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在平野里留下黎明的脚印,衰草连天,秃鹫的低鸣好似素秋的商音,蚕食着残身,更蚕食着人心。腥风在成原上游弋,其实不必细说,沧桑已融入草上露滴……
霭霭晨雾中青龙骑总兵宋宝林走出营房,迎着朝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昨日真是赢的痛快!不仅鲸吞了文氏二十万大军,还将梁国那七万残兵吃了个干净。想到这里他不禁啧了一下嘴,原本梁王是派了十五万大军前来援助外戚。没想到被青军掘了成原坝尽淹了八万,真是好手段啊。在青龙骑还没到达决战地时,韩月杀就用四万兵力缠住了文涂的十万侧翼,而后又以少战多,力拼敌军主力,青国“战神”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他偏身望向主帐:其实更让人佩服的是那位小姐啊,呵呵。他情不自禁地低笑出声,白色的雾气在秋阳下飘移,冷面冷心的少主也终究逃不开一个“情”字。回想起昨日少主搂着佳人在战场上策马狂奔,而后温柔缱绻地将小姐抱回主帐尽心呵护的情景。他不禁摇了摇头:那一刻,天神般的少主不过是一名堕入情网的普通男子。只是……宋宝林叹了口气,举步向主帐走去:变普通的不止一人啊……
“总兵大人。”帐门前的守卫抱拳行礼。
“嗯。”宋宝林抬了抬下颚,沉声低问道,“还在?”
守卫重重地点了点头,面露无奈:“都坐了一夜了。”
青国的宁侯啊,宋宝林背着手来回踱步:昨日战事刚刚结束,这位九殿下就急急赶来……
“殿下!”“殿下!”凌翼然一身红衣,眉目肃肃,全然不理身后的六幺和宋宝林的劝阻,一甩长袖闯入大帐。他虚起狭长的双眼,目光似利箭直直向屏风后射去。寂静的帐内传来衣衫摩擦的簌簌声,闻响凌翼然眉角微颤,双拳猛地握紧。抬脚便要向屏风踹去,忽地从后面闪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午后的灿阳透过油布在帐房内形成淡淡的光晕,将两位骄子衬得仿若天神降临。一个是邪俊无双,一个是冷峻疏朗;一个恰似曼珠沙华,妖冶的惊心,一个犹如曼陀罗华,清美的怡人。一红一白,同样的绝色,只不过一个怒放在忘川彼岸,一个溢美于天上仙境。尽管生于两极,但却殊途同归,有着同样的命运:开落各千年,花叶永不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静默,四周漫溢着浓浓的杀气,让跟进来的六幺和宋宝林不禁寒颤,让屏风后昏厥的某人不禁蜷身。两两对视,眼中既不是露骨的情意,又不是脉脉的温情,而是毫不退却的坚定和浓到难以化开的敌意。不知过了多久,这两位突然同时偏头,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哼!”同时出声。
“哈~”六幺和宋宝林互看一眼,憋在喉间的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
奉茶的小兵还算机灵,趁着两龙相斗的中场休息,以惊人的速度将一切料理妥当。随后匆匆鞠了一躬,逃命似的冲出寒流满溢的大帐。
红色的那“龙”端起瓷杯,优雅地吹了吹热气,嘴角勾起邪笑,媚目厉厉一瞥:“定侯真是好深的心机。”
咯噔,六幺心跳暂停,哀戚地看向自家主人:主子啊,好歹是在别人的地盘儿,您的尊口可别那么厉。这位……他偷睃了上座一眼,不禁咽了口口水:而且这位和姓元的可不同,是个狠角儿啊。
不幸的是,六幺这番忐忑没能被他聪明绝顶的主人知晓,那条红“龙”呷了口茶,继续毒舌:“先是假意联手,骗~文涂大开阵门。”一个“骗”字让宋宝林的浓眉不满地一颤,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少主:面色淡淡,没有任何表情。“而后冲入主阵,抢~走了伏波将军的战功。”小宋再细瞧,主子依旧是万年冰山脸,只是目光却柔柔停留在屏风那边,“最后~”邪媚的眼眸像冰锥一般刺向对座,“还趁乱,掳走了本殿的礼部郎中丰云卿!”这句话终于引起了白“龙”的注意,他凤目微瞪,湛然有神:“礼部郎中?”
