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衫少年转过头来,盯着那穆修权的死尸,半天才明白过来。
无缘无故地,这一晚上,就已经招惹了唐门和兴云庄的两大门派。
他叹气。
他年纪轻轻,本不是叹气的年龄。
江湖的经验,他终究还是太少。江湖的人心,他终究还是不能明白。
他环视四周,眼睛中充满了疑惑。是谁掷出的短戟?既然已经两次出手,为什么不与他相见?
目光所及,见到的,只是远远的,萎缩的十几个看客的脸,在他的目光下,都缩了一缩。
再回头,他的爱犬,仍躺倒在地。那自童年就在一起的游伴,此刻却阴阳相隔。一时间,恍然觉得这天地之中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人。
轻轻地来到三儿身边,吩咐道:“掌柜的,就麻烦你将它掩埋了吧。它身上有毒,你们还是小心一些好,不要触到它身上。”
右手一扬,一大锭银子,“哒”的一声,落到柜台上。
一低头,一滴泪水,已滴到冰冷的地上。
胖胖的掌柜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公子请放心。我先让夥计将它抬到后面,等雨停了,就葬在院子后的山上。”招呼几个小二过来,寻了几块木板,将三儿的尸体搬到了木板上抬走。
等黄衫少年回过头来,竟发现那瘦弱的男孩在混乱中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咦”了一声,两条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
四处搜寻之时,才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蹑手蹑脚地往院里的大门处走去,分明是想趁乱逃走。
他正要追上去,那男孩“啊”的一声惨叫,一个跟头,倒跌了回来,似是在大门口撞上了什么东西。
一匹青鬃马已是旋风般地冲了进院子来。后面跟着的,是十几名差兵。
青鬃马上耀武扬威地坐着的人,尚未下马,已经大声武气地叫了起来:“我说老蔡啊,这么大的雨,你还在屋里坐着,你的狗腿难道断了不成?我的这些兵,已经在雨里淋了一个时辰了,还不快些烧了姜汤和热水来!──咦,你这痨病小鬼眼瞎找死啊,就往大爷我的马上撞!”
胖胖的蔡掌柜陪着笑,已经点头哈腰地迎了出去。只不过他的笑僵硬在脸上,实在比哭还难看。这一晚上,他遇到的倒霉事,的确实在太多;他陪的笑,的确也已经太多。
“原来是襄阳王府的冯校尉冯大爷!冯大爷早晨刚刚光临小店,老蔡没想到您会再来。──老蔡正要报官,可可的您就来了。您这可不是活神仙,未卜先知么?”
“什么?报官?我说老蔡,我冯韶可是堂堂的王府校尉,这几日为了追查王府钦犯跑得腰杆都细了。你怎么拿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给我添麻烦?”
“大爷,不是小事,是杀人哪。十几条人命呢。”
挺胸叠肚地,冯校尉已经翻身下马。客栈的小二早慌慌张张地跑到雨中,将他的马牵到了马厩。
“反啦反啦!这里虽不是襄阳,毕竟也属于襄阳府的治下,竟敢有人作科犯上!──凶手何在?”
那冯校尉正要踏进客栈的大堂,一瞥眼,见到一个短袄黄襦的少年,撑了一把竹伞,自大堂走了出来,将兀自躺在泥浆中的那个险些就成了自己马蹄下的“痨病小鬼”的孩子,搀了起来。
他的一双鱼泡眼不禁眯了起来,大咧咧地道:“老蔡,这兔儿爷,不是你客栈里的人吧?”
黄襦少年双眉一挑,脸上杀气一现即逝,转身携了那男孩进了大堂。那冯校尉给他的目光一扫,不禁一噤。客栈的掌柜忙道:“这位公子爷的确是小店的客官;──冯大爷,您还是快到大堂里看看吧。”
那冯校尉还待再问,却见那少年气度不凡,服饰华贵,衣襟上的那粒珍珠闪闪发光,显然是有些来头,迟疑了一下,将一句叱喝吞到了肚子里。这股气自然就发作在胖胖的蔡掌柜身上:“老蔡你催命吗?”
一边发作老蔡,一边带人踏进了大堂。
血腥气迎面扑来。
那冯校尉很快就见到了兴云庄的众人的尸首!
他不禁一怔!
身在权势赫赫的襄阳王府,经历多少战阵杀伐,见到堂内的惨状,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反了反了!杀,杀人犯在哪里?”嘴上兀自强硬,膝盖却隐隐地开始发抖。
蔡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要问那杀了这些人的人?──他们已经走了。”
那冯校尉顿觉如释重负。他用力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你,你怎敢放走人犯?”
蔡掌柜吓得禁不住“扑通”跪倒:“冯大人,冤枉啊!那三人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小民怎么挡得住啊,这里一众客官都可以为小民作证,还请大人详查!”
“我说老蔡,你怎么吓成这样?冯大人也不是专门怪罪你嘛。”
一个差役凑过来,踢了蔡掌柜一脚:“快起来吧!赶紧把你的好酒好菜端上来,多说几句好话,冯大人也就不会见怪了。”
蔡掌柜应承着去了。
那差役又凑到冯韶身边,陪笑道:“冯大人,邵都统就在左近;既然此地发生凶案,难保和那王府的钦犯搭不上关系,何不顺便请他来查断,也省得大人劳神了。您看如何?”
