个子从门外拽进来。
大个子穿了件T恤,最普通那种深蓝色T恤,混在剧场工人堆里估计都认不出来。不过他很高,肩膀宽阔。“我不进去了,你去吃饭吗?”那大个子问汤贞。
“林爷要给我讲词,你先进来休息一会儿。”汤贞拽他袖子卷起来的手臂。
“这能进来吗?”大个子说着擡头往林汉臣和乔贺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两个老爷们儿也隔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正看他。
他局促地站在原地。
“不好意思,导演,我迟到了,刚才一直在外面等。”他说。
林汉臣“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汤贞过去:“我听他们说了,道具组那帮人使唤你去了?”
“我去给他们帮了点忙,没接到通知。”大个子说着,低头看了汤贞。
他拍汤贞肩膀,让汤贞回去坐着。
林汉臣语气缓和了一些,他生平最恨人迟到,这会儿说:“行了,下午记的别来晚了。”又说:“小汤,还不过来。”
汤贞穿过会议桌旁长长的椅队,边走边回头,似乎怕他走了,那个大个子就会消失,就会叫人欺负了似的。他一在椅子上坐下,林汉臣导演就劈头盖脸开始了。
“怎么回事,你们俩,看不懂剧本是不是,”林汉臣先和乔贺说,“乔贺,你是一点心也没走啊,我把你从你们剧团叫来,你跟我闹着玩呢。”
乔贺看了汤贞一眼,汤贞吐了吐舌头,还怕林老爷子发现,就吐一点点。
林汉臣说着,一扔剧本:“你们不要觉得,哎哟,不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吗。多少演员演过了,多少万观众看过了,是个中华儿女闭眼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就可以不用心,所以就以为自己不用心也可以演好。剧本就这么薄薄一本,看着简单,你们对戏的看法就也简单了,谁教你们的?”
汤贞说:“林爷,你别生气。这不才第一天吗。”
他话里有点撒娇的劲头,林汉臣瞥他一眼。
“你怎么回事,”林汉臣用扇子柄点汤贞的额头,“明明前面念得好好的,越往后越飘,你想什么呢。”
汤贞欲言又止。
“乔贺!”林汉臣突然叫道,“你先说说你怎么想的。你做前辈的。”
“我怎么想的?”乔贺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看了眼剧本目录,又看汤贞,说,“我觉得这个梁山伯,的确是用情颇深啊。”
汤贞笑了。林汉臣说:“你老实说话。”
乔贺舔了舔嘴唇:“我挺老实的,林导。”他说着,伸手划了划剧本,“和英台楼台一别,回去就病死了,这不是用情太深是什么。”
“那你说,他为什么用情这么深。”
“这我就不知道了,”乔贺看着汤贞,“当了三年同学,同学一朝变了女人,娶不到就要去死?还不至于吧。”
乔贺说:“林导,我没怎么演过这种古代传奇爱情故事,也不好评价它。你要我说,我就说了,你别见怪。它有些情节着实夸张了,为了传奇性,丧失了逻辑。”
汤贞说,他看了几部梁祝改编的戏,其中有一两部在梁山伯病死的原因上做了加笔,改成梁山伯被祝家马家的人杖打了一顿,或是淋雨感染了风寒,才一病死了过去。
“还用你教我怎么写剧本?”林汉臣说。
“我就说说嘛。”汤贞低头说。
“那你说说你的想法,”林汉臣说,“祝英台,你怎么想的。”
“我觉得她……很勇敢,”汤贞说,“像我就不是这么勇敢的人。”
“怎么个‘勇敢’法?”
“这种,认识了三年,简简单单就可以为爱殉情,为爱而亡的想法,不顾一切,抛弃家庭,说陪葬就陪葬的做法……”汤贞皱了皱眉头,偷偷看了乔贺一眼,又看林导,小声问,“要说实话吗。”
“快说。”林导道。
“我感受不了,”汤贞说,“就像乔大哥说的,这个故事后半段太‘传奇’了。”
乔大哥。
乔贺一笑。
“这种传奇故事,听听可以,为爱死,为爱生,故事简单刺激,观众知道怎么回事就很高兴,”乔贺接过汤贞的话来,和林导说,“但要拿到舞台上来演,让我们演员来演,还是要讲逻辑,可信度,说服力。这故事里面每个人的思维方式都好像直线一样简单,见了就爱,爱了就死。要按这个演,那才是小孩子家家闹着玩。”
林汉臣早听说乔贺,当年在戏剧学院礼堂毕业演出,一个人独角戏撑满全场,博得满堂彩,在他们小圈子闹了个大新闻,风光得很。毕业以后却没多久就沉寂了,至今没几个导演肯用他。每天闲坐办公室喝茶看报,一颗好苗子,当咸菜一样腌在缸里。
他算是知道个中缘由了。
乔贺说,首先祝英台会爱上梁山伯的原因,他就不太明白。
“英台甚至没有爱过其他人。当然,她是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多少男人,但她饱读诗书,天生聪慧机敏,自诩神机妙算,能把生身父母耍得团团转。这样一个祝英台,想必不是那些一出门见到一个男人便要眷恋上的女人可比。在书院里,她和梁山伯三年相处,这是他们爱情萌芽的阶段,可整个过程中,没有耳鬓厮磨,没有男欢女爱,没有怦然心动,只有简简单单同窗之谊,以她的慧眼,不可能看不出梁山伯是个什么样的人,”乔贺先是和林导说,说到这,又对汤贞道,“梁山伯这个人,一无英台之勇,二无英台的谋,三,他身无分文,相貌平平,古板迂腐。固然人忠厚老实,可他忠厚得过了,近乎痴傻了。十八相送时,面对英台几番暗示提点,始终一窍不通。再如何是一个满腹经纶的才子,无法与英台心有灵犀一点通,又有什么用?”