忍不住了么?凌翼然嘴角缓缓勾起,吊胃口似的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转眸轻睨:“定侯还不知道么?”夜景阑龙睛冷厉,直插而去,“繁城退敌就是她的巧谋,水淹梁军也是出自她的奇思。”夜景阑心跳一滞,唇边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云卿,心底默默低念这个名,“如此人才父王当然授以官衔,将卿卿封为四品郎中,总揽军礼事宜。”卿卿?夜景阑凉凉扫视,正遇凌翼然挑衅的目光,第二次无声的战争又开始了,看得其他人站坐皆不是,胆战又心惊。
半晌,凌翼然眸光流转,幽幽开口:“最重要的是,卿卿她已答应。”
一句话,让夜景阑拧起秀气的眉梢,拢起修长的手指:云卿……
哼,凌翼然轻笑一声:“既知如此,定侯。”他扬起远山眉,势在必得地看向对手,“就将我朝的丰郎中还与本殿吧!”说着,便举步向内室走去。未及屏风,只见飘逸的白影已闪至身前。
“力尽而厥。”夜景阑背对着他,凤眸越过屏风,疼惜地看向榻上沉睡的佳人,轻轻开口,“她累了。”
凌翼然微怔,胸口微酸。片刻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她终究是狠不下心。他跺回原处撩袍坐下,手指习惯性地点了点桌案,轻声道:“本殿就在这里等着。”
“主子。”六幺急急开口,“回去等还不是一样,若大人昏睡不醒,那……”
凌翼然美目凉凉一扫,吓得六幺颔首噤声。“哼!”桃花目微眯,俊瞳一转,与那双冷然的凤眸直直对视,“一年尚且能等,更何况这一时半刻~”
……
话音犹在耳,这二人却已两看相厌地对坐了一夜。宋宝林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溜进主帐。不知是真的体力充沛,还是硬撑假装,座上的两位是眼明神清,器宇轩昂。反观座边的侍者……宋宝林同情地看了看站着直打瞌睡的六幺,这一夜怕是很难熬吧。唯一得以安寝的就是那位小姐了,他望向那架屏风心生疑惑:
得到两位天之骄子的青睐,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溺水的感觉,身体好似被强拉而下,难以承受的沉重席卷而来。慢慢睁开眼,周围的一切还有些模糊,懵懵懂懂。抱着被子磨蹭枕头,一抹药香滑入鼻腔,像是一阵清风吹开了山谷间的浓雾,神智渐渐清明。修远么?发丝散乱深陷在柔软的床榻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嗯,是他,是他……
“定侯还真是寡言呐~”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了轻滑的语调,允之,他怎么来了?躺在**,凝神静听。半晌,他还是没等来回应。暗笑,修远的风格啊。
“宋总兵~”
“宁侯殿下。”沉厚的男声。
“你说这算不算怠慢呢?嗯~”
“我家少主平日里就是如此,殿下莫要多想。”
“喔?”顿了一下,戏谑的语调再次扬起,“定侯啊,说话真的有那么难么?”
沉静,正当我以为这一问又将不了了之时,一个清泠如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累。”愣了片刻,方才回过味来,掩着被子嘴角越飞越高:不是难,而是累,修远真是,真是……允之是撩拨不成,反被噎住。“呵呵呵~”笑又不敢大声,憋得我快要内伤。半晌,揉了揉微酸的脸颊,唇角依然带笑,掀开被子刚要深吸一口气,却见两双晶亮的黑眸灼灼望来。呆住,一时忘了呼吸,只感到脸上像是烧了柴,越发滚烫。
大眼瞪细眼,大眼瞪凤眼,“嘭、嘭、嘭……”安静的只听见心跳。看不透允之眼中的亮采,猜不出修远眸间的粼粼,只是大致瞧出了他们眼中的笑意。半晌,他俩突然同时撤回凝视,同时偏头,齐齐对瞪,好似照镜子一般。
“哼!”同时出声。
终是忍不住,转身抱枕,发丝掩住面颊,趁机笑个彻底。
“六幺~”带笑的声音传来。
“殿下。”
“把衣服拿进去。”
“是。”
唉?衣服?擦了擦眼角,半坐起来,长发垂到榻上。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中衣,再看了看床脚的血色外袍,猛地抬头,望向修远。他凤目流采,薄唇微扬,深深地回望。脸上再次燃起火烧云,垂下头打开六幺送进来的包袱。这是?纳闷地看向允之。
他凉凉地看了看床脚,沉声道:“这是礼部郎中官袍,昨儿才送来的。”
拿起裹在衣服里的一个红色绳结,拨弄了下垂的珊瑚珠,迷惑地看向他:“这是?”