一句话提醒了冯校尉。他一迭声地道:“有理!有理!来人,来人,快点起冲天信引。”
早有兵丁答应一声,取出一只引信点燃,走到院子中。只听“嗤”的一声尖锐的啸响,一道红光刺破了雨幕,在漫天风雨中,幻化作一支巨大的白色长剑形状,久久不散。
那黄衫少年原本不屑与官兵纠缠,正要拉着那男孩离开大堂,回他的房间,可是见到那只信引,却不由一怔,居然又坐回自己在屋角的位子上。
冯校尉早已招呼手下的差役将尸首清理到一旁,自己则大剌剌地拣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厨房的小二已将灶火烧得热热的,接着奉上姜汤和热茶。蔡掌柜亲自应酬,吩咐着厨房准备饭菜好酒。
一时间满屋的血腥气息散尽后,已为炒菜的香气取代。差兵的喧哗,已压过了屋外的风雨声。若不是墙角的尸身,任谁也不信这里刚刚发生一场令人眩目的恶斗。
蔡掌柜一面往上端着酒菜,一面陪着笑,道:“冯爷,您这信引放出,不知是否还有其他贵客光临?小店也好早点准备,及时接应。”
听见他的话,冯校尉的方脸,早已仰到天上,大声说道:“那是自然。少时待到他来时,你可要小心侍候。老蔡,他官阶显赫,可不象我这样好商量啊。”
蔡掌柜忙捧了一壶刚刚烫得热热的酒过来,为他斟上,小心地道:“冯爷,您的这位贵客到底是谁?您也说出来让老蔡长一长见识。”
冯校尉吃他的马屁拍得舒服,更是得意,大声道:“这位爷嘛,当然就是咱们襄阳王爷麾下名列第一的‘血无痕’邵继祖,邵大人!”
他话音刚落,“噗”的一声,黄衫少年一口酒已经扑了出来,想是呛到了喉咙里,一时间不停地咳嗽,脸已经涨得通红。
又听冯校尉续道:“这邵大人不仅官声显赫,武功盖世,而且又奉了皇帝的谕旨,不日就要迎娶玲珑山庄的玲珑小姐。若不是为了搜查这襄阳王府的钦犯,他老人家也不会降尊纡贵,来到左近。待得他到来,你可要打叠起精神,好好侍候。”
旁人都竖着耳朵听着他的牛皮吹得滔滔不绝,那黄衫少年的脸却越来越苍白。
自从那冯校尉嘴里吐出了“邵继祖”三个字,他就好象见了鬼。
那瘦弱的男孩就坐在他身边,身上的泥水还在往地下滴,小眼睛却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忍不住觉得好奇。
──这黄衫少年纵是遇到强敌,也是笑眯眯的好整以暇,为什么听到“血无痕”邵继祖的名字,就如同听到了克星一样?
他却不知道,此刻这黄襦少年心里恨不得立时拔腿逃之夭夭,但是这少年亦知此刻若是离去,必然引人注目。当下仍然举酒自斟,强作镇定,只是手却已不禁微微发抖。
正在这时,风雨之中已经有一阵马蹄声远远地传来。
听这声音,分明有数十骑向这客栈驰来。客栈大堂里的人们立刻静得只能听到风雨的呼啸。
马蹄声越来越近,却听不到人声喧哗,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骑。转瞬之际,人已到门口。
冯校尉顿时松了一口气,大声道:“这一定是邵大人带着精骑到了!”说着站起身来,拉了蔡掌柜,与一众人等前去迎接。
那黄襦少年等的就是这个众人出出入入时的混乱机会。
他冲那男孩伸出手指“嘘”了一声,趁着混乱之际,已展开轻功,向客栈里面疾避而去。──既然出口已被封堵,自然只好到客栈里头避上一避。
黄影一闪,矫若惊鸿,踪影已逝!
(二)
那黄襦少年见势不妙,急急地往客栈的厢房处避开。急切之中,连推了推西边的数道房门,却发现房门已锁。
此时外面已经是一片嘈杂,伴随着官兵的吆喝和脚步之声,以及兵器撞击之声,似是已经展开了搜索。
那黄襦少年心中更急,他突见院子角落有一间小屋,忙疾掠过去一推,发现房子尚未上锁,立刻闪身窜进房间内,关上了房门。
环视四周,房间内空空荡荡,无处可以藏身,顿时急得一身冷汗。
此时外面的嘈杂之声越来越响,他越发着急,索性一低头,一咕噜钻进了床下。
木床巨大。床帷低垂到地,床下虽然阴暗,但尚有余地。
他一钻进床下,立刻往墙角处爬去。
忽然觉得脚下碰到一个软软的物什,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床下竟然已经藏有他人!
刚要惊叫,一只手伸了出来,就在这黑暗之中,不差分毫地掩住他的嘴。
他浑身一颤,心中更惊,百忙中用力一甩。
床下空间甚小,虽然那只手认位又出奇地准,但是却似乎没有什么力气。他这一甩,居然就给挣开。
这少年万没料到千巧万巧,这床下另有他人,想回头去看时,两根冰冷的手指已经快如闪电般搭上了他的颈后要穴,凝而不发。只听一个压得低低的声音说道:“嘘,别作声!”
话音刚落,厢房的门就被“砰”地一脚踢开。跟着便是几双靴子踏进房来,四处游走翻找,似是寻找什么。接着两柄刀就探进床下。所幸这木床甚大,并未刺到床下躲藏的二人。
只听一个兵丁道:“外面正下着雨,但这屋内却没有一个脚印,这里也不象进来人的样子,不用再搜了。”接着脚步声起,几个人已然离去。
黄襦少年忍不住心中得意,心想自己的轻功踏雪无痕,骗这些人自是绰绰有余。但随即想到搭在自己颈上的手指,心又凉了下来。
又过了好长的一会儿,院子里静了下来,想是客栈里的众人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皮靴踏在地上的积水上发出啧啧的声音,显得来人气势不凡。
半晌,只听见一个声音缓缓地问道:“你们可找出些那人的线索?”
这声音微微嘶哑,却十分粗重。厢房里的床下,那黄襦少年身子忍不住一颤。
早有旁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店中的小二认出了画图中人,可是我们在这里搜遍了,也没有查到那人的行踪。或许那小二认错了人?又或许那人杀完人后就早已离去?”
先一人久久没有说话,似是沉吟了半晌,说道:“依我看,客栈里那些兴云庄的人,不是他杀的。”
又一人道:“大人何以见得?”
