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无穷无尽的暗雾在天地间蔓延,男男女女苍白着脸,槁枯无神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心头就越淡一分,像是回到了无穷无尽的混沌边缘。
青面鬼役们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在沉默的行列中来回穿行。
“三百一十一,三百一十二,三百……”新上任的年轻小鬼数着人头,“三百二十六。”
“多少?”持笔的文书扬声道。
小鬼重复了一遍:“三百二十六。”
文书微楞,垂眸再细瞧。
“没想到第一次上工就碰到这种规模的引魂。”小鬼看着从身侧经过的亡魂,叹了声,“看来是一场屠杀了,五道君你说呢?”
文书猛地抬头,本就骇人的脸上更添一抹肃肃,吓得小鬼不自觉地后退。
“多了一人。”五道的声音寒恻恻的。
“哎?”小鬼慌忙站定,认真再数,“……三百二十四、三百二十五……”忽地一顿,声音愁惨沉下,“三百二十六。”
“查,不在册上的要快些送回去,等进了鬼门关可就来不及了。”五道一挥臂,差役们霎时化为无焰鬼火向亡魂中钻去。
远处轻柔幽怨的歌声似乎能迷惑心智,周围的男女一个个双目呆楞地被牵引着。她眨了眨眼,发现被抽离的意识在渐渐回流。
这是哪?
先前发生了什么有些模糊,她只依稀记得闭眼前呼啸在耳畔的风声、水声,还有那一幕幕残景。抬起细白的手掌,再看了看身侧只到她下颚的陌生女人,她不禁长舒一口气,原来她活了不止六年啊。
正叹着,回神的双眸扫过前方,她兀地愣在原地。
“陈果儿?”青面鬼差站在一个女人面前,翻着生死册核对道,“生于天重五年正月初七卯正,卒于天重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戌时正刻?”
卒?
一个字擦亮了她全部思绪。
卒!
她环顾四周,阴恻恻的前途,黑漆漆的来路。鼻尖回旋着淡淡的腥臭如雨后腐败的尸味,各重层次的冥色由远及近,尽显哀戚。
这就是黄泉路啊,她神色骤凝。
“言律?”
两个字如五雷轰顶,她瞠目望去。只见身前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夹杂在亡魂中。
新上任的小鬼正问着,忽见一道白影如闪电撕破了黑夜,转瞬就已在眼前。
“阿律!”来人扯住了他身侧的男鬼,小鬼定睛一瞧,这女鬼眸色分明、眉目如画,全不似其他人的呆楞模样。他正迷惑着,突见这女鬼沉目挥臂,只听清脆一声,那亡魂脸上霎时多了一枚掌印。
“你、你、你……”小鬼指着她舌头打起了卷,怎么会这样?第一天上工就碰到厉鬼!
“言律!”那“厉鬼”再抬手,力道之狠让他听了都发疼。
“生前冤债生前了,黄泉路上莫喧嚣。”小鬼颤着声,念念有词道,“等到了澧都自有阎王老爷评判,你可不要胡来啊。”
说着,就见那女“厉鬼”虚目眈了他一眼,眸底聚满了煞气,吓得他骤灭鬼火。
“呃……”被虐打的亡魂发出一声呻吟,飘散的目光如山云轻拢渐复清明。
队伍仍前行着,只有他们还愣在原地。
半晌,男鬼眨了眨眼,忽然失声厉叫:“你这女人怎么在这!”
“这话该由我问吧。”
闻声小鬼再退一步,果然是厉鬼啊,咬牙切齿的模样看的已入修罗道的他也不禁发寒。
“我?”男鬼看了看从身边经过的魂魄,再看了看自己,唇缘抹过一缕笑,“我自然是已经死了。”惨淡的笑与周遭的哀色显得格外契合,叹了口气他忽然肃穆了面色,“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快回去!”
喂,喂,该不该回去不是你说的算吧,小鬼正要出声,就听那女鬼冷道:“要走一块走。”
太嚣张了!实在是太嚣张了!小鬼看着两鬼,一时气难平。
“回去?回去又能做什么?”言律笑得极轻,“况且我已经得到公主的承诺了,唯一挂怀的也放下了。”
看着他那副了无生意的鬼模样,月下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拽着他的衣袖向回飞去。
“好大的胆子!”小鬼也不追,在原地骂道,“阎王判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你们当这是阳间,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果不其然,两鬼像是撞上了什么,径直又被弹了回来。
小鬼得意一笑,刚要上前拉住他们胸前的魂索,就见一团鬼火闪过身前。
“鬼是走不了回头路的。”五道君平静说道,回头看了一眼小鬼。
小鬼心领神会,翻开册子让他细瞧:“那男的名叫言律,生卒日都有,那女的……”小鬼抬头,匆匆瞥了一眼月下,小声咕哝着,“那女的还没查清。”
五道抬起青面,幽蓝的鬼眼扫过月下颈上的白玉,忽然神色大乱:“你…你是!”
“那是?”顺着他的目光,小鬼细细打量去,玉挂鬼身果然有蹊跷。
“那是幻海的定魂宝玉。”五道君幽幽开口。
“幻海?”小鬼暴突双目,青脸显得更加狰狞。
“幻海龙王为护爱女,特将宝玉遗落人间。”
所以说?小鬼还有些闹不清。
“阿丑。”五道低唤。
“嗯?”小鬼闻声应着。
“如果不想被龙王用金枪串着烤,我劝你对这位姑娘客气些。”
哈?小鬼丈二的表情很是滑稽。
幻海龙王?月下握着那块六岁时得到的生辰礼,不由蹙眉。爹爹说过这是海那边的东西,怎么会是神物?