“与官袍的颜色、束冠的质地一样,不同的结缡代表不同的品级,四品为淡青色外袍、白玉束冠外加馨结一串。”
明了地点了点头,将衣服摊开,抬起头严肃地望向他俩,心中默念:回避。修远微微颔首,转身那轻柔的一笑,好似沁凉的春水。瞪了瞪毫无自觉的某人,他眼眉弯弯,邪肆地咧开嘴角。怒目相向,他不理。直到修远冷冷一瞥,他才挥袖转离。
匆匆穿上官袍,束起长发,将红色馨结挂在左肩胛的褡扣上,细细粘好假面和喉结,待一切收拾妥贴,这才走出屏风去。
“云卿。”修远轻喃一声,“饿了吧。”
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胃中的饥饿感越发强烈,笑笑颔首:“嗯。”
允之睨了桌角一眼,笑得淡然:“卿卿就在这里吃吧~”俊瞳里闪过一抹讥诮,“等吃饱了再回去看看你那受伤的哥哥~”
“什么?!”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他受伤了?伤在哪儿?重不重?”心乱如麻,不能自以。
允之看了看袖角,斜眼瞥向一边,唇畔绽出诡异的笑容:“回去不就知道了么。”
心中忐忑,偏身颔首:“修远,我先走了。”
“嗯。”他站起身,将我送至帐外,擦肩的刹那,耳边传来一声清如冷泉的低语,“晚上见。”
诧异地望着他,被他眼中粼粼眸光荡漾的心头微醺,不由自主地应声:“好。”
三人行,出奇的安静,安静的有几分诡异。淡淡的秋阳照耀在成原上,平沙草斑斑,一行离雁,远山秋色,轻暖轻寒。出了眠州大营不久,便可见韩家军旗。再看去,一个比两军加起来还要庞大的军寨俯卧在成原以北,与另外两个大营成鼎足之势。
心念哥哥,脚步加快。身前那人突然停住,快的让我差点一头撞上。
“……”允之危险地眯起双目,周身散发出浓浓的怒气,半晌,他牙缝间才挤出几个字,“修远?嗯?!”
唉?哑然,眼中只有那双流火的魔瞳……
看着身前哥哥高峻的身影,微微皱眉。残酷的杀戮,你死我活的血战,作为元帅,作为将军,即使力战到所有敌人倒下的那一刻,也不容傲岸的身躯有半分松懈。这,就是韩家男儿的宿命么?想到这,心中不禁凄凄。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他宽阔的背脊,还好这次只是箭伤而已。
“韩将军!”一声粗吼震的我耳膜嗡嗡,北方的军营原是来迟的翼军。今夜,翼国的彪虎上将军李本中下帖宴请两军将领,不知是何用意。
“李将军。”相比起举止豪迈、长相狰狞的彪虎上将军,哥哥更像是儒帅一名。只有与他并肩而战过的人才知道,战场上的韩月杀人如其名,肃杀狠戾。
李本中状似亲昵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胛:“哎呀,为兄早就听说韩老弟善战,可没想到老弟只用了一个月不到就战至成原了。”哥哥面色微白,礼貌地笑笑,李本中举拳重重地槌了他肩膀一下,眼角闪过一丝狠毒,“你真行啊!今晚老弟可不要不给我面子,可要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哥哥的眉角微皱,挤出一丝微笑:“承蒙李将军高看,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将军。”肃肃开口,拱了拱手,“战时少饮,这是规矩亦是军礼,望将军谨守之。”说完,斜了大胡子一眼。看似粗鲁,实则狠毒,你怕是早知我哥哥身中箭伤,还假装热络故意试探,真是卑鄙。
李本中目似铜铃,两条黑眉拧成一股绳:“哪儿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对将军的事指手画脚!还不退下!”
