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季凡灵脑子里像是有烟花炸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在傅应呈面前,总有一种,被完整地注视的感觉。
让她无处遁形,自惭形秽,很想挖个坑逃跑。
又对这种感觉,莫名的贪恋。
她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更好了,她有钱,有家,有学历,还要去上大学,就算大学里有人跟她表白,她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受宠若惊,小心翼翼。
可是傅应呈见识过她最黑暗最泥泞的高中,见过她最烂最无可救药的样子,见过她彻底放弃自己的人生,得过且过,浑浑噩噩,见过她在大排档和臭气熏天的出租房里茍延残喘。
可他硬是。
一点点地。
把她捡起来了。
“我也是,”季凡灵喉咙有点堵,仓促地垂下眼,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蜷了蜷。
“……我也喜欢你,包括你不喜欢的部分。”
“是么,”傅应呈轻飘飘道,“不巧,我没有不喜欢的部分。”
季凡灵:“……”
男人傲慢又欠揍地擡起下巴:“说清楚点,你觉得我不喜欢自己哪一点?”
“……”
傅应呈手掌捧着她的腰,往前按了按,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眼:“没事,我不生气。”
“……”
女孩慢吞吞道,“你应该不喜欢,自己太自恋这一点。”
傅应呈愣了下,继而冷笑:“我什么时候自……”
“没关系,”
女孩安慰道,脸颊通红,捧着他的下巴,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小声道:“……我喜欢。”
*
次日下午,九州集团一楼。
苏凌青正在买咖啡,吊儿郎当地支着长腿,和店员唠嗑,忽然眼风一瞥,看见姜萱走了进来。
“哟,大小姐怎么提前从地中海回来了,”
苏凌青端着咖啡迎上去,笑吟吟道,“不是说玩到九月吗?”
“傅应呈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姜萱开门见山。
“是啊,”苏凌青一愣,左右看了看,“你怎么知道的?来来来,跟我去办公室说。”
“我看到他朋友圈了。”
一进办公室,姜萱把包丢在椅子上,丧气地重重坐下。
苏凌青犹豫了下:“额,哪一条?”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每一条!那八百条里的每一条!”
姜萱火气蹭噌往上窜,“他过生日发蛋糕的照片,还有季凡灵许愿的照片……他自己生日发别人照片?”
苏凌青没敢说季凡灵还不想让他发,在评论区质问傅应呈为什么偷拍她,傅应呈说他光明正大拍的,是他许愿的时候季凡灵没有把握住机会。
“那你现在还继续……”苏凌青试探地停顿。
“还追他?我疯了?他有女朋友我还追他?”姜萱瞪他。
“太对了,不能便宜那狗东西。”苏凌青拍大腿。
“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快就能动心了,还是喜欢那样的人。”姜萱恼火道。
“这我要说句公道话,”苏凌青插话,“灵妹妹人真挺好的。”
“可她才刚高中毕业啊?!她多大?十八?!”
“……”
“哦,你是指这个,”
苏凌青摸了摸鼻子,在跟姜萱解释真相和直接败坏好兄弟的风评两者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那确实,傅应呈太变态了。”
姜萱撑着自己的额头,揉着自己的眉骨:“我是真没想到,早知道他爱吃嫩草我就不追他这么多年了,之前也没看出他会这样啊?”
苏凌青忍着笑,故作沉痛,惋惜地啧啧:“这谁能看出来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他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又叹气,起身给她倒茶,“哎,大小姐别哭了,为一个变态不值得的……”
*
半小时后,苏凌青悠闲地踱着步子,敲响傅应呈办公室的门。
“没事儿别找我,”傅应呈头也不擡,“忙。”
“有事儿,”苏凌青大喇喇地坐下,“姜萱刚刚来公司了,我帮你挡住了。”
傅应呈笔尖一顿,掀起眼:“她不知道我有女朋友了?我去跟她说。”他说着就站起身。
“哎哎哎,坐坐坐,”苏凌青赶紧拦住,“她早知道了,你就别去戳人肺管子了行不行,她估计半年内都不想见你了。”
傅应呈这才坐下。“我现在特别理解她。”苏凌青靠在椅背上,伸长了腿,盖着自己的脸叹气,“单相思太苦了。”
傅应呈眉尾微挑:“你还会单相思?”