言律看到局面有些缓和,急忙上前道:“请二位鬼爷细细查过,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早死。”
小鬼摇首轻叹刚要出言解释,就听身侧的上司平平开口:“嗯,等到了澧都吾等自会将她送回阳间。”
没想到铁面无私的五道君也会如此安慰鬼魂,真让他感动的快要流泪啊,阿丑不禁吸了吸鼻子。
“我不会独自回头。”女声响起,清澈定然地似要驱散引魂铃。
真不知好歹!要不是被五道君恐吓,他还真想用拘魂锁把她捆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胡来。”五道肃杀了面容。
“该死的不是他。”未被青白鬼面吓住,月下死死地盯住那双幽蓝鬼眼,“是你们引错魂了。”
“弦月君你可要想清楚。”五道轻缓开口。
弦月?她微楞。
“你若执意抢魂,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五道摊开右掌,掌心惊现一朵墨莲,“到时我等逼不得已只能将你锁进澧都,你阳寿未尽定被判入第六殿枉死城。”掌中墨莲含雾绽放,幽然摇动的莲蕊上乍现诡魅光影,“将受何等酷刑,你自己看看吧。”
点墨深浅,寒香浓淡,漂风的莲瓣塑出冥暗的地府之城。
那条九曲环城的血色忘川上,祈福莲灯零星摇曳,重复着千年前的祈愿……
……
虽非丝竹,水亦有音,赤江的支流穿过石间罅隙,发出近乎呜咽的哀声,河边走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
晚归的老李头迷迷瞪瞪地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嗯?没了?他讪讪撇嘴,将空葫芦挂回腰间。
青岚被无月之夜染成了黛色,烟熏缭绕般地隐现于望川两岸。清凉的水气弥漫在夏夜,打湿了南来的风。哼着小曲,老李头惬意地向前走着。山平水远苍茫处,几间矮房还亮着依稀灯火,老头心情颇好地眯起了眼。
他家老婆子还在等门啊,真难得。
“鱼不离水哟,花不离阳,望川的巧姑看上打渔的郎。”老李头推开半掩的家门,沉声转调唱起了花腔,“鱼恋鱼来虾恋虾,龙王不找鳖亲家。老归老来恶归恶,心肠就属她最热。老婆子,我回来了!”
他站在院中等着,等着他家婆娘怒气冲冲地跑出来揪住他的耳朵,然后再送上一碗温温的豆芽汤。
啧,来了!
“老头子!”
哎?表情不对呀,老李头偷瞥一眼。
“快去请刘大夫来!”李家阿婆向院中泼了一盆水,溅起的水珠略带血腥味。
不用豆芽汤这酒气就完全醒了,老李头焦急地拽住自家婆娘:“老太婆你怎麽了?”
“哎呀,不是我。”阿婆将老头推出院门,挥手叮咛道,“快去,快去,就算硬拖也要把刘大夫拖来!”
不是她能是谁?老李头心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佝偻着身子飞一般地向远处跑去……
山不动,水微响,夜风掠过浦边的苇草,轻轻懒懒地吹着。
“松手,松手。”矮房外一名短须男子甩动着衣袖,一脸厌恶地扒开老李头紧拽不放的双手,“李葫芦我可告诉你,出夜的诊资可不便宜,你若拿不出个一二两来我是断不会进去的。”
“刘大夫,您行行好。”老李垮着脸不住乞求着,“先进去给瞧瞧,这钱我定会还的,人命关天您不能不管啊。”
“哼,没钱还敢把老子从**叫起来!”刘大夫冷叱一声,举步便走。
正此时,一道银光从穿过纸窗,猛地击中刘大夫的右臂。
“哎哟!”他吃痛地叫着,挂在肩上的医箱瞬间落地。
“东西留下。”门帘后传来寒彻入骨的男声,惊得老李头愣在原地。
刘大夫刚要回头理论,忽见脚边滚着一枚玉扣,碧色润泽一看就是上品。也顾不得疼,他喜笑颜开地弯腰拾起,就听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滚。”
那平静的语调带着隐隐杀意,在幽暗的夜里无限延展,颤颤地握紧玉扣,刘大夫见鬼般的推门狂奔。
老李头拎起地上的箱子,步步生疑,悄然掀开门上布帘。
屋里点着数支蜡烛,滑落的烛泪让老李一阵肉痛,这个死婆娘,平时他想点上一根她都舍不得,现在倒对别的男人这么大方。
他甩下行医箱刚要发作,就见灯火阑珊处一抹月白偏坐在床缘上,身后隐隐露出几缕青丝。美丽的发色轻滑地映入双眼,竟让他一时忘了质问,好想看清那头黑发的主人。正探着头,忽见白影偏身,露出天人般的俊颜。
清湛湛的凤眸好似载着落花的流水,激旋涌动满是痛色。
已到嘴边的责难霎时无声,老李头看着那双眸子,心底竟不由发疼。
“你愣着做什么?”李家阿婆剜了他一眼,急忙上前抢过医箱,“小伙子,给。”
那人一手按在身后好似正在发力,他脸色微白却未显丝毫倦意:“多谢。”
“老太婆,这……”老头指着转身忙碌的男子刚要发问,却被自家婆娘拖出了房门。
“你小声点。”李家阿婆轻轻合上布帘。
“他们是?”
“到这边来,我同你慢慢说。”阿婆牵着阿公走向亮着油灯的厨房,从锅里取出一碗半温的豆芽汤,“话说你刚去村头买酒,咱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敲门声有些急,李阿婆放下刚纳了一半的鞋底,气呼呼地撩开帘子,“你个死老头定是忘了酒钱,老娘这可没有!”
“咚、咚、咚。”门外的人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越发加力。
“敲!老娘要你敲!”阿婆操起水瓢,猛地拉开院门,“敲不死……”高举的水瓢霎时落地,“你…你……”
黑暗中只见一双偏冷的俊眸,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还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鬼啊!”阿婆心头发怵,见势就要合上院门。
那道影子忽然抵住木门,他一手抱着某物,暗色的水滴自发间、衣上滑落,湿漉漉的活像水鬼。
阿婆再发力,却难以同那人对抗。
“我们不是鬼。”他清泠开口,分外加重了“我们”二字。
“不是?”阿婆微楞。
“我妻子深受重伤,还请老人家好心收留。”
这人一听就不常求人,声音低哑干涩的让她不由心软。“妻子?”阿婆自门缝里望去,他胸前蜷着一个人影,黑发如水藻般垂落着,让人看不清真颜。她收回心神,这才发现那男子明明可以破门而入,却依旧有礼地站在门外。
缓缓地,李家阿婆打开院门,就着屋里透出的烛光小心看去。眼前这人一袭月袍,长身挺秀,散发出淡然孤高的清雅。
“老人家。”偏冷的声音带着隐隐乞求,瞬间软化了阿婆的心房。
“快!快进来吧!”打开木门将湿漉漉的两人迎进,李家阿婆可是远近闻名的热心肠。
“就……就这样?”老李头蹲在灶边,他恨不得敲碎这个蠢老婆子的脑袋,看看里面长的是不是一堆乱草。
这么轻易地放陌生人进来,真是不想活了!
“方才你没看到那小伙子的眼神。”阿婆望着灶上沸腾的热水,苍老的双目透出柔光,“就像是水浦边那只丧偶的白鹤,悲伤的让我这双老眼啊禁不住发热。”
看到了,就是因为看到了,他才没狠心赶人。老李头叹了口气,将锅里的水倒进木盆:“送去吧。”
“老头子?”阿婆微讶。
“瞧着也不像奸邪之徒,能帮就帮吧。”
“哎!”