怒极反笑,拱了拱手:“在下是青国礼官,掌管军仪军礼。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虚目而对,亮声慢道,“这点道理,李将军该不会不懂吧?”
李本中鼻翼微抖,表情甚是尴尬。
“丰郎中。”哥哥清了清嗓子,“本帅今天自当节制,李将军也是一片热心,你莫再计较。”
微微颔首:“是。”
黑绒幕布垂挂在平野,沁骨的秋寒肆虐着天边的星,冷的它们颤抖着瑟缩在一起。远远地走来一纵人影,随着距离的缩短。才发现,原是夜近了。那双含笑的凤目催动着我胸中的涟漪,擦身而过的瞬间,藏在衣袖里的凉手忽然被握紧。瞬间的暖意,弥漫在心底。
不待我回神,另一只手上忽然传来警告似的重捏。偏首,入目的是溢火的俊瞳。“卿卿~”咬牙切齿的低吟。
坐在允之的下手,偏头看向主方大将。李本中持爵而立,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成原之战实在惨烈,本将虽没有亲身经历,但从韩将军已不足七万的兵力看来,这一仗是伤亡惨重啊。”迎风而视,大胡子瞥向我们这座时,脸上露出几分幸灾乐祸,“而眠州的青龙骑也是长途奔袭数千里,经此一仗想必也已是人困马乏。”闻言轻笑,看向修远,四目相对的刹那,微迷。
“唉,可惜啊!可惜我军一路上遇到无数山川险阻,误了战机。”重重的叹息将我惊醒,李本中一横圆眼,很是懊恼地说道,“不然韩将军何至於折损数万兵马,眠州青龙骑又何至於困乏至极呢?”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翼军才是胜败的关键。若不是翼国想捡便宜,来回犹豫,又怎么会被挡在乐水以北,迟迟难以前行?哼,真是自己给自己贴金。扫视一周,不论是我们韩家军,还是青龙骑,凡是经历过那场血战的将领无不面露鄙夷。
“唉,旧事不提!”李本中摇了摇头,“来来来,本将敬诸位兄弟一杯!”
端起酒盏,小抿了一口。真辣啊,是烧刀子,偷偷张口,让舌尖浸没在微凉的秋夜中,来冲淡灼热的酒气。不经意地偏首,却见允之半倚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来,眼神迷离。
“喝这第二杯前,本将有一句承诺!”嗯?眯眼审视,“青、翼、眠三家向来交好,本将也不会置众位弟兄于不顾。等入了近畿,咱翼国南军一定会冲在最前面,为九殿下、为韩将军。”他举杯向我们这边点了点头,“为眠州侯、为宋总兵。”再向修远那边拱了拱手,“甘当前锋,扫清前途!”说了一大通,原是来抢战功的。怎么?想虎口夺食?那还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李本中啊,你这个名字起得到恰如其人,李笨钟,看来是不敲不响,不响不痛啊。
“来!本将就先干了此杯!”他粗豪地饮下烈酒,放下铜爵却发现在座无人呼应。“怎么?”大胡子面上有些尴尬,“韩将军?是这酒不好么?”
哥哥微微一笑,火光将他的深眸染成了暗红色:“是啊,这翼国的烧酒冲了点,本帅还真有些不习惯。用来做祭酒,倒是再合适不过了。”说着站起身,举杯望月,“生者不足幸,死者长以矣,韩月杀借李将军美酒,祭九泉之下的众位兄弟一杯。”潇洒一挥,晶莹的酒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残缺的圆弧,落为一地的心伤。众将齐齐站立,将杯中醇美洒向半空,透过香醪的残影,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个英灵:比起死去的他们,在座的没人可以自称英雄。
众人同时坐下,发出的闷响震的李本中愣在原地。半晌,他才讪讪一笑:“是啊,是啊,不容易,过去的人真不容易。”他捏紧铜爵,慢腾腾地坐下,“那个,干喝无趣。”李本中清了清嗓子,仰首大叫,“来人啊,剑舞助兴!”