先一人道:“他与兴云庄的人素无仇怨,怎会无缘无故地杀人?以他此刻的情形,必要遮掩踪迹,尽快脱身,又怎能招惹上新敌?何况,你们没见死的人中的都是刀伤,不是剑伤?那些伤口发蓝,多半便是唐门的毒刀。”
后一人道:“只不过,唐门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先一人慢悠悠地道:“唐门的人,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襄阳王府位高权重,锦师堂中也有唐门子弟,他们此刻,绝不是冲我们来的。我唯一怀疑的,倒是穆修权中的那一戟。”
后一人道:“可是属下早已盘问过那蔡掌柜,当时大堂之上,无人看见那短戟自何处而来,就好似鬼魅一般从天而降。”
先一人道:“我之所以怀疑,实是那一戟的力道十分怪异。”
后一人道:“请问大人尚有何顾虑?”
先一人道:“这短戟沉重,乃是葛云飞的家传兵器。穆修权身为兴云庄的二当家,已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好手。若要掷戟杀他,出戟必快,是以力道必须雄厚。可是穆修权所中的那一戟,却仅仅入喉三分,没有穿喉而透。这分明是有人以巧劲用那短戟杀人。而使得出如此巧劲的,武功必已是出神入化,那又为什么枉费周折,不直接以强力杀他?”
后一人道:“莫非是这人故意掩盖武功的路数?”
先一人沉默了一刻,终於缓缓地道:“也许是这人已经使不出强劲的招数,只能以巧劲杀人。”
那黄襦少年屏息听到这里,头脑中念头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只听后一人道:“难道大人怀疑除了唐门的人,这其中另有他人?”
先一人“哼”了一声,仍是缓缓地道:“是不是另有其人,此刻难以速断。你我如今怀有王爷严令,不能为枝节耽搁,还是拿住那人的正事要紧。以我所料,那人必定走不远。此间连日大雨,山道崎岖,何况我已经请王爷班下严令,所有出城之路已断。王爷的近军,已守住所有驿站。所有马市,也一并停市。他既便要走,也是插翅难飞!”
那黄襦少年听到这里,更是禁不住心中连连叫苦。驿站已封,大路已断,如何能赶到他此行的目的地?何况骡马集市也已停市,连代路的马匹也会买不到。他的心神大乱,后面的话就再没有听见。等他回过神来时,外面已经是人喊马嘶,嘈杂作一团,显然是官兵正在离去。
又过了半晌,马蹄声已经渐渐远去,与风雨声混杂在一处。再后来,除了风狂雨啸,一切都静了下来,店小二嘟嘟囔囔地走进来锁上了房门。
那少年早已按耐不住。待店小二走远,身子一缩,立刻向前电射而出。他心中早已经算好了身后那人的所有出手方位,就是拼着受伤,也不愿受制于人。奇怪的是,那只按在他颈后的手,却并没有顺势按下来。
那少年一旦脱困,立刻翻滚到床外,双手一分,那木床眨眼间就不动声响地裂成两片。他压低了嗓音,喝道:“你是谁?!”
一个人慢慢地从分裂的木床边站起来。
尘灰飞扬之中,他的面目看不清楚,只是隐约见到他身穿黑衣,左手中提了一只宽大的竹笠。
那少年一怔:“是你?!”
然后就是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适才多有冒犯,实是情非得已,还请公子海涵。”
黄襦少年后退了两步,似是没听见他的话。
他的眼前,只是闪动着一幕幕的画面。那些画面,仿佛活了一般。
──葛云飞脱手而出的右戟。
──那刺得人的皮肤都发痛的电光火石般的速度。
──轻描淡写般地一招的镇定的手。
──持戟的手。
──手臂上覆盖的黑色的衣袖。
──遮住了大半个脸的宽大的竹笠。
──穆修权那凸出的眼睛。
──插在他颈部的右戟。
他用力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是你?!”
溅起的灰尘已经飘散开。
那人赫然就在眼前。
他的年纪很轻。
他的脸庞苍白而消瘦,显得十分憔悴和疲倦。
只不过纵是憔悴与苍白,也掩不住他那剑眉朗目下的丰神都华。更有一番沉静从容,自那清俊的面容中隐隐的含而不露。
──“你是谁?”
──“接下葛云飞的‘撒手戟’的是不是你?杀了穆修权的,是不是你?你怎么也躲在这儿?”黄衫少年不喘一口气地问过来。
黑衣青年却只是温文尔雅地一笑。
“在下无名之辈,姓名实是不值一提。这位公子却想必非同凡人。旷世奇兵‘阴阳犴’就在公子手中,你那‘惊鸿一瞥’的轻功又出神入化,公子想来和玲珑山庄必有渊缘。可否请教公子的尊姓大名?”
听他说得恭谨,那少年忍不住得意起来,一时间竟已有点飘飘然,浑没意识到他对自己的一连串问题都避而未答。
“你居然连阴阳犴都知道?看来就是不告诉你,你迟早都会猜出来。”
他的大眼睛转了转,“我,我,我姓霍,我叫霍小弟。”
又笑吟吟地一扫他的脸,“索性实话告诉你,霍小弟可不是我的真名噢。好啦,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那你的呢?你是谁?”
看着他的顽皮,那黑衣青年的脸上也不禁浮现一抹淡淡的却是轻松的微笑:“果然是和玲珑山庄的霍家大有渊缘。霍兄,我姓詹,名日飞──索性也是实话告诉你,这可也不是我的真名。”
(三)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地相视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外面追兵密布,风雨交加,山城欲摧,在这间暗暗的小屋里,却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慢慢地弥漫起来,令人不由自主有了一丝留恋。
霍小弟的心中,已经有了太多的疑团了。他瞪着他道:“你的武功很好啊!你为什么要躲小邵?”
此时恰有一道闪电在屋外一过即逝,在刹时间将他脸上那副“不搞清楚不罢休”的神气映得清清楚楚,那对兔子牙也越发白白晶晶地闪亮。
詹日飞的脸在黑暗中看不大清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有些奇怪:“霍兄所说的小邵是谁?”
霍小弟道:“就是刚才在院子里说话的邵继祖呀!你难道不认识他?──咦,你既然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躲他?”