清风漫话轩窗,黛色山岚暗生惆怅,不远处望川轻拍着浅堤,发出愁惨轻响。
屋内,夜景阑落下最后一根银针,修长的手掌极慢极慢地放在那人的胸口上。
她伤的极重,重的连他下针时都险些颤抖。今次,他夜景阑终于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恐惧到难以掌控,恐惧到几欲懦弱乞求。
怕,他怕啊。
掌下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他紧紧地盯着那张惨白的娇颜,一瞬不瞬。
死相,竟然是死相!
刺骨的酸痛席卷全身,一波一波地游走在奇经八脉,似要将他生生撕开。
顾不得自身异样,他将那具虚软的娇躯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输着真气。
不可能,决不可能,她不会走的,不会。
一口甜腥冲喉而出,带着浓浓的不甘溅落在地,他摇了摇头,努力驱散眼前的幻境。
走火入魔,这就是走火入魔的滋味啊。
他压抑着胸口涌动的血气,视野中弥漫着水雾。
清冷如他,也有这般激烈的情感,换在以前他是断然不信的。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成为他的魔,深深、深深地驻在心底。
他牵住几欲发狂的神智,俯身在她的鬓间低喃。
“生生世世永不绝,你若狠心……”这一声带着三分警告、三分期盼、三分沉痛,轻轻地破碎了夏夜,“我便上穷碧落下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
……
耳边似有低喃,她看着墨莲映画的枉死城不禁微愣。
哼,怕了吧,青面小鬼得意一笑,不是他说但凡被地狱酷刑一吓,再厉害的鬼也会收起戾气乖乖听话。
“鬼爷。”她徐徐抬眸,对上五道幽蓝的眼,“自了性命的也会进这第六殿么?”
“那是自然。”
柳眉微蹙,她凝神沉思。
“五道君,鬼门关到了。”他们虽未迈步,却已至澧都城外。
偌大的牌坊立在青惨惨的寒雾中,扑面而来的阴风夹杂着浓浓鬼气,惑人的铃声伴着愁惨鬼哭自门里向外蔓延。
忽地她溢出清声,优美的双唇漾开一抹笑痕,如笼烟融融月,似浥露淡淡花,让枯木般的的地府霎时迸出春光。
小鬼不由看傻了眼,只听那好像从画中走来的女子轻道。
“我的确未死。”
闻声,五道顿时松了口气,明白就好。方才她身上的煞气让他不由忆起千年前,当他还是地府守门鬼差时,幻海龙王也是带着同样的表情,怀抱女儿前来劫魂。
还好,她到底是想通了。
“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舍不得咽下这口气啊。”月下沉吟,回荡在她耳畔的低喃越发明晰。她怎么舍得那个人轻贱自己,最终堕入枉死城受尽酷刑。
舍不得啊,她即便能舍得自身,也舍不得那个以性命相要的男人。
她复而一笑,绮丽的眼波摄魂夺魄。正当众鬼分神的刹那,她勾起言律向鬼门关另一侧飞去。
“弦月君!”五道暗恼自己掉以轻心,这父女俩分明就是一个样!他一翻右手,自掌心飞出一道黑色锁魂链。
眼见生死门就在前方,月下足弓一点,拉着言律加速逃离。
“回!”就听一声大吼,黑链像长了眼一般勾住言律胸前的魂索,震得他瞬间滑落。
“阿律!”月下沉身扯住他的宽袖。
“放手吧,大人。”惨白的脸上绽出笑花,言律乞求视上,“我已经死了。”
“闭嘴!”好似生前,她也是这么咬牙切齿地低骂着。
“好好活着。”阿律伸手接住她落下的清泪,“带我那份一并活着。”
“阿…律……”她清明如水的眼里闪动着潋滟水波,云烟般的眼波印出深深不舍,“再坚持一会,再坚持……”
“大人,我真的已经死了。”
“不……”
“你再执着下去,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爱你的人啊。”他轻喟着撕开袖袍,被那道黑链拉向鬼门关。
“阿律!”她攥紧掌间的破衣,转身向那边追去。
可不论她如何发力都无法追上那道鬼影,脚下好似丝毫未动。两人间看似只有紫雾回旋,却感距离抚远。渐渐地那道鬼影消失在黑暗中,徒留她泪染丽颜。
“阿律!”她如孩子般地哽咽,倔强地向前跑着。
“韩月下!勇敢地活着!”远远地传来言律动情的吼声。
“阿律!”她泣不成声。
“你记住!”那声音带着淡淡哭腔,响彻在澧都之外,“在我言律心中,你是最好的姑娘!”
“阿律……”她瘫软在地,只觉六神移位。
恍然间,周围隐现九股鬼火,幽幽地闪动着红色的光焰。
“你若对我有愧,就代我多生几个孩子吧!”
“好…好……”她抽泣应声,“好……”
“别了,韩月下。”声音如水中涟漪,慢慢消散,“此生不悔……结卿不悔……”
“阿律!”撕心裂肺的厉吼响彻天地。
幽暗中只见一道高门自迷雾中显现,沉厚的还魂鼓缓缓敲响。
“未亡魂,生死门,一鼓敲罢回三魂。
家中母,枕边人,二鼓擂响魄回身。
九火焚,护真身,三鼓过后阳气纯。“
赤色火焰将月下紧紧包围,伴着鼓声她静静睡去,清颜上犹带泪痕。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永不绝。
低沉的男声如魔咒般回旋于她的梦中,丝丝缠绕在她的命里……
……
寻寻觅觅,她好似在幽暗的甬道里走着,耳边飘散着渐远的鼓声。
“前世今生,屈指一算近千年。”迷雾里传来呜咽鬼哭,“五百年前终虚设,恰似那水没沧海杳然不见。红颜不寿,情深难圆,何处眠弦月。”
这歌声戚戚然覆在心头,催的她五脏六腑一阵拧痛,能说出的只有撕裂。
“生生世世与君绝,绝了谁的情,断了谁的念。伊来此处君寻遍,芳魂辗转千年劫。南风抚远,愿卿细辨,此叶此情漫无边……”
迷雾前途,无边落木萧萧下,心头涌起冲动,她一个劲地向前冲着。间或有数片桐叶飘在她的眼前,遮蔽了她的视线。
前世今生么,再不明白可就是装傻了,她举目望着,梦中的记忆犹如青涩的梅,让她再三咀嚼。
不论谁是谁,谁怨谁,是是非非眼前过,望断前缘慕今生。她现在只想着一个男人啊,只想着他,想到心口发酸,想到贪求生念,一切的一切只为再见他一面。
一片叶落在她的掌中,灼灼地烫着她的手心。
此叶此夜,原来她要的不止是一面,她要的是……
眼前沉沉暗雾被金色的光焰笼罩,仿佛燃着了记忆的书册,一幕一幕,一页一页,随着落叶片片焚尽……
细密长睫微颤,如雅致小扇。
回来了么?