“是!将军!”震天高吼,列队走来数十人。个个身高八尺,尽显北方男儿的英武之气。为首那人虎背熊腰,面相刚毅,他抱拳颔首,大声叫道:“末将李显,今日献丑了!”说完,抽出腰间长剑,向后一挥。军鼓响起,在四角火盆的照耀下,青铜色的铠甲溢出冷光。这十人或是单人演练,或是两人对打,一时间刀光剑影,让人目不暇接。
李本中走下座为哥哥斟了一杯酒,粗眉一挑,看了看场内:“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练得不好,还请韩老弟见谅啊。”
“唉~”哥哥一把抓住李本中的粗腕,“李兄何须过谦呢,以小弟之见,那位李显剑风凌厉,功底扎实,是个不错的材料。”
“喔?韩老弟觉得好?”李本中眼底闪过一丝得逞之色,“那李显是我侄儿,年方二十,倒有些本事,这孩子最崇拜你了。”说着,又重槌了哥哥一下。握紧酒盏,厉厉看去,哥哥嘴角似**,看样子肩膀上的伤口又绽开了。姓李的,你还真小人!一扬首,烈酒入喉,烧的我心头噌起一把火。
“今日难得碰到,还请韩老弟不吝赐教,好好教教我这个侄儿。”说完不待哥哥答应,便向场内挥了挥手,“显儿,如此良机还不把握?”
那李显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手持重剑追身而来,那架势却像是搏命。趁哥哥身负重伤前来挑衅,若输了,那也不丢脸,毕竟是败在了名将月杀的手下;若赢了,那可就是灭了我军志气,长了他们的威风。姓李的,你倒是想做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我就偏要你折本折个精光!
旋身飞起,在剑指座上的瞬间,单脚立在了剑尖之上。睨而视之,风景独好。觥筹交错之声突然停滞,只听得声声军鼓传来。酒入愁肠,百转千回,淡淡的热气浮上脸颊,迎风而笑:“在下姓丰,名云卿。”转眸淡瞥,望向一旁的李本中,“素仰翼国李氏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睥睨李显,微眯双眼,“人不轻狂枉少年,在下就借着酒劲来向李兄讨教一二。”
李显鸱目一虚,猛地抖剑,看来被气得不轻。浅浅一笑,踏剑而上,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下颚。随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再看他却似轻软片羽,随风直向丈外去。平举右手,接住落下的重剑。踩着鼓点,扭身飞舞:“一卷兵书,二石硬弓,七尺银枪,金鞍花骢。”侧身轻翻,落入剩下的九人当中,剑尖一挑,舞随心动,“极目万里看沙场,风云殆尽且从戎。”倚剑飞踢,扫倒一片“青铜”,“夜半秋来乐江动,杀尽百花是西风?”摇摇曳曳,飞剑轻起,“胸吞云梦,气吞残虏,剑光万丈破苍穹。”下腰横刃,迷离间只看见一双暖暖的凤目,唇畔溢笑,“冷月无边思情浓,十年天地干戈同。”剑指下座,“把酒酹去,孤坟荒冢。”眯眼看向上座,疾步飞旋,剑指长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纵使强虏过百万,谈笑间,犹定千古。问尔等!”以气御剑,铜华穿鼓而过,直飞向李本中,他瞪大双眼,耳边的发丝被唰地割断。昂首挺胸,轻轻一笑,“何须逞得匹夫勇。”
淡淡的火光,映得李本中脸色蜡黄。微微颔首,抱拳而立:“在下年幼力薄,剑势尚难收放自如,惊到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再转身,看向丈外仍昏厥不醒的李显,讽笑一声,“云卿乃礼官一名,这点花拳绣腿让少将军见笑了。”说着拂袖而下,我军座上一片欢腾。
哼,偷鸡不成蚀把米,李本中,我倒要看看你脸上还剩几分颜色!酒气上头昏昏沉沉,一时不查,竟被桌角绊住,眼见就要落地。我足下一点,刚要立身,腰间忽被搂紧,直直栽进麝香淡溢的怀抱。懵懂对视,脸颊犹带温热。