只听詹日飞喃喃道:“原来他就是邵继祖。──霍兄,在下只是久听说起他的英名,却从未见过他。霍兄叫他小邵,想必一定认识他了?”
一时只觉霍小弟如此亲昵地称呼邵继祖,似是与他应该十分熟识才是;既是熟识,霍小弟又为什么要躲他?
霍小弟恨恨地道:“我虽然认识他,却不一定是他的朋友!”
他嘟着嘴又补上一句:“再说,小邵有什么了不起?认识他是因为他自家祖宗的坟头冒了青烟,他前几辈上烧了无数的高香。”
詹日飞道:“霍兄武功出众,适才对阵唐门‘无佞堂’的高手兀自谈笑自若,听霍兄的口气,也并不把那邵都统放在眼里,是以在下只是奇怪,霍兄要躲那邵都统,莫非是曾经得罪过他?那邵都统的武功,难道竟是如此厉害?”说到这里,他心念一动,
“又或者霍兄不止得罪他一人,莫非是──”
霍小弟撇一撇嘴,张着亮晶晶的兔子牙,截着他道:“你不用给我戴高帽。不错,我不只是得罪了小邵,我已经连他的主子襄阳王爷都得罪了。你没看见这到处的王府的差兵,分明是在找我的麻烦,──他们还居然藏了我的画图到处给人看!”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随即咬牙切齿地道:“这死小邵!我打又打不过他,只好逃,没想到他居然调了襄阳王府的人马死死地追了来。”
詹日飞的眉头微微一皱,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他们藏的是你的画图?”
随后,他的眼睛里忽然慢慢地涌上一种笑意。
只是这笑意一闪即逝,因为他立时想起一事。
一件与眼前的情形不符的事。
──“霍兄,你说你得罪了的是邵都统和襄阳王爷?可是那邵都统不是要在近日迎娶贵庄的玲珑小姐么?据说还是襄阳王爷亲自保的媒,圣上的御旨,怎么霍兄还要找他的麻烦?霍兄自己难道不怕霍老爷子怪罪?”
霍小弟就怕他提起这件武林中已是人人皆知的大事,已经忍不住头大如斗,头已经摇得好似货郎的手鼓:“我找他的麻烦,就是因为气不过他的这门亲事。──我们玲珑山庄的玲珑小姐冰清玉洁,怎么会看上小邵?别说是襄阳王爷保的媒,就是当今皇上也不行!”
他那孩子气的话,让詹日飞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但是随即他的笑容骤敛,暗中似有一声抑制住的轻咳。
这一番说话,似乎已令他更加疲惫,于是他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思量着,他的声音显得十分小心。
“我听说那邵都统英俊不凡,又是文武双全,宦途畅达。江湖上传言,他和贵庄的玲珑小姐应该是一对璧人。再说,男女有别,玲珑小姐足不出户,霍兄又怎知是贵庄的玲珑小姐看不上他?”
霍小弟脸色忍不住一变,气急败坏地道:“你又没见过小邵,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英俊非凡,文武双全?到底是你从玲珑山庄出来的,还是我从玲珑山庄出来的?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是知道我们玲珑小姐看不上他,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来找他算帐,替我们小姐出气。”
屋里虽暗,他也能隐隐约约地看出詹日飞微笑不言,似是心中不信,只是不说而已。
不由自主地火往上冲,脱口而出道:“我找他的霉气,只因为我们小姐心中,已经有了人了。别说是小邵,就是唐门的小唐,也一样白费心思!”
他这话似乎已经憋了很久,一口气说出来时,居然觉得说不出的痛快。但是话刚刚出口,旋即又后悔。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地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话来?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一时间十分尴尬。
詹日飞见话已渐涉及他人隐私,不宜再问,又不想看他的难堪,于是只是微微一笑,就闭了嘴。
霍小弟的脸只是红了一红,马上回复了正常。暗色中,他的一双大眼睛瞪着他,仍是一副不讲理的样子:“你在心里暗笑什么?”
又眨眨眼,一口气地问道:“我是打不过小邵,那你又为什么也藏在床底?难道你也得罪了小邵,所以要躲他?”
“你的武功不错嘛,居然能单手接那葛云飞的脱手绝杀。”
“你和他多半有的一拼!你不是没见过他么,该不会是怕成这样吧。”
詹日飞那清俊的笑容中已有了点自嘲和促狭。“霍兄只怕是太高看我了。能和这样的对手过招,想来必定是件快事,只是在下有难言之隐,现在和他拼是拼不得了。”
见到霍小弟仍然不罢休的模样,又淡淡地一笑,说道:“不错,实不相瞒,我也和你一样,不仅得罪了邵都统,还得罪了襄阳王爷。”
霍小弟顿起惺惺相惜之感,点头道:“我也不笑你了。襄阳府的人的确不好惹。你可没有看到小邵出剑时──”说到这里,忽又住口,觉得刚刚大言不惭地把邵继祖贬得一无是处,此时却谈论他的剑法,岂不让自己很没面子。
看了他一眼,终于不情愿地道:“只不过,你明知襄阳的追兵就在附近,还出手替我挡穆修权的一剑。我还没谢你呢。”
詹日飞却道:“可是霍兄也明知襄阳的追兵就在附近,仍然出手化解有可能伤及无辜的飞戟,又出手相救那就要丧命在葛云飞手下的孩子,这份侠义,在下怎能不敬佩。霍兄此时言谢,可就见外了。”
霍小弟忍不住高兴起来,可是他的大眼睛转了转,却仍不放过他:“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又怎么知道穆修权要暗算我?”
詹日飞轻叹道:“江湖中人心之险恶,有时候实是难以想象。穆修权实在是非杀你不可。霍兄轻功绝世,他既然要杀你,就只好暗算。”
霍小弟摸摸脑袋,仍是百思不解:“我又不认识他,又为他兴云庄解了难题,他为什么不承我的情反而杀我?”