她猛然睁眼,却被刺目的白光惊得半合眼帘。
酒色暖阳书写在发黄的窗纸上,静静地渲染着初夏的心事。
这是哪儿?
她轻蹙眉,警惕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土房。半晌,目光停留在窗格下,一名鬓发花白的老妇正就着光亮细细地缝补着一件女裳。
这又是谁?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费尽心力。
哎,她暗叹着,在举目却与老妇撑圆的双目对个正着。
苍老的手中粗布女裳翩然滑落,如一片落叶惊动了宁静的午后。
她默默地看着,看着那老妇不可置信地捣着嘴,脚步不稳地向门外跑去。
“小娘子醒了!夜大夫,小娘子醒了!”
许久不听人声,让她有些木然。忽然间,屋外一声略显慌乱的盆落没由来挑动了她的心跳。门口,一道影子渐渐拉长,她一瞬不瞬地瞧着。入眼的是一袭深蓝布袍,没有精绣暗纹也没有丝般的质感,却滚动着熟悉的流云波澜。
酸涩瞬间倾入眼底,她心跳的有些快,竟快的扯动体内的伤痛。
一寸一寸,她的视线缓缓上移。一步一步,他的长身慢慢走近。
蓝色的袍边在夏阳中翻动,好似她的、他的心情。时光极慢极轻地流过,却难以平复两颗激越的心。
半晌,他胸口微伏地立在床缘,而她颤颤对上那双潋滟生波的凤眸。
泪水瞬间满溢,她笑着启唇,沙哑的声音如微尘浮动在空气里。
“我回来了。”
他背着光,俊颜被阴影遮蔽。
“我回来了。”她泪如雨下,轻道,“修远,我回来了。”
话未落,人已入怀,他埋入她的颈窝,几不可辨地应了声:“嗯。”
“我……”她哽咽着,用尽全力攥紧他的衣袖,“我好怕……”
耳边的呼吸不稳,他压抑着喷薄的心绪。
“呜……”再难压抑心头的苦涩和欣喜,她嚎啕大哭,“修远……我好怕……”
有力的双臂轻轻地晃着,他的声音如浅溪一般柔柔地流过她的心底。
“我也怕。”
“修远……”
“我很怕。”他在她耳边坚定地重复,语调中有着异样的沙哑。
那双长臂牢牢又不失温柔地环着她,挺秀的身形隐隐发颤。
“修远……”她愕然,转过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却被一只大手遮住了视线。
“不要看。”他平稳地低语着。
这个男人啊,她臻首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好。”
心底抑制不住地发柔,身上的痛似乎不那麽明显了,泪水静静落下,带着恍如隔世的复杂情绪,一点一点淋湿了他的衣,也淋湿了他的眼底。
这样的人,叫她怎舍得啊,怎舍得。
晴丝千尺,韶光悠悠,榴花照眼的午后她枕着他的胸膛静静睡去。而后一只大手轻轻覆上她的左胸,不带半点情欲。柔弱却平缓的心跳,透过他的掌径直传进他的心。
许久不见的优美弧线勾勒在唇角,凤眸如春潭,将情意蓄满。
回来了。
他轻吻着她的鬓发。
真的回来了。
清湛的俊眸盈盈,含着浅淡笑意。一下午他就那么坐着,目光从未离开,手掌一直贴在她的心上。
日子如瓦楞上的猫蹑足跑过,这段时间她不常醒着。即便她再能忍再能扛,可虚弱的身体却每每违背意志,让她总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几番迷蒙间,总有人体贴地喂她喝水、为她擦身,是李阿婆吧,她如是想着,然后陷入甜梦。
“轰!”一声响雷炸破长空。
“站住!”窗外传来阿婆怒气腾腾的吼声,“刘长贵亏你还是个大夫,竟然来偷药!”
屋里,她掀开眼,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两道身影。忽然间,瘦小的身影一把拽住前面的男人。
“快放下,再不放下老婆子可要报官了!”
“死老太婆,我要你多管闲事。”那人见势就要举掌扇下,忽地只见一根银针刺破暗黄色的窗纸,如闪电般撕裂沉沉暗色。
“哎哟!”那人捂着肩膀,仓皇扔出手中的东西。
“滚!等我家老头子和夜大夫回来了,可有你好看的!”李阿婆拿起烧火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啐!畜生!”
过了好一会,屋外才安静下来。
“小娘子!”门帘掀开,李阿婆气喘吁吁地走进,“刚才是你飞的针吧。”
“嗯。”她满脸冷汗地倚在床边。
“怎麽了?”李阿婆迈着小脚,有些急切。
“阿婆,麻烦你……”她柳眉紧攒,“麻烦你扶我躺下。”
“好好好。”阿婆放下手中的药草,小心地扶着她的纤腰。
“阿婆。”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如水般宜人。
“怎么?不舒服啊?”李阿婆上下看着。
“不是。”她温顺地摇着头,慢慢握住李阿婆苍老的手,“谢谢您了。”
李阿婆愣了片刻,忽地慈爱笑开。
“阿婆?”她半侧着头,眸光清澈惹人怜爱。
“怪不得夜大夫这么心疼你呢。”阿婆轻拍着那双柔荑,“光听你的声音我这老太婆就像喝了两壶,刚才明明是你帮了老婆子,现在却软软地向我道谢,你这闺女。”说着,帮她勾了下耳边的长发,真美的发色啊。
“阿婆。”她眼中满是真挚,“谢谢您和阿公,谢谢你们在我和修远最难的时候出手相救。”
“啧啧。”李阿婆打趣地望着她,“小娘子啊,你和夜大夫想必是新婚吧。”
“哎?”她错愕。
“妇人是不可在外人面前叫自家男人名讳的啊。”
“那该叫什么?”她年幼失怙,对这方面不太了解。
“死鬼、孩子他爹、臭男人、家里那口子。”李阿婆数着指头为她答疑解惑。
柳眉越蹙越紧,她有些尴尬地看着阿婆眉飞色舞。
“啊,对了。”李阿婆忽地一抚掌,“还有相公啊。”
“相公……”她喃喃,将两个字浅浅吟诵,“相公。”略显苍白的脸上转瞬飞起红云。
“天天看着这副俏模样,可真苦了夜大夫了。”李阿婆捉黠地眨眼,见她美眸含疑,不禁好心解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阿婆……”她耳根充血,好似方才阿婆放在床头的红果,“这是?”她有意转移话题。
“哦,这是神药啊。”李阿婆忿忿望向门外,“方才刘长贵要偷的就是这个。”
“神药?”她好奇地打量着。
“小娘子能这么快醒来多亏了这神药,每天夜大夫上山采的就是这个啊。”
“修远他……不……”她蚊声道,“相公采的就是这个?”