“小心~”低沉婉转的音调,桃花目迷醉,嘴角微挑。挣扎着起身,却被他按个正着。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鬓角,将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媚眸微转,挑衅似的望去。一拍桌案,猛地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对座。修远轻抿一口烧酒,体态昂藏,凤目冷厉。杯盏被轻轻放下,爵底贴到桌面的瞬间,厚实的木案忽然从中断裂。微愣:隔物运气,真是惊人的内力。“当~当~当~”铜爵滚落在地,举座愕然,夜静的仿佛能听见秋月的叹息。
凉风拂面,却吹不开脑中的酒气。“报!”嘶声大吼在静默的酒宴上显得格外刺耳。眨了眨眼,熏然中缓缓神醒。
“何事?”李本中一拍木桌,反显得几分气弱。
“禀报将军!荆国骠骑大将军刚刚攻陷通州,朝着渊城去了。”
“什么?!”这一声到时怒气十足,他圆眼暴睁,铁刷胡颤动。
“喔~将军还不知道么?”允之摇了摇杯中美酒,笑得淡然,“成原一战后,元腾飞将军就直接挥军北上去勤王了。”这怕是你给出的主意吧,允之,“说白了,荆国的内战不过是他们的家事,咱们只是被请来做个见证的。”他向主座斜睨一眼,“近畿之地当然要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肃清。”这样既给了荆王面子,又损耗了荆军数量,这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不知李将军为荆王准备了什么见面礼?”允之用指尖沾了沾烈酒,目光凉凉地射向对座,“听说定侯是为他送去了文太后。”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修远,他凤眸清澈,直直地望来,似乎能让我一眼看到心底。一边血洗成原,一边打蛇七寸,这一切都是在战前就安排妥当了吧。“话说送礼成双,本殿自不会落於人后。”轻滑的语调再一次直击李本中的面门,“有着文氏血脉的小太子如今已在去渊城的官道上~”
风吹过,盆火忽熄,主座上那人面容惨淡,好似心火骤灭。
翼军大营笼在浓浓的夜色中,漆漆。
夜的衣角渗进荆王宫里,更渗入荆王吴陵的心底。
“王上,到了。”细皮嫩肉的内侍低低提醒。
体态臃肿的荆王一脚踢开凤鸣宫正殿的大门,带着满腔恨意冲了进去。入眼的是早已然蒙尘的瑶窗,以及被西风吹得丁丁作响的珠帘。吴陵厚唇微颤,缓步走近内室。黑暗中静坐着一名妇人,她发式繁复却纹丝不乱,纤瘦的腰肢挺得板直。这就是昔日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文太后,在内战发起之前,她便早早地离开王都藏身于文氏族地通州。而今日她被眠州的青龙骑送回,却已是风光不在、一身凄凉。
吴陵背手而立,冷冷地开口:“母后。”
文太后端坐在榻上,仿若听不到这一声低唤。
荆王的肥脸微微一颤,有些躁狂地大吼:“母后!”
还是没有回应,文氏依旧静默。
“哼!哼!哼!”吴陵重重出气,一步步逼近美人塌,“母后还当孤是那个软弱无力的王么?您瞧瞧,您瞧瞧!”他张开手臂,得意地看向空旷凄凉的寝殿,“这里早已不是王朝的中心!”他抓住文太后窄窄的双肩,咬牙切齿地怒吼,“您也不是那个总揽朝政的太后了!”双手加力,猛地摇晃,直到将太后摇的秀发散乱方才停手,“母后,您醒醒吧,文家算是毁了,毁在您的手上,也毁在孤的掌心。”他偏身坐在榻上,拈起太后的一缕秀发,细细把玩,“母后,今后只要您悔过,只要您多看看孤,多疼疼孤,孤一定不会轻待你。母后。”荆王扭了扭肥胖的身子,趴在文太后双膝上,语调稚嫩,仿若孩童,“母后,母后。”
就在他娇声耍嗲之时,文太后眼中忽地闪过凶光,俯上身猛地咬住吴陵肥厚的耳垂。
“啊!”凤鸣宫里回荡着杀猪似的惨叫。
荆王捂着耳朵滚落在地,粗壮的指间渗出温暖的**。他颤着身,咬牙切齿地望着一嘴鲜血,仿若恶鬼的文太后:“母…后……”
文太后一张血口,吐出一块白肉:“闭嘴!”咬牙切齿地低吼,一步步走向塌下的吴陵。暗色中,那双美目闪过冷光:“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哀家一声母后?!”