詹日飞道:“只因他已经认出霍兄来自玲珑山庄。霍兄手持‘阴阳犴’,又身怀那‘惊鸿一瞥’的绝世轻功,穆修权见多识广,自然料定霍兄必是玲珑山庄的贵介。玲珑山庄和兴云庄之间的暗中争斗,霍兄想必比我更清楚。”
霍小弟喃喃道:“玲珑山庄和兴云庄之间的争斗?这事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
詹日飞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黄襦少年明明身负绝世武功,可是说话之间,天真烂漫,似是对世事一窍不通。玲珑山庄威名极盛,怎么能让这种人行走江湖?
霍小弟又道:“即便我是玲珑山庄的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何不顺水人情一番,为何一定要杀我?”
詹日飞听他说得天真,叹道:“倘若江湖上人人都如霍兄这般,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分争了。”
──“此次兴云庄的三庄主,以及他的随从尽数死在唐门‘无佞堂’三杀手手中,已经令兴云庄输了一仗。而你又折了唐门三人中的首脑,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压玲珑山庄一头。”
──“霍兄既能看到‘龙虎榜’,玲珑山庄与唐门的交情也该不浅,更何况,霍兄又同时出现在劫宝现场,必令他怀疑霍兄也欲对他兴云庄志在必得的东西染指。”
──“既然今日无论杀不杀你,都会和玲珑山庄结怨,不如就索性先杀了霍兄,省得日后与玲珑山庄一战时,还要多费一份功夫。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
霍小弟的一双大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一种奇怪的神色。他沉默了良久,才道:“所以你在暗中以葛云飞的右戟杀穆修权,就是为了吓走焦朝贵,令他不在穆修权死后,再找我的麻烦,对不对?”
──“我只是听人说起人心的歹毒,有时胜过蛇蝎,今日居然碰上了。”
──“只是你怎么猜得到这一切,你难道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说到后来,已经是展颜微笑。似是觉得这件事十分好玩。所有的不愉快,对他来说,早已烟消云散。
詹日飞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
──“我虽没有见过他的人,却认得他的剑。在江湖上久了,这种事也就见得多了。”
──“霍兄,焦朝贵的兴云庄何等声势,若不是今晚他过于托大,只和穆修权两人前来接应,又连折左右臂,势单力孤,只怕不能如此轻易即退。他走时的心慌意乱,多半是装出来的。”
──“兴云庄中高手如林,又有马朝贤在朝中作靠山,此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霍兄的麻烦,只怕从此源源不断了。以后行走江湖,还请多加小心。”
霍小弟一怔:“好狡猾的老狐狸!”又撇撇嘴,“他在朝中有靠山,这有什么了不起?我难道就没有吗?”
他圆圆的脸上满是不服气:“马朝贤是谁?他兴云庄的这个靠山,怎能比我的还硬?”
(四)
詹日飞道:“马朝贤掌四值库,虽然是内职,却是杭州霸王庄和洞庭兴云庄两庄的靠山。他的势力,由此可见一斑。如果霍兄没有得罪襄阳王爷,说不定还有转回余地,只是──”
霍小弟早已截住他的话头,笑吟吟地道:“这个你且放心,我的这个靠山,可不是玲珑山庄的靠山。这一点你千万别弄混了。”
“既然如此,在下可就多虑了。”詹日飞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霍兄,现在差兵已撤,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霍小弟忙道:“怎么,你要走?”
詹日飞道:“在下急需赶路,怎敢再多打扰霍兄,既然迟早要分手,不如就此别过。只是我与霍兄虽是萍水相逢,但却有一句话,不知霍兄会不会见怪?”
霍小弟笑嘻嘻地道:“那你就不妨说来听听。若是不当讲的话,我不会不听吗?”
詹日飞越发觉得这少年精灵古怪。他明明聪明,却好象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他天真自傲,却不懂人心之险。他和他那只招摇撞市的狗行走江湖到现在,居然一帆风顺,逢凶化吉,倒也真是奇闻一件了。
于是微微一笑,道:“霍兄,那兴云庄的男孩是此次唯一的幸存者,不管他是谁,唐门和兴云庄就算不怀疑那东西是霍兄拿了,也会怀疑到他身上,必定千方百计地逼他说出那东西到底藏在何处。兴云庄明知襄阳府的邵都统已与玲珑山庄联姻,还敢对霍兄动手,说明此物必是贵重之极,霍兄千万小心了。”
霍小弟眼睛古碌地转着,自然是好奇心下,还在动那东西的念头。可是这话又怎能对詹日飞说出口。
他奇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那引起兴云庄和唐门争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这话问得天真,詹日飞禁不住苦笑。
“有些时候,我倒宁愿知道的事情少一些。”
听了他这话,霍小弟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起他来,说道:“你这个人倒是有趣。别人千方百计想知道的事情,你却不感兴趣,可是实际上,你对朝廷和江湖上的事却又好象知道得很多,我此行所遇人中,你还是唯一没劝我回玲珑山庄避一避的人。”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我若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詹日飞苦笑道:“多承高看,只怕今日识得在下,日后反会连累了霍兄。──霍兄,我之所以不劝你回玲珑山庄,那是因为在下大胆猜测,霍兄只怕是已经回不去玲珑山庄的了,不知是也不是?”
霍小弟吃了一惊,不由倒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分明是亲口向他承认了他的推测。
詹日飞缓缓道:“霍老爷子为人何等威严,既然已经答应了襄阳王府的亲事,又岂能纵容下属到襄阳王府寻事?”
“‘阴阳犴’是兴云庄的镇庄之宝,旷世奇兵,就连少庄主霍风纵横江湖十余年,都不见他使过,庞太师慕名求剑一见,都被婉拒。如今此剑,却在霍兄手里。”
“霍兄身怀如此利器,以霍老爷子的缜密心思,以及对此剑的珍爱,怎不能遣人相随保护,可如今霍兄却是孤身一人。所以在下冒昧猜想,霍兄持剑离庄时,恐怕霍老爷子并不知情。”
良久良久的沉默后,霍小弟终于渭然叹了口气:“你只不过比我大了几岁,可是见识料事,却比我不知强了多少倍。”他的声音中有了一丝艳羡,已是承认詹日飞的推断,不离八九。
詹日飞歉然道:“在下实是无意窥探霍兄家事。只是和霍兄萍水相逢,对霍兄的人品武功,十分钦佩。言谈之中若有冒犯,还请霍兄原谅。”
霍小弟道:“我自然没有见怪。我如见怪,也就不会还在这里和你说话了。”犹豫着,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到他最想问的话题,“只是詹兄,如今大路已封,追兵密布,这麻烦看来是没完没了了,你打算如何能破围而出?”