她知道每天他天不亮就出门了,问他他只说是去采药,如今他俩虽分文没有,却也不能白吃白住。亏得他是懂医术,上山采药、出外看诊好换些银子。方才那位刘大夫进来偷药,她只当是修远阻了他的生计,那人来报复的,却没想是为了这些药啊。
“我家老头子听人说过,自从夜大夫采回了神药,那刘长贵就更加眼红了。”李阿婆拿起针线,一边缝补一边说着,“原来这神药啊长在不老峰的绝壁上,一般人啊是拿不着的。”
“劈啊!”亮紫色的电光映在窗纸上,苍穹隆隆欲雨。
“绝壁……”她望着屋外湿润的地面,此心如初夏的天空,满是阴霾。
而后,李阿婆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只是楞楞地望着窗外,望着倾盆暴雨如期而至,望着肆虐的天水如钢珠落下,在地上、在她的心头砸出一个个小坑。
又睡着了,她有点恼,睁开眼正欲起身,忽觉胸上传来一阵热。
“躺好。”雨还在下,沉沉的天色让人看不出时辰。
“修远?”她微讶地看着按在胸前的大手,脸皮不住发烫。
她那里虽然不算壮观,却也不平啊,他怎么?
她羞赧地抬眼,暗色中只见那双凤眸分外璀璨。
“你回来了。”她声音虚弱的不像话,让他不禁蹙眉。
“嗯。”他坐在床边,伸手把脉。残留的雨水顺着他的长发缓缓滑落,侵染出惑人的男色。
她脸上烧着,目光心虚下移,又瞬间凝住。粗布袍角沾着些许泥渍,而那双鞋已被黄色覆满。她反手一握,将他的右掌拉到眼前。
“修远,你受伤了。”她心痛地望着他掌间的血痕。
“动作慢些。”他充耳不闻,只温言道,“小心扯动了伤势。”
“……”她没说话,纤细的肩膀轻颤。
“卿卿?”
她拉过他的掌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温热的**沁入他的伤痕:“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他眼中似有笑意。
“以后雨天不准出去了。”她哽咽说着,有些凶巴巴的。
“好。”他轻拭着她的泪。
“哎,修远,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她很苦恼地叹气,“你这样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么。”
“是。”他捧着她的脸,极认真地说道,“我就是要你越欠越多,愧疚的舍不得离开。”
“修远……”这一次一定伤他很深吧,她含泪想着。
“欠我的,用一生来还吧。”他将她抱起。
“好。”她伸出未伤的右手,环住他的瘦腰。
半晌,她感到长发涩涩地摩擦着脸颊,头上黏腻的好似这闷热的空气。
“修远。”她有些挫败地开口。
“嗯。”
“我想洗澡。”不知晕了多少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快比醋酸了。
“好。”他应了声,在她的发上落下一个吻,旋即走入雨中。
亏他不嫌自己,她皱眉摸着长发,明明是那么爱洁的人啊。
天公像是漏了勺,大雨穿云而落。
屋里雾气霭霭,水声轻轻回荡。
“好了。”夜景阑试了下水温,转身脱起了衣裳。
哎?月下不明所以地撑圆双眸:“修远……”
“嗯?”他脱下湿漉漉的外衣,露出细致肌理。
“你…你也要洗?”她呼吸有些不稳,双颊鼓鼓。
优美的双眉微地一扬,他心安理得地开口:“卿卿,你坐不住的。”
正人君子的表情,正人君子的语气,她一时无语。
凤眸春波如醉,他除了外衫,仅著白色长裤。
她心跳如鼓地看着他走近,脑中一热出言道:“我不要了。”
他默默走来,端坐在床缘上。
“明天让阿婆帮我吧。”说着,她转身掩住被子。
一双大手倏地探入,精准无比地将她大横抱起。
“呀!”她惊叫。
他望着她薄红的脸颊,眼底满是笑意。
“以往都是阿婆帮我的。”她不甘示弱地解释。
眼中波光潋滟,好似晴日微风下的湖面,他徐徐垂眸,看得她心底发毛。“以往,阿婆也要休息的。”他极含蓄地提示。
“嗯?”她瞪眼,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
“要我说么。”他慢条斯理地为她宽衣,声音带点漫不经心与压抑。她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成了个布娃娃,任他摆弄。
“说也可以。”他扯开她里衣的长带,伸手撩开她背后的长发,深深望来。
“还是不要了。”她直觉明白如果他说了,自己以后怕是再也不好意思面对他了。
偏冷唇线浅扬,他伸手欲要解开肚兜,她急道:“这个不用了。”
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看了半晌,他面色有异地放下手,抱着佳人踏入浴桶。
好暖,升腾的水气冲击着她的颊面,不一会便熏出酡红。
他一手环在她的腰间,将她贴在自己身上。轻薄的亵裤勾勒出女性的独美,柔顺的长发散落在水中,犹如招摇的水草。小巧的肚兜浸湿在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特征更加刺激观感。他俊颜紧绷着,全身硬的像石头,折磨,他暗叹。
他的心猿意马险些让她滑入水中,夜景阑无奈地揽紧佳人的纤腰,将她紧贴在自己的身上。差点就浸到伤口了,他垂眸看着她左肩下那块触目惊心的伤疤,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不禁漫出戾气。
不该让谢司晨那么好死的。
“修远?”身前的人察觉出他的异样,软下身靠来。
“还疼么?”他温柔地轻抚着那道伤疤。
“不大疼了。”
“可我疼。”他小心地避开伤口,揉湿了她的长发。
“你不必自责,没人会想到……”她出言安慰着,忽听他接声道:
“我得到的消息是在镜峡下手,是我疏忽了。”他轻抚着她的长发,语中满是恼意。
“修远,这不是你的错。”她想转身看他,却身不由己,果然没有他,她是坐不住的啊。
身后的人没有应声,只是极尽温柔地为她洗着。
“要说错,其实是我的错。”她黯然垂眸,“若不是我,阿律也不会趟进这摊浑水。”
“没有你也一样。”
“不。”她偏着头,发间的茵樨香缓缓滑落,“都是我,都是我……”
“卿卿。”他叹了声,将她转了个身揽入怀中,“这不关你的事。”
她靠在他光裸的胸膛上,如猫般地低咽着。
一声声轻触着他心底的那抹柔软,夜景阑环着她没再说话。
“修远。”半晌,她低哑开口。
“嗯。”他抚着她的脊背,淋湿了她美丽的发。
“我在下面看到阿律了。”
凤眸兀地一凝,将她扣在胸前。
“他不愿跟我回来。”她抬起完好的右臂,紧紧地勾住他的颈脖,“为什么……为什么……”他渐冷的背脊上滑下两股热液。
“卿卿。”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仿佛能将屋外的暴雨声阻断,“有时候我们无法左右他人。”
“嗯?”她举目望来,眼中满是迷惑。
“你执意的也许别人正要放弃。”他吻着她含雾的眼角。
“我不懂。”她认真地想着,却依然无解。
“会懂的。”见她又要无力滑下,他将她的纤腿缠到腰间。
“嗯?”她还在凝思,可爱的神色让他禁不住一阵燥热。忽地,她的左臂撞上木桶,痛的她贝齿紧合。
夜景阑心神微敛,还是将她背靠自己,手上的动作却止不住微颤。
“没关系,我不痛了。”她咬牙笑着,秉承着一贯的忍功。
他默不作声地洗着,身体依旧紧绷。
“真的不痛了。”背后的温暖让她好安心,眼皮一垂一垂快要睡去。
“以后都由我来痛吧。”这声音如水般的柔,如风般的柔,好似春泉涓涓细流。
“哎,修远……”叹着,叹着,她含笑入梦。
……
淡淡晨光安静地笼在山峦之上,点点孤帆将江水的心事舒张。南风用手指拨响了涟漪的琴弦,绵绵情澜缓缓流过河床。青山碧水将风尘沉淀,远方渐起的青岚装点了她的木窗。
“喜欢么?”他从身后将她揽住。
“嗯。”她静静地倚着,伸出右手描画出天上的云,江上的船,还有池塘里亭亭玉立的菡萏。
“就住在着吧。”他低喃着,亲吻着她的耳垂。
“修远?”她转过身,仰首抬望。
“嗯。”他眼中细阳淡照。
“眠州呢?”经过近两个月的调养,她的脸上又有了水色。
“卿卿。”他声如清泉,悦耳温暖得很。
“嗯。”
“韩将军呢?”
她先是一震,复而垂眸。
“再几日就可以上路了。”他看着她的左肩。
柳眉微蹙,清雅的脸上染着淡淡的橘光:“我喜欢这里。”
“我也是。”他握着她的左手,五指轻重有度地捏着,即便她已能下床,可左臂却再难用力了,“韩将军于你是至亲,而眠州于我是责任。”
“嗯。”她拧眉颔首。
“这份责任我可以不要。”他语调轻轻。
“哎?”她诧异抬眸。
徐徐暖风吹动着他们未束的长发,夜景阑黑眸定定地看来:“若没有你,眠州会是我一生的责任。”
“其实,你可以……”她不愿见他背信。
“不可以。”他语声坚定,“带着你在这秘密养伤也是同样的道理。”
“嗯,我明白。”都是被她连累的啊,若那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怕是会继续执着下去吧。允之啊允之,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见过你的至亲,放下我的责任,我们就回到这里吧。”他吻上她的眉心,也吻进她的心里。
“好。”她笑着应声,踮起脚吻上他的薄唇。
夜景阑的喉间发出压抑的闷响,长发些微凌乱地落在她湖绿色的女衫上,双手扣紧细柳般的纤腰。他步步向前,轻柔而不是霸道地将她抵在窗后。唇舌相依,身前的人儿任他索取。转眼情丝痴缠,他轻啄着深吻着,满满的情话再难用舌尖承载。吻落在她的耳下,滑向她的皓颈,挑开她的衣襟,滑入……
“夜大夫!”嘹亮的老声在窗前响彻,李老汉够头瞧着,“哎?人呢?”
窗后的阴影里一对鸳鸯沐晨交颈,月下含羞地躲在他的怀抱中。
“夜大夫?”窗被推开了一点,吓得她僵直了身体。
“呵呵。”他埋在佳人的颈窝,以传音术低低沉沉地笑开。
月下不满地扭了扭,恍然间正对身下的灼热。缓缓、缓缓地抬首,正对他灿若夏阳的凤眸。
“哎?人呢?”窗外李家阿公疑惑着,并未继续推窗,“明明约在这个时候的,奇怪。”
脚步声渐行渐远,窗后两人深深地望着,暧昧的晨光浮游在空气中。
她落入那双春泓,几要溺毙。
“吓到你了?”他声音沙哑而诱人。
秀颜晕开柔美的樱色,她眉间含情满是娇羞。流转的眼波让他见之心跳,欲念勃勃大发。
也是,月舒荷那次她中了药,怕是记不清了吧。想到这,他不由沉眸。
“夜大夫?”阿公的声音在院子里扩散开。
阴影里,他静静地看着她,奔腾的情意瞬间满溢,却又被他按捺在眼底。
半晌,他清声道:“就来。”
她慌乱抬眸,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修远。”
“等我回来。”那两瓣香唇像是淬了月舒荷,沾了口就很难放下。一个吻,一声叹息,孕育着复杂而有力的思想。
修远……
站在窗前,她望着那道挺秀的身影渐渐远去,在那蘋叶飘风的不远处他偏首望来,四目相交的瞬间她盛开出惑人心魄的浅笑。迎着晨风,她闲雅地轻挥右手,看着他唇缘抹出一丝柔和的线条。远处青山隽永,他背着药篓如清风向前,一步一步走入画中。
淡淡的荷香幽幽飘散,她发若垂柳拂在眼帘。这清香,那一夜,在梦中缠绵,怎能从她的记忆里褪却。
“小娘子,醒了么?”李阿婆热情地喊着。
“醒了。”她望着窗外,浅淡扬唇。
木门被一把推开,阿婆中气十足地笑着:“今儿起的早啊。”
“嗯。”她散着头发,回首笑着,眼中的秀丽月华让阿婆不由发愣。
“阿婆。”轻轻柔柔的一声打破了李家阿婆的愣怔。
“嗯,啊?”