“可能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现在还债来了,”
苏凌青搓了搓脸,瞥了他一眼,“你放心,不会影响你工作的。”
傅应呈冷笑了声,低下头:“你都恋了八百回了,关我工作什么事。”
苏凌青心虚地摸了摸下巴,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对了,你最近怎么老是戴这条领带,我都看见五六次了。”
傅应呈笔尖一顿,慢腾腾地往后一靠。
他这一靠,靠得苏凌青心里发毛,感觉这个话题岔得大事不妙。
男人放下手里的笔,松了松领口,好似无奈地叹气:“真行,又被你发现了。”
苏凌青无语:“……我又发现了什么?”
傅应呈恍若未闻,低头整了整自己的领带:“没错,这也是我女朋友送我的。”
“……你又在没错什么?”
傅应呈不紧不慢道:“我也没办法,她呢,特别喜欢给我买东西。”
“……”
苏凌青忍了又忍,还是跟针扎屁股一样弹起来:“……受不了了,不奉陪了,再见。”
*
九月初,又是一年开学季,气温总算是回落了些,A大校园里挂满了欢迎新生的横幅和广告牌。
本科生统一住四人寝,只有季凡灵一个是北宛本地的,她每周五晚上都会回家住,周一早上没课,所以周一下午再坐车过来。
因为她在寝室待的时间少,所以跟其他三个人的关系稍微淡一些,但她本身也更习惯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所以并不在意。
周三下午的民法课上,素来严苛的老教授点人站起来分析案例,一连抽了几个人都不满意。
抽到季凡灵的时候,女孩面无表情、声线平淡地说了整整五分钟。
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一贯没什么笑容的老教授却在旁边一直点头。
等她坐下以后,老教授喜上眉梢,连说了两声:“不简单,不简单,等你三年后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可以来联系我。”
从那天开始,季凡灵一跃成为寝室里的大腿,三人一口一个“学霸”喊她。
季凡灵试图解释:“我是暑假的时候提前学了,而且有朋友教了我不少。”
“什么朋友啊?”室友何洁好奇。
“程江雪和纪初,都是律师。”
“等等,这名字好耳熟,”
雁桃飞快地翻找自己书架上的书,拎着被各科教授反复推荐的蓝皮教材惊恐道,“程江雪,是这本书的作者吗?”
季凡灵:“……”
“纪初我感觉也在哪听过,”
何洁焦急地拍着脑袋,突然想起来,拿出手机,翻出A大图书馆的公众号推送,“她不是周末学术论坛的特邀嘉宾吗?”
季凡灵:“……”
不是。
傅应呈到底都给她介绍了些什么人啊!
寝室门推开,谭淑雅手里拿着东西走了进来:“班长在发学生证,我把咱们几个的都领回来了。”
“谢谢!”
“辛苦宝儿!”雁桃和何洁都过去拿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喏,学霸还有你的。”谭淑雅伸手递给季凡灵。
“谢谢。”季凡灵说。
她拿到学生证也没有多想,拉开抽屉,掏出自己专门收纳证件的小包。
把学生证放进去的时候,她意识到了什么,指尖顿了两秒。
然后慢慢掏出了,两年前为了找工作,办的那张假|证。
那张假的A大学生证,里面的专业,还是贩子自作主张给她填的“德语”,害得她在面试的时候只能一通乱编。
季凡灵把两张证件并排放在桌上,静静看了一会,很轻地笑了声。
什么啊。
原来这张假|证做得。
根本就,一点也不像真的。
季凡灵找出剪刀,学着两年前傅应呈剪断假的身份证那样,把假的学生证,也剪成了碎片,丢进了垃圾桶里。
那一刻,她突然有种强烈地,触碰到命运的感觉。
既像是命运的脱轨,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她亲手剪断了假的。
自此以后,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一下的人生。
……成了真。
*
周五,最后一节近代史纲要上完,几个人正往食堂的方向走。
路过学校南门,寝室长何洁突然提议:“要不然咱们出去吃吧,开学到现在还没一起吃过饭呢,就在外面这条街吃,怎么样?”