詹日飞没有回答,只是嘴角牵了一牵。
恍惚间霍小弟似看到有一丝淡淡的,却是满不在乎的微笑在他那苍白的嘴角边一闪而过。再一眨眼间,又以为自己黑暗中看错了。
可是他那份镇定从容,却忽然给了霍小弟说不出的信心。
“他看来必有脱身良策。”心里想着,赶忙献上顽皮一笑,一口气接着道,“小弟现下也是落荒而逃,如今是想脱身之计想得头也破了。你如果有锦囊妙计,可否也教给小弟一二?”
詹日飞微笑道:“锦囊妙计我也没有。只是在下有急事必须尽快赶到京城,说不得,如今只好抄捷径硬闯了。”
他的声音依然云淡风清般平静而坚决,就好象这一路上不论是危机重重的龙潭虎穴,还是雨过天晴的阳关大道,在他看来,都是一样。
霍小弟眼睛一亮,笑吟吟地道:“你要去东京?那倒巧极了,我也要去东京呢。──詹兄,咱们不如结伴而行。”
他这话却出乎詹日飞的意料,他一怔:“霍兄也要去东京?”
霍小弟道:“不错,我此行,就是要去东京找一个人。”
“不知霍兄到东京去要找谁?”
霍小弟笑嘻嘻的满脸得意:“自然是我那靠山。就如你所说,我已经招了这么多的仇敌,又不能回玲珑山庄,还不赶快去找我的靠山。”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微微发红,声音也低了下来。幸好是在暗夜中,对方多半看不清楚。
等他抬起头来,发现詹日飞正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在他那清澈沉静的目光注视下,霍小弟竟有些心虚。
──难道他已经猜到他的靠山是谁了?
“既然如此,霍兄就请尽快启程。今日得与霍兄一会,是在下的幸事,以后我们倘若还有机会见面,但盼能不是又在木床之下。”
霍小弟有些吃惊地瞧着他:“你,你不想和我结伴一起走?”
他看着他慢慢地,但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一时间仍不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
──他自幼在玲珑山庄,就从没有被拒绝过。一直是别人求他,却也从未被他拒绝过。
──他自觉欠了詹日飞一份情,好心提出相助照应,却没想到对方好象并不领他的情。
──江湖上的历练,他毕竟懂的还是太少。
詹日飞缓缓地道:“我们分头突围,胜算的把握自然大些。”
“你不是说我的功夫好么?我们一起走,总可以一路上互相协助。我们两个人,对付小邵总是容易些。”
詹日飞沉默着,还是摇了摇头。
──“不止是邵都统一人,还会有别人。霍兄,所以我们还是各自行动的好。”
──“你轻功过人,定能轻易脱险,只是一路上务要小心。”
霍小弟的脸已经变得有些失望。
其实詹日飞所说一切,不是没有他的道理,也并非不是为他着想。詹日飞不与他同行,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是换了别人,霍小弟多半会一笑了之。
他本不是心胸狭窄,斤斤计较的人。
只是今晚似乎不同。
失去三儿之后,他怕过,怒过,伤心过,怀疑过,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却是第一次感到一种失落。好象有一股意气,忽地就冲到了头顶。
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不错,自然还有别人。我惹的又怎么是小邵一人?你是知道我这次惹的祸,实在不小,怕我连累了你,是不是?”
“你刚刚说我的功夫好,都是骗我,你瞧不起我们玲珑山庄的人,是不是?”
詹日飞仍然沉默。
在霍小弟看来,沉默有时就是默认。
他任性地一跺脚。
“好,我又凭什么求人。难道没有你,我还去不了东京?我欠你的这个情,早晚会还你就是。”
说着拱一拱手,人已经冲出屋外。
詹日飞望着他的失望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中,苍白的脸庞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憔悴,轻轻地咳了几声,脸上已有了一分歉意。久久的沉默之后,黑暗中响起了他低低的声音。
“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实在不能连累你。”
只是霍小弟自然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
(五)
天蒙蒙亮的时候,大雨终于停了,惟有风仍旧肆虐地在吹。
清水县的捕头老孟只觉得近日里不知道触到了哪门子的霉星,连喝凉水都塞牙缝。看来说不定真该找城南的崔瞎子批一批这几天的运气。
先是襄阳王府几天前就吵吵着要搜捕王府的钦犯,可是却又不说出这钦犯到底姓字名谁,为了什么干系,惹得不止是王府的禁军,就连赫赫有名的锦师堂里奇奇怪怪的江湖人物,也都出动。然后就是搜捕的官军只珍藏画图,按图索人,却又不按行例行规,张下海捕公文,公开地画影图形地捉人。
老孟的公门饭吃了三十多年,做清水县衙的捕头也做了二十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那画图上的人他虽然不认识,可是明明看着却不象什么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居然能闹到堂堂的襄阳王府上下鸡飞狗跳之余,又好象有点偷偷摸摸地来抓人,难道是襄阳王府有什么把柄落在这人的手里?可是襄阳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向来是襄阳一地的土皇上,这年轻人是谁,怎么会有天大的胆子,动到襄阳王府的头上?