“今天是六月十六吧。”她垂首绕着胸前的长发。
“是,是啊,怎么?”
“请阿婆给我梳个好看点的妇人发髻吧。”她背过身,墨黑色的长发如丝飘动。
“好。”这么美丽的秀发让早先为梳头婆的李家阿婆十指大动。
“阿婆。”她垂着秀颜,让人看不清表情,“今天的饭菜能不能让我来做。”
“你要做饭?”李阿婆诧异地看着她,“小娘子的左手还没好,这饭还是缓……”
“今天是相公的生辰。”她抬起头,眼波如墨,似烟水潺潺让人难以拒绝。
“好,好吧。”
“谢谢你,阿婆。”
这一笑的美丽再次让李家阿婆失神,这闺女今天怎么怪怪的,好像是藏起了什么心思。苍老的指在月下的发间穿梭,樱唇上那抹笑如草尖上的露珠,轻轻地滚动着,而后晶莹滑落。
江上扁舟摇橹,载不动夕阳的绚烂。
夜景阑背着药篓自山中走来,村口莲蓬动藕,池塘里荷风送爽,让人不觉肌肤生凉。
“荷花香,香满塘,不做人间百花王,愿护水中俏鸳鸯。”十多个孩子在梧桐树下跳着格子,拍手唱着儿歌,“牡丹虽美却不香,麦花虽实却粗莽,菱叶荷花莲藕旺,团团莲叶做衣裳。夏露秋歌滴轻响,何花更比荷花香。”
夜景阑不甚在意地瞟了嬉笑的孩童一眼,忽地眼波定住。
穿着短褂、打着小辫的小“泥鳅”中一袭湖绿倩影款款而立,她手中拿着一朵半开的白荷,静静地倚在梧桐下。乌发如丝,双眸似水,别有一番恬静素雅的韵味。
见她心不在焉地垂首,他就站在数丈外静静地看着,将她那份安详闲适细细地收入心底。
忽地,孩童中发出一阵喧闹,一个小小的孩子被哥哥姐姐们推搡着。冲天的小辫缠着红绳,他嘟着小嘴,有些害怕地朝后看看。
“去!去啊!”年长的孩子推搡着。
小孩儿迈动着小短腿,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靠近那道倩影。他扯了扯走神的美人,而后勾了勾小小的食指。
“嗯?”月下打趣地看着只及她腰间的小男孩,慢慢弯下腰。
夜景阑虚起瞳仁,疾步如风地向前。
忽地,那孩子踮起小脚,视死如归地向那两瓣红唇贴去。
“哎?”她瞪圆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偷袭弄得不知所措。她向后退着,腰间缠上熟悉的手。
“修远?”她眨动着美眸,却见他渐黑的俊颜。
“跑!快跑啊!”领头的孩子一声吆喝,小“泥鳅”们四下逃散。
“哇!”方才想要偷香的小孩儿迎风大哭,“娘!救命啊,娘!小胖还不想死啊!”
这孩子哭的也太夸张了吧,月下抚额叹息,不期然遇上他杀意四射的目光。
“修远。”她失笑。
“回家。”长身肃肃如松,他不容拒绝地揽着她的纤腰,霸气十足地向前走着。
“修远是在吃味么?”她调皮地打趣。
“是。”他转眸看来,眼中满是夕阳。
唇边的笑意被他的诚实相告而驱散,暗橘色的霞光中,她柔顺地颔首,纤指攥紧了衣襟……
她很不对劲,夜景阑犀利地捉住她的偷瞧,深深望去。清雅的脸上瞬间覆满红云,月下局促地扒着饭,眼眸直盯着桌上的清淡菜色。
“夜大夫,今儿的饭菜还合胃口么?”李阿婆再也看不下去,终于出声问道。
“嗯。”黑瞳暂时放过某人,夜景阑颔首应着。
“有没有比平时要好吃些?”李阿婆够头打量着,引得老头子频频侧目。
“呿,和平时不就一个样么。”老头子不以为然地撇嘴,桌下却招来老太婆毫不留情的重掐。
“哦、哦……”老头含着饭,眉头蜷在了一起。
夜景阑将两位老人的异样看在眼里,又略有所思地看向身侧。
半晌,他溢出浅淡的微笑:“很好吃。”
那双丽眸瞬间点亮,倾泻着如水月光。
果然,他优雅却不失快速地饭吃完,又添了满满一碗,就着简单的菜肴心满意足地吃着。
“吃完了么?”他抬眸询问着两位老人。
“嗯,嗯。”老头本还想再吃一碗,却碍于腿上悬着的铁爪,只得口是心非地应着。
他春意融融地看了一眼身侧满是期盼的佳人,将剩下的菜色全倒尽自己的碗中。
“有那么好吃么?”李阿公咕哝着喝了口酒,刚要再开口却被桌下的无影铁爪掐个正着,一口酒憋在喉间,吞也不是喷也不是,一张老脸涨红。
“吃完了。”细长的凤眸似深似浅地望着身侧,“很好。”
“嗯。”她眼中翻动着欣喜,伸出右手开始收拾碗筷。
“我来。”夜景阑按下她的小手,叠起陶碗。
“去去去,都回屋去。”李阿婆推开两人。
“阿婆。”月下低喃。
“都别再抢了,再抢老婆子可要生气了。”李阿婆佯怒道。
“麻烦您了。”夜景阑道了声谢,便牵起佳人,慢慢向后屋走去。
“真是一对神仙般的人啊。”李阿婆望着暮色中的并肩行着的两人,踢了踢还在呛酒的老伴,“死鬼,你说是不是?”
“咳!咳!咳!”