吴陵愣在原地,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嚅嚅开口:“母后……”
“闭嘴!”文氏掩耳厉叫,一头乱发垂到颈侧,“你这个贱种!”她发狂似的踢打荆王,“都是你!都是你!将我的嫣儿害死了!”
吴陵抱着头在地上来回滚动:“嫣儿?嫣儿?”他忽地踢腿,将文太后踹倒在地,半跪着向她那边爬去,“从小您就将文语嫣挂在嘴边,最疼最宠的也是她。十岁那年,孤不过是将她推倒,您就用柳枝抽了我一晚上。”吴陵一把按住文太后的肩膀,目眦尽裂地失声大吼,“为什么!为什么!孤是您的亲生儿子啊!竟然抵不过一个贱人!”
文氏抡起小掌,狠狠地扇去。“啪!”吴陵呆住。“贱人?!”文太后胸口猛颤,慢慢站起,“贱人?!”她厉厉地睨视瘫坐在地的荆王,“你这个贱种竟然敢称哀家的亲生女儿是贱人!”
“亲生女儿……”吴陵语气残破地重复这句,“亲生女儿……”半晌,他猛地抬头,“那孤?”
“没错!”文太后厌恶地看着他,“当年要不是为了扳倒如妃,哀家也用不着偷天换日,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哥哥家抚养。哀家必须生儿子,只能生儿子!”
吴陵脸色煞白,像丢了魂似的,两眼空洞无神。
“哀家让语嫣嫁入宫中,为的是让女儿长伴膝下,为的是让荆国王脉真正流入文氏血液。抚养多年,哀家本想放你一条生路,等弥儿长到十岁再逼你退位,让你在宫里安渡残生。谁知?”她微眯双眼,摇头冷笑,“谁知你竟不知好歹、贪心不足!”两行泪水从眼底滑出,“将我的嫣儿,将我的嫣儿……”她捂住脸颊,哭得惨然,“将我的嫣儿杀死了……呜……”
一声声哭音像一记记重锤,将吴陵本就脆弱的心敲成碎片,再碾成粉末,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被随风吹散。
文氏忽地垂下手,张牙舞爪地向他扑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种!”她像一只失去幼仔的母狮,疯狂地撕咬着吴陵肥厚的耳廓,“杀了你!哀家要杀了你!”尖利的牙齿又咬下一块肥肉,“知恩不报,反而灭我文氏!你不得好死!”耳朵上的剧痛让荆王猛地清醒,他的喉间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已陷入疯狂的文氏竟然咬伤了他的颈侧。他撑起双手想要将太后推开,怎料她力气出奇地大。此时的荆王也红起了眼,他痛吼一声,拧过肥腰将文氏压在身下。
“啊!”喉间剧痛,吴陵下意识地扯动颈脖,俯身砸地:一下,文氏仍不松口;两下,依旧痛极。心房早已没了那颗人心,吴陵不过是一头禽兽而已,他一次次地重复那个动作。听着头骨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厚唇扭曲地向上扬起:“呵呵~哈哈哈~”怖人的怪笑在凤鸣宫里回荡,听的守门的内侍一阵瑟缩,一阵心惊。
直到面染鲜血,直到喉间的紧咬松开,他还依然继续。狞笑着,一遍遍,一遍遍地俯身直起,俯身直起……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二十七,文氏太后殁,谥号罪后。八月二十八,太子吴弥夭,年仅五岁。君不见,高墙深院。一秋之间,轻寒轻暖;骨肉伦常,至亲至疏。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