接着便是快天亮,外面仍旧大雨倾盆的时候,他被人从县城东巷的妓女小凤仙的被窝里拖了出来。来人还持有襄阳王府邵都统的手谕,说是要他解一名小榔头山客栈的凶杀嫌犯先到县城,等天气晴了,由他和冯校尉直接送到襄阳王府里去。
等他带了两个捕快,淋得落汤鸡一样赶到二十多里外的小榔头山客栈时,邵都统的人马早已离去。只剩下冯校尉和三名禁军吆吆喝喝,以及一个瘦瘦弱弱,满脸雀斑的男孩。那男孩,居然还是一个哑巴。
一肚子没好气的冯校尉,自然起劲地发作起他和那位已经比他更倒霉的蔡掌柜,真让他觉得这几天世界上所有的倒霉事,就象清水县牢房里的虱子,都找上了他。
等到冯校尉喝完了酒,满脸油光地打着嗝,将那少年哑巴指给他时,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哑巴男孩衣衫单薄破烂,沾满泥浆,若是在清水县的大街上看见,多半还会被他当乞丐一脚踢开。更何况他没有半点武功,手臂上又受了伤,任谁一根指头戳也戳倒了他,居然会是夜来发生在小榔头山客栈十几条人命的凶嫌?
仔细打量,那男孩的眼睛令他感到一丝奇怪。那里面既有恐惧,又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眼睛里居然会有这种眼神,老孟不由得眨了眨已经被昨夜的烧刀子浸得通红的斗鸡眼,心中起了掂量。
然后就是冯老爷养足了精神,一边剔着黄板牙,一边骑上他的青鬃马,在胖胖的,一脸苦相的蔡掌柜点头哈腰的送客声中,慢悠悠地走出客栈。
老孟才发现自己没有带了马匹出来,是个多么大的错误。
山麓崎岖。虽然是雨过初晴,但是在寒风的劲吹下,表面的泥浆已经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壳,一脚踩下去,常常连靴子都陷在泥里。
道路越发泥泞。清水县的三个人连夜奔波,早已经筋疲力尽。又听说要解的是这个痨病模样的哑巴孩子,更是叫苦连天。
本来人的两条腿,就没有马的四条腿跑得快,更何况是襄阳王府的高头大马。现在这些靠两条腿走路的人中,居然还加了一双细细的小腿。
拖拖拉拉的一条路走了三个时辰,才走了不到十里路。冯老爷早已不耐烦,骂声更大。
在满是泥泞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被山风吹得透心地凉,听着冯老爷破锣一般的叱骂,再想着小凤仙的温暖的被窝,白腻腻的圆脸,娇滴滴的软语轻声,老孟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所以当他们转过一个山口,忽然看见前面有两个人拦在路中央的时候,老孟的火儿当然就找到了撒气口。
“你们瞎了眼啦?没看见官差办案,还不赶快给老子让开路!”
只不过他的嗓门虽大,路中间的两个人,就好象没听见。
两个人依旧站在路中央,动也没动。
两个穿青衣的人。
他们的脸色都充满了风尘,似是经过了长途跋涉。
但是他们的淡青衣衫,却十分干净,没有溅上一滴泥点。
他们的态度都很平和。
老孟这才发现,两人之中,竟然有一个女人。
一个很美的女人。
立刻,所有官爷的眼睛,都像是看见了臭肉的苍蝇,亮了起来。
女人穿了一件宽宽大大的淡青长袍,腰间随随便便系了一条五彩的缎带。一头乌黑的头发,也用同一种缎带松松地挽着。
她的眼波轻轻流转,就已是娇媚百生,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在看着自己,不由得身子都酥了半边。
──只因为她在看着你的时候,就仿佛在看着世上最英俊,最体贴的男人。
她的一颦一笑,已经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竟没有人留意,那剩下的一个人是高是矮,是丑是俊。
老孟终于咽下一口吐沫,结结巴巴地道:“姑娘拦在路中,不知有何贵干?”
女人吃吃地轻声笑着,低下了头。
她的长袍的领口上,绣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她的领口却如鸽翅般翘起,内中是光滑如玉,吹弹得破的肌肤。
她的脖颈裸露着,即便是在这下午阴韵的流云下,也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挑逗的邪恶。
“小女子自然是想请各位大爷帮一个忙,也不知官爷们肯不肯赏这个脸给我。”
声音依旧无比妩媚,千啭万啭,直直地渗到人的骨头中去。
老孟只觉得一股欲火,腾地直冲到了头顶。而冯校尉的口水,已经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这次抢着问话的,却是他。
“不知,不知姑娘想要我们帮,帮什么忙?”
“我只是想向各位官爷讨一件物事,也不知道官爷们舍不舍得。”
冯校尉拍着胸脯,一口气地道:“舍得,舍得。当然舍得。姑娘你尽管说。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我们襄阳王府拿不出的东西。”
女人抬起头来,只是露齿一笑,眼波一转,冯校尉的魂,已经飞到了天外。
──“可是我只不过是想要各位的脑袋。”
“袋”是开口音。
老孟忽然发现自己的左眼,正在看着自己的右眼。
他正想说,“真是邪门”,却才发现自己的嘴唇也已变成了四半。
他意识到人已经被劈成两半时,居然还在想,自己一辈子所有的倒霉事,都赶到今天一天了。
然后就是血雾飞溅。
冯校尉的头飞出去的时候,还来得及看到倒在地上的六具尸首,自己仍然坐在马背上的半截身躯,以及阴云下,那只夹着一条白丝帕,轻轻抹过刀刃的手。
耳边还来得及听见那依旧千娇百媚的声音。
“你的心肠,总是比我的狠。”
“我只不过要的,是他们的脑袋。”
细心地用白丝帕抹过刀刃,然后白丝帕就被青衣男子漫不经心地丢到了地上。
刀已回鞘。圆形的刀鞘。
山路上的泥浆,很快将丝帕浸透,浸黑。然后,血腥气息才在这窄窄的地方,蔓延起来。
“你要的,只不过是他们的脑袋。而我要的,是他们转世投胎,都会不敢靠近我一步。就连做梦,都不敢梦到我的脸!”