汤贞睁大眼睛,神情专注,听乔贺的话。
林汉臣在旁边不言语,但看他脸色,反倒缓和了。
“所以说,祝英台究竟爱梁山伯什么?总有人说,自古以来,机灵女子就是偏爱呆瓜傻小子,可就是郭靖,见面还能请黄蓉吃一顿饭呢,”乔贺笑道,汤贞愣了愣,也笑了,就听乔贺讲,“黄蓉如何铺张浪费,郭靖一应接受,面对黄蓉这么一个陌生的脏小乞丐,郭靖的善良赤诚显露无疑。反观梁山伯,他病死了,死前还要送一方沾血罗帕给英台,这一下,祝英台就是原本有机会不死,也必须要给他梁山伯殉葬了。”
汤贞一时半会儿没说话,林汉臣对乔贺一番话不予置评,倒看着汤贞:“英台,你怎么看。”
汤贞说:“我倒是理解祝英台对梁山伯为什么会生出好感。”
乔贺看着他。
“从英台的角度来看,她出门求学,是怀抱着一个,一个……地雷的,这个地雷就在于她是女儿身,”汤贞说话不快,说的时候,眼神往这飘一会儿,往那飘一会儿,仿佛他的思绪,“她求学也不容易,在那样的年代,她设了这么多计,使尽了办法,才从父母手里骗到了一个短暂出门的机会,这么难得,又珍贵。对英台来说,能读书,像寻常男子一样读书,学诗词歌赋,那算是小小的她的一个梦想了。”
“所以呢。”乔贺说。
“所以……”汤贞想了想,看着乔贺,舔了舔嘴唇,“我觉得,对英台来说,在那三年里,最重要的不是一个男子的才貌,也不是金钱,不是他多么优秀,而是这个男人给她的一种……安全感?她最害怕的无非是身份败露了,会被书院遣送回家,这无论对她还是对她的家庭都是奇耻大辱。英台再如何聪明,也改变不了这个境况,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命运。而梁山伯……就像乔大哥你说的,他的古板迂腐,近乎痴傻的忠厚老实,在这种情况下反而给了英台最大程度的庇护,是最可以让她依靠和信任的人,甚至可以说,因为他的存在,英台才有了实现梦想的机会。”
乔贺看了一眼林汉臣,后者也在看他。
“所以我觉得,如果放在其他时候,英台也许真的看不上梁山伯,但在这个合适的时机下,梁山伯反而是那个最合适的人,”汤贞说着,看乔贺身边的空椅子,那原本是副导演的位子,“就像今天早上高大哥说的,整整三年,朝夕相处,酷暑寒冬,祝英台一个青春发育期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她的同学里,老师里,肯定有人起过疑心的,不可能没有的。”
汤贞边想边说:“他们要是起疑,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去问梁山伯。山伯和英台同吃同住,书院里没有比他更能接近祝英台的人了。那山伯肯定会说,怎么可能啊,英台当然是男子啊,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不要信口开河。其他人看他如此信誓旦旦,多半也就信了。毕竟没人能想到,居然能有男人和女孩子同住三年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这样的男人的确少见,估计英台也在心里琢磨,怎么还有这种人啊。”
他说完,发现乔贺在笑。汤贞一愣,忐忑道:“为什么笑啊。”
乔贺忍住了笑容,和林汉臣说:“还挺有几分道理。”
林汉臣说:“你没发现梁山伯的好,是不是。”
乔贺笑着问汤贞:“汤贞小友,那你又是什么地方不明白。”
林汉臣看着汤贞。就听汤贞说:“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爱,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爱他爱到去死。”
“毕竟祝英台应该不是一个,那么头脑发热的人。”汤贞说。
林汉臣低头看了眼手表,说:“行了,时间也不早了,再不去吃饭,你俩要没得吃了。”
汤贞一愣,看着他:“结束了吗?”
林汉臣伸手呼啦他一头柔软的头发:“先吃饭,小汤,吃完再说。”
汤贞高高兴兴,和那个一直坐在门口椅子上等着的大个子一同出门。“盒饭在楼下,不知道还有没有了,你们去看看吧,”林汉臣说着,用扇子拍了一下乔贺的背,“乔贺,你一块去吧。”
乔贺“嗯”了一声,就听汤贞喊他,乔大哥,一块走啊。
送盒饭的师傅早已经离开了,乔贺一下楼,就看见一个瘦瘦的小男孩守着一兜盒饭在那里等。见汤贞他们来了,那小孩朝他们挥手。汤贞说:“祁禄?你怎么还在?”
那叫祁禄的小孩说:“我看你们一直没出来,怕你们没饭吃。”
大个子走过去,一搂祁禄,问他:“这里盒饭什么菜啊。”
祁禄笑着,把盒饭从袋子里挨个拿出来,把筷子给那大个子:“不知道,我还没吃。”
汤贞回头叫乔贺:“乔大哥,盒饭正好够数,你一块来吃吧!”
乔贺原本都打算自己开车出去吃了,笑道:“还有我的份啊。”
祁禄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那个副导演大叔,看我在等,说给你也留一份。”
“谢谢你了,小朋友。”乔贺摸了摸他的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