南风安静地栖落在叶片上,鸟倦了,花睡了,屋里传来轻轻水响。
她坐在床边,剪着烛芯,窗上映出秀丽的侧影。手禁不住发抖啊,她侧耳听着,那个洗着冷水澡的男人默不作声。
“修远。”
“嗯。”
“修远有无能为力的事情么?”她托腮看着火光,试图用闲聊来安抚渐乱的心跳。
水声渐渐变小,半晌竖起的衣衫后传来低应:“有。”
“是什么呢?”她好奇地眨眼。
“让你受伤。”
她垂着眸子,眼中映着暖暖灯火:“除了这个呢。”
水声渐起,他淡淡开口:“解不了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
“一种毒。”他答疑解惑。
“是无药可解?”她伸出食指,在火焰中穿梭。
“不是,昙花一现有两种解药。一是凤凰的心窍,二是情人的心肝,任一即可。”
“那不就等于无药可解?”她攒眉想着,“凤凰是上古神兽,只在神话中出现过,而情人的心肝啊,吃下去还不肝肠寸断?”她恼着,一时走神忘了焰中的食指,却被烫了个正着。
“哎。”她轻叫,转瞬纤指已入某人的口中。
异样的麻热经由指间一路直上,灼热在心头。她心跳加速地看着眼前的情郎,半晌终是下了决心:“修远。”
“嗯。”
“今天是你的生辰。”她胸口略有起伏。
“你如何得知?”他有些讶异。
“是宋叔告诉我的。”她慢慢抽回手,轻绾着耳边的鬓发,“修远。”
“嗯。”他的目光落在那简单却不失美丽的妇人髻上,胸口涌起的甜蜜稍稍冲淡了先前因她撇下他独自沐浴的不满。
“怎么办?”她皱着眉,脸上满是懊恼,“我不会针线,没法给你绣荷包呐。”
这个姑娘是想取悦他啊,心情一时大好,他轻道:“饭菜很好吃。”
“哎?”月下愕然抬眸,正对他清炯炯的目光。
“其实……”她紧张地再绾耳边发,“我还有另一份礼的。”
凤眸有些了然地看着她的发髻。
“也不是这个。”月下向后退了一步。
他目光紧锁着娇颜,不论是朝堂还是女装,她从未如此局促过,局促的有些异样。
“这份礼就是……”她眼波乱滚,像是在犹疑着什么,忽地她抬起被烛火映红的小脸,“我。”
俊眸中翻动着滔天情潮,他虚着俊眸,几乎是恶狠狠而又饿狠狠地看去,竟让她产生了被生吞活剥的错觉。
她直觉地退后,却难以逃离他密织的视线。
“卿卿。”半晌,他收起怵人的注视,语调平平地开口,“这种事不要随便开口。”
随便?她心头蹭起一把火,烧尽先前的娇羞:“我可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一抬眸,她就知道自己完了,那双滟滟生春的眸子荡着、漾着,情澜翻滚再难抑制。
好像,她好像是上当了,她暗恼自己的冲动,转身向床边走去,只要埋进被子里睡到大天亮就没事了。没事,没事了。
未及床缘,右腕就被牢牢扣住。
她没有回头,只羞涩地扯着手臂。那只手带着点烫,夜风徐来,从身后吹来淡淡草药香。
“告诉我,为何?”长身贴来,他的耳语带着隐隐期盼。
她垂着脸,微黄的烛火沿着她秀美的脸廓静静滑下。
“为何,卿卿。”他情难自制地含上身前小巧的耳垂,引得她不住轻颤。
“因为……”她顿了顿,这才蚊声道,“夜半醒来,你的手总放在我的……”她垂眸瞧着自己的左胸,耳垂鲜红滴血。
自她昏迷后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没想却被误解。不过也好,这样的结果他很乐见其成。
“我以为你想的。”红云浮散上她的颈脖。
“我是想。”他轻喟,“很想。”
“你会觉得我随便么?”她很介意这句话。
他轻笑着,将她掰过身,那双夜瞳异样璨亮:“那是我的诡计。”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不想为这一夜点上半分瑕疵,“我想要你,卿卿。”
他吻上她的唇,如获至宝地轻吮。
“修远……”她语焉不详地颤音,“你变坏了。”
“呵呵。”闻言,他低低沉沉地笑开。
舌尖燃着火,他一路侵入她的唇间。长腿一伸,将她逼到床边。
“呀。”她轻喘,转瞬便被他轻放在了**。
他的长发如瀑落下,好似千条雨丝将两人包围。她张开新月般美丽的眼眸,迷蒙中染着天真:“修远。”
“嗯,我在。”他褪去衣衫,覆身而上。
“生辰快乐。”她红唇噙笑,私密的空间里一时春花漫天。
他咬着牙,忍住骇人的情潮,伸手将她的发髻拆散。
“哎,这头发梳了好久。”她瞥了一眼颈边散乱的发丝。
他俯下俊脸,在她的发间、她的眉上落下细密轻吻:“今后夜景阑只为你一人画眉、绾发。”
“嗯。”她被轻羽般的吻催痒了身心,眼前浮起水雾,“嗯。”她再道,玉色藕臂揽上他的颈脖,“相公。”
动情的低唤让他差点失控,膝盖顶开她纤细的美腿,他的吻沿着玉臂一路而上,最后轻轻柔柔地落在她左肩的伤疤上。
他如此温柔的吻着,如春雨一般落入她的心底。
眼角发热,唇边却微微笑着,她落入了他的诡计,落入了他的心。
身上的衣衫被悄悄除去,她感受着他的耕耘。
“呜……”她压抑着喉间羞人的呻吟。
“不要忍,卿卿。”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同样压抑着急躁的情绪。
“修…远……”她半呜咽地咬唇。
“我在。”他轻抚着她的发,在她的耳边低声安慰着,“我一直在。”
“嗯。”她婉转吟哦,如夜曲迷醉了他的心神。
熏人的水意,在她眼中盈盈流转,娇软呢喃轻轻,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身上火热的烧掠,一寸一寸席卷全身。迷蒙间,听见他一声轻唤,她含笑抬首,覆上他的薄唇。
忽地,身下一阵撕裂。柳眉凝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她忍着,这点痛比起那番生离死别,比起黄泉碧落不见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她泫然欲泣,不因痛楚,而因喜悦。
“卿卿。”他吻开她眉间的川。
“修远。”她抚上他的胸膛,“相公。”
他放下心来,燃起火一般的攻势,灼烧着彼此的绚丽。
“卿卿。”
“嗯……”
“生个孩子吧。”他陷入那绮丽眼波,难以自拔。
“好……”美颜漾着笑,她偏首看着,看着彼此交缠的黑发,感受着体内的热火。
“一个就好。”他在她的耳边低喃,最好还是个女儿。
她抱紧他的窄腰,颤问:“为何……”
“卿卿。”他沙哑地笑着,轻吻她的发丝,“你的话有些多。”
而后,她再难发问,檀口倾泻着动人的低吟。
淡黄窗内,美丽的身体如流水般起伏。清水芙蓉在夜的轻吻中,静静破蕾,带着泠泠玉露,含着幽幽暗香。
与君相约,共画西厢。
今夜谁是谁的笔,谁是谁的卷,那写意的诗句抒发着怎样奔放的感想。
子夜销魂春无极,一枝明月正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