就因为如此,残忍,在他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风依旧裂裂地吹。青衣男子的长袍飞舞。
惨白的太阳,正悄悄地向西移动。
青衣男子的手,正负在身后。
他的冷寂的神色中,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的眼睛。
那眼睛就好象是死人的眼睛,没有一点人类的感情。看着你的时候,也好象在看着死人。
只不过这次他看的,却是仍然站在死尸中的男孩。他的眼珠,居然难得地动了一动。
男孩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风的刺骨,还是这青衣人眼神中的冷寞。
青衣的女人,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仍然是她那千娇百糜的声音传来。
──“你真叫我们找的好辛苦。”
──“如果再迟了几天,就耽误了姥姥的大事。”
──“这次倘若姥姥发起脾气来,可是谁也救不了你了。”
青白的日光,此时正映在男孩满是雀斑的脸上。
他的脸已抽搐起来。
(六)
霍小弟正在做梦。甜甜的梦。
他梦见自己正在铺满了花瓣的木桶里,舒舒服服地洗着澡。
淡淡的花香,温热的浴水,软语娇哝的侍女的侍侯,已让他昏昏欲睡,不想醒来。
接着似是一只蚊子飞来,嗡嗡地吵人,于是他“啪”地一掌拍了过去。
他又听见“啪啪”的声响,觉得十分奇怪:这里哪来的那么多蚊子?
这一惊觉,已经醒了过来,才知道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
抬头看看太阳,竟然已经偏西。
雨虽然早已停了,风依然裂裂地吹。天上仍然堆着阴云。
然后他又听见“啪啪”两声,被风断断续续地吹送过来。
山坡下是小小的草亭,隐在土岗下。除非站在岗上,草亭就不易被发现。
霍小弟的脑袋,就悄悄地从山坡土岗处探了出来。
远远的山坳处,树林边,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竟然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男孩子。
只不过跟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大人。
两个身穿淡青长袍的人。
一个是个子高高,有着一双死人眼睛的男子。
另一个,竟是个女人。
一个领口上绣着一弯月亮,却是千娇百媚,温滑如水的女人。
──霍小弟最讨厌的就是碰见这种女人。
那个青衣男子不说话,突然出手,劈劈啪啪就是十几个耳光,打得那男孩的双颊顿时肿了起来,嘴角也流出了鲜血。
他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傻了,一动不动,好象不敢回避,又或许是在那青衣男子的掌力笼罩之下,根本无法避开。
青衣女子仍是说不出的妩媚艳艳,可是直到那男子住了手,才温温腻腻地不知是对谁说道:“若不是碰到那姓苏的,我们还不知道,咱们看中的东西,连兴云庄和唐门的人,居然也敢动打坏主意。”
回头看看青衣男子,道,“看来寒水宫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马上就要让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又瞥了那男孩一眼,含笑道:“你说是不是呢?你有没有对他们说了你知道的那秘密来呢?”
那男孩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没法子对他们讲话,但是你如想告诉他们,总会有你的办法的,是不是?”
那男孩仍是摇头。
“真的没有?”
那男孩已经露出了绝望的神色,拼命地摇头,不知怎样才能让她相信。
“这就对了。这秘密,就只能是寒水宫的人才能知道。”
青衣女子懒懒地说着,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相信他。
她低下头去,吃吃地笑着,如玉如柔荑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那已经给打得又红又肿的面颊。
“小孩子调皮,出来乱跑,姥姥可是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哦。所以我们出来时,姥姥吩咐过,问你话之前,千万让你别忘了吃药。姥姥说,只有吃了药的孩子,才真的会乖。”
虽然是寒风断断续续地将那女子的话送过来,虽然她的话语仍旧娇柔如水,可是在山坡土岗下的霍小弟,心里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只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只软囊,和一只玉碗。
男孩子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眼睛里露出了恐惧和哀求。两条腿好象已经不是自己的,连跑都不敢跑。
眼看着青衣女子自那软囊中倒出一道绿色液体在碗内。液体兀自蠕蠕而动,似是活的一般。
男孩的脸色一时间就好象是死人般苍白。
眼泪突然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青衣女子将玉碗递给他,仍然是柔柔的声音道:“再不乖乖地喝药,可就会惹得姥姥生气了。你不想让姥姥生气,是不是?”
碧色的玉碗在微微地晃动,原来是那男孩的双手在颤抖。
碗里面蠕动的绿色液体,映着那男孩的嘴唇也在颤抖。
青衣女子冷笑道:“你怎么不喝?这药今天只不过是量多了一些,待会毒性发作起来,也就多痛一些罢了。但是你总不想让姥姥生气,吩咐下更多的法子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不对?”
男孩的眼泪流得更快,手也抖得更加厉害,却仍然不敢将玉碗里的东西泼了。
青衣男子站在一旁,自始至终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却又好象从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或许,眼前这个瘦小的孩子,对于他而言,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霍小弟真的忍不住了。
他曾经隐隐听到玲珑山庄的人们谈论起寒水宫的故事。
他记得人们谈到那名字时的凝重的脸色,以及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恐惧。
只是他不明白。
──威名盛如寒水宫者,竟然要用逼人喝毒药的法子来逼问这男孩那东西的下落?
明明知道此刻实在不能再惹上新的敌人,明明知道襄阳王府的追兵就在附近,可是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青衣人这么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
又或许他已经不在乎。
──惹上又怎么样?
──他现在的麻烦难道还少了?
虱子多了就不痒,债多了就不怕。
他的手已伸到怀里。
手指已经握住“阴阳犴”血红的剑柄。
“阴阳犴”墨色的剑刃,已在他的体温下发热,象是渴望畅饮着热血的魔鬼。
他长吸一口气。
他拔剑!
只是他的剑,竟然没有拔出来。
一只有力的手,已经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臂。
他一惊。
玲珑山庄的绝世轻功,原本就是一叶坠而知于千里之外。
虽然他运以“小楼一夜听花语”来凝神倾听那山坳间青衣女子的说话,可是方圆百丈内的一草一木,一息一动,都休想逃过他的耳目。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欺身到他身畔而令他不觉?
猛回头,夕阳下,就看见詹日飞清俊而苍白的脸,以及他那云淡风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