其他两个都没意见,何洁转向季凡灵:“学霸你行吗?不影响你回家吧。”
“不影响,”季凡灵说,“有人来接我。”
大学附近总是有逛不完的小吃,几人出门挑了家生意看起来不错的新疆炒米粉,
嗦着粉,话题自然地转到生活费上,何洁说:“我妈每个月给我转一千五。”
谭淑雅:“我妈每周给我打四百。”
“我这个月有两千,”雁桃说,“我爸妈说开学要买的东西多,就多给了点。”
三个人都看向季凡灵。
季凡灵嚼东西的腮帮子缓缓停下。
之前傅应呈劝她回去读高三的时候,就已经开出了一个月一万二的高价。
但那是他们在一起之前。
在一起之后,傅应呈完全脱离了束缚,心情好就往她卡里打钱,心情不好也往她卡里打钱,隔三差五地打,也不通知她。
季凡灵前两天记账的时候,冷不丁发现存款多了两个零。
她去问傅应呈。
傅应呈似乎觉得她的问题莫名其妙:“别人难道不给女朋友打钱吗?”男人脸色看起来还有点隐隐的不爽,仿佛觉得季凡灵在制约他的合法权利。
……
在其他三人的目光中,季凡灵咽下嘴里的东西,含糊道:“我也差不多。”
“可我感觉根本不够花,”谭淑雅说,“我有好多想买的东西,还想买个机械键盘。”
“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家教?”雁桃说,“我这里有一个A大兼职群,里面经常有家教信息。”
“好好好,太感谢了。”
“季学霸,你也进群吗?”谭淑雅问她。
季凡灵下意识就想同意,犹豫了一会,还是说:“我就算了,家里人知道了可能会生气。”
“为什么啊,怕你辛苦?”雁桃问。
季凡灵点头:“希望我好好学习。”
“真好,”雁桃忍不住感慨,“你家里人好爱你啊。”
季凡灵脸猝不及防地红了。
女孩僵硬地移开视线,干巴巴道:“一般吧,一般爱。”
几人吃完饭,都说想在学校周边转转,买点生活用品和零食。季凡灵没意见,她一般不喜欢站在中间,就不远不近地跟着。
雁桃沉迷逛小商品店,几人点的奶茶都做好了,季凡灵说她去拿。
她拎着四杯奶茶准备回去,突然被身后的中年男人抓住了手臂:“季凡灵?”
季凡灵回过头。
昏沉的夜色里,周围街道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她浑身的血却突然凉了半截。
“不枉我在这蹲你这么久,你果然没死,”
季国梁咧开嘴,嘴里喷涂出浓郁的烟酒味,“该说还是你小子命好,又是上大学,又是坐迈巴赫,混得人模狗样的,怎么没想到你还有个命苦的老子?”
“放开我。”季凡灵两手都提了奶茶,用力挣了下,没挣开,冷冷道。
“搞这么生疏干什么?咱们父女也十几年没见了,有钱不知道孝敬孝敬我?”
“我不认识你,”季凡灵冷道,“你再不放手,我就报警。”
“不认识我?笑话,天底下哪有小孩不认识老子的。”季国梁笑完,表情又变得恨毒,“怎么,光记得去看你那个死了的妈,想不起你还有个活着的爹?”
“你少他妈提她!”
季凡灵脸色瞬间冷了,手里的奶茶劈头盖脸地砸上去。
奶茶几乎同时在他脸上炸开,液体纷乱地淌下来,沉重的奶茶杯连着袋子一起滚在地上,咕嘟嘟地淌了一地。
周围的人瞬间散开,发出惊呼,季凡灵转头就走,季国梁用袖子用力抹了几下脸,冲上来想抓她:“站住!给老子站住!”
“凡灵!”“学霸你怎么了?”
何洁她们听到动静,纷纷跑出店外,看见季凡灵在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拉拽,立刻冲上来大叫:“松手!”“什么人!”“有人抢劫!!”
季国梁被几个女生推着,不得不松开了手,她们三个立刻把季凡灵拉到身后,季国梁见状抹了下脸,笑道:“怎么会是抢劫?我是她亲爹!”
季凡灵冷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她根本就不认识你!”谭淑雅大声挥着手,“你快点走,要不然我们报警了!”
她们人多势众,众目睽睽的大街上,季国梁喘着气,死死盯着她们身后的季凡灵,粗哑道:“好,好好好,你要这么干是吧,你等着。”
他后退了两步,转身融入了人群。
雁桃担心地拉季凡灵:“你没事吧?”
季凡灵脸色白得惊人,也冷得惊人,浑身上下散发出她们没见过的深重戾气。
“……没事,”她垂下眼,转身走去奶茶店,“我赔你们。”
“不用了,”何洁说,“你也不想发生这种事的,我们自己重新下单。”
雁桃:“就是就是……”
季凡灵没说话,只是沉默地重新付款,同时给陈师傅发消息让他来接,等奶茶做好,她说:“我先回家了。”
“我们送你去路口吧。”何洁说。
几个女生陪她走到路口,送她上了车,季凡灵按下车窗玻璃,看着她们关切的脸,心里触动,勉强笑了下:“我真没事,谢谢你们。”
等车辆驶离了以后,何洁忍不住骂道:“真恶心,还说他是学霸的爹呢,他配吗?”
“就是,”雁桃说,“凡灵肯定吓坏了吧。”
“他穿成那样也不可能是学霸的爹,”谭淑雅推了推眼镜,“学霸家绝对巨有钱,那可是迈巴赫,还是司机在开车!”
雁桃转头:“我靠那是迈巴赫?”
何洁震惊:“我靠那是司机?”
*
陈师傅还是一如既往地乐呵呵的:“那是你的同学吗?”
“嗯,是室友。”季凡灵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都是高材生呐,看着就不一样。”陈师傅笑。
季凡灵靠在后座上,轻轻吐了一口气,冰冷的手脚好像才慢慢复苏过来。
最近,她越来越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做傅应呈家里的人。
甚至很久没有想起,在季国梁身边的那十几年。
她几乎都要忘了。
自己从前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
季国梁的出现像鬼魂一样,把之前所有黑暗泥泞的记忆全部连根拔了出来。
女孩垂眼,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用力攥了攥。
没关系的。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既不能去学校闹事,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有了新的身份,她重活了一次。
她跟季国梁早就,一刀两断了。
*
季凡灵上了楼,坐电梯,推开门。
屋里明亮的光芒笼罩着她,男人穿着黑色长袖衫,动作轻松地搬起一个收纳箱,走过来,放在玄关处。
见她进门,傅应呈站起身,眼神示意:“东西我都收得差不多了,你去抓猫。”
季凡灵愣了下,想起今天是他们定好要去新家睡的日子。
“我就想把它抓进包里,它搞得像我要它命一样。”傅应呈眉头紧蹙,伸手给她看自己手背上鲜红的抓痕。
季凡灵感觉他这种行为好像在告状,一边换鞋,一边慢吞吞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认清,你不行的事实。”
听了她的话,傅应呈脸色更冷了:“我不行?我那是让着它。”
“……”
“你能不能让它认清自己的地位,”
傅应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勾唇笑了声,“这个家里能抓我的,只有你。”
季凡灵:“我也没……”
好像是抓过。
女孩反驳不下去了,耳朵红了一点,伸手把加勒比捞进猫包,拉上拉链。
没开学的时候,她就已经和傅应呈把一部分东西搬去了新家。
因为傅应呈几乎所有东西都买了新的,所以只需要带一些随身物品和常穿的衣服,加起来也没多少东西。
季凡灵把加勒比装进猫包,和另一包行李一起拎在手里,转头看了眼客厅。
竟有点强烈的不舍。
傅应呈不知道,这是她四年级江婉去世以来,第一个家。
就算在傅应呈眼里,这个地方又小又挤。
她还是会有,想在这里住一辈子的冲动。
“你会把这个房子卖掉吗?”垂下眼,女孩若无其事地走出门。
傅应呈把她手里的东西全接了过去,只让她拎着猫包,随口道:“卖掉干什么,又不值几个钱。”
不值几个钱。
季凡灵:“……”
“定期找人来打扫一下,你要是想回来,就随时回来。”傅应呈走进电梯,“况且,要卖的话还得经过你同意。”
季凡灵愣了下:“为什么?”
傅应呈瞥了她一眼:“都住这么久了,算你半个房东吧。”
季凡灵:“是不是太多了。”
“是么,这就多了?”
傅应呈笑了声,拎着东西,站在她身旁,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
“……那到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分你一半,岂不是更多?”
空气安静了两秒。
听懂潜台词的那一刻。
季凡灵心脏重重跳了下,血流汹涌又炽热地涌到全身,把季国梁出现带来的那一点阴霾,有力地冲刷殆尽。
她擡起眼。
跟之前很多次一样,她看见电梯门的清晰倒影里,傅应呈一直无声注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