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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 正文 尾声

所属书籍: 一生余得许多情

    1975年12月,美国加州斯坦福医院

    梁念邦和妻子安妮抱着小女儿,来到医院探望父亲。他们三天前接到妹妹的消息,从法国匆匆赶回来,刚刚下了飞机,就马不停蹄的从机场来到了医院。

    等待电梯的时候,安妮忧心忡忡的问丈夫:“爸爸的病情如何?难道真的是癌症?”

    梁念邦沉重的点了点头:“胃癌,今年确诊时就已经是晚期了,爸爸妈妈一直瞒着我们。”

    “天哪!”安妮一下子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梁念邦忍下心头的酸涩,搂着妻子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是早年在国内战争时期落下了毛病,妹妹说爸爸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安妮,一会上楼把眼泪擦干,我们要坚强起来,不然妈妈该怎么办?”

    叮—的一声脆响,电梯到了。

    一家三口依次进入,就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有人道:

    “等一等!”

    梁念邦急忙按开的电梯门,擡头看去,只见电梯外是一对老夫妇,老夫人坐在轮椅上,老先生推着她,对着梁念邦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也是中国人,梁念邦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亲切感,同样微笑颔首,侧身为他们让路。

    电梯缓缓上升,他们的目的地是同样的。

    梁念邦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那对老夫妇身上,老先生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袍,温和儒雅,老夫人半白的短发一丝不茍贴在而后,淡漠冷清。这两个人气度俨然,通身一种岁月时光的沉淀,与这车水马龙的现代社会那样格格不入。

    二十八楼,电梯到了。

    夫妻两个领着女儿,率先急切的走出来,向最里间的特护病房匆匆走去。

    “妈妈——”

    梁念邦一眼看到妹妹扶着满脸悲痛的母亲走出病房,立刻大步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他看见向来保养得当的母亲短短几个月间,眼角多出的皱纹,和鬓边多出的白发,不禁心酸难耐。

    “爸爸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方阿绣缓缓的摇了摇头,她反握住儿子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你父亲他,会撑下去的,他一定会撑下去的。因为此生,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前阵子霍锦宁的病一度恶化,医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单,可他一次又一次的战胜了死神,连医生也连连称奇。

    支撑他的不是什么医学奇迹,不过是一份执念罢了。

    今年四月,中国台湾地区领导人逝世,新的继位人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旧日的恩怨都该有个了结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们已经盼望了整整三十年。

    梁念邦忍不住问:“妈妈,这些年来你们究竟在等谁?”

    阿绣轻轻摇头,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愣住,不可思议的看向梁念邦的身后,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梁念邦回头,只见缓缓走来的是刚才电梯里遇见的那对老夫妇,他有些疑惑,有些诧异,也有些了悟,脑海深处被遗忘的记忆渐渐破土而出。

    “妈妈?”

    阿绣哽咽道:“念邦,你还记得,除了爸爸妈妈外,你还有爹和娘吗?”

    梁念邦浑身一震,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面目依稀的老先生,颤声开口:

    “爹?”

    老先生百感交集,他眼中含泪,笑着颔首:“一转眼,念邦长这样大了过来,来见见你娘。”

    他弯腰对轮椅上的老夫人温柔的说:“萧萧,你看,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他是咱们的念邦。”

    梁念邦走过去,不禁在轮椅前缓缓跪下,童年的记忆纷繁涌出,他不禁脱口而出:

    “娘?娘,我是念邦,您和爹爹终于回来看念邦了!”

    一只干燥而苍老的手慢慢擡起,轻轻的落在他的头上。

    梁念邦的泪水刹那间流出了眼眶,将头挨在了她的膝上。

    梁瑾亦是悲欣交集,他擦了擦眼泪,擡头望向面前同样泪流满面的阿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古稀之日,风烛残年,他们老了,都老了。

    近半个世纪的风霜雪雨,喜怒悲欢,就在这相视一望中。

    阿绣笑道:“进去吧,耀中在等你。”

    滴-滴-滴-滴-

    心电图机运行的声音平缓而迟慢,病床上的人容颜苍老,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嶙峋,他脸上罩着的呼吸器一起一伏,雾气起了又散。

    松弛的眼皮下,眼珠转来转去,昭示着内心的焦虑不安。忽而,他若有所感,慢慢的,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病床边轮椅上坐着的人,纵使别离经年,纵使年华老去,他仍旧用老眼昏花的双目,一下子认出了来人。

    “瑜儿”

    萧瑜缓缓握住了那只颤抖着伸向他的手,轻声道:

    “是我,二哥哥,是瑜儿回来了。”

    霍锦宁无声的笑了,有欣慰,有释然。

    他吃力的收紧手掌,萧瑜感觉到他手心有一块硬物,松开手,任他掌心摊平,等看清以后,她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亦从自己内衣的口袋里,拿出了贴身收藏了大半辈子的东西,颤巍巍的递了过去。

    这块彼此分别飘泊了半个世纪的龙凤玉佩,此时终于合二为一了。

    这是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定下婚约之时的文定之物。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萧瑜将头轻轻挨在霍锦宁的枕边,两人就这样沉默的静度最后的时光,好似能将这一生亏欠彼此的日子都走完。

    “二哥哥,你说过,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她轻声开口,“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批命究竟是什么?”

    这是当年在上海火车站,她随口问过他的问题。

    彼时他们不知,那司空见惯的一别离,将会是怎样的遥遥无期。

    霍锦宁轻轻的喘息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于是只能吃力的擡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缓缓写下来,那最初的最初,注定了二人一生的谶语:

    千金散尽终不负,几渡重洋叶归根。

    一生余得许多情,不负山河不负卿。

    你我这辈子,终是个好结局

    1975年12月,被囚禁了三十年的萧瑜重获自由,与梁瑾离开台湾,定居美国。

    1976年1月,霍锦宁病逝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斯坦福大学医院,临终遗愿是能够落叶归根,骨灰葬回到中国。

    1982年7月,萧瑜病逝,三日后的夜晚,梁瑾服下了大量安眠药入睡,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昔日名满天下的碧云天,即便离开梨园三十年,仍然有许许多多已经老去的戏迷票友记得他,有许许多多听过他留下的唱片录音的人欣赏他。他在美国的葬礼办得隆重而肃穆,海内外无数戏曲大师不远万里前来吊唁,昔日故友谢玄康同王渝之子谢明昭从香港送来了一副挽联:

    牡丹一曲乡魂黯

    人间再无碧云天

    1983年,七十四岁高龄的方阿绣在小儿子及孙女的陪同下,从美国坐飞机回到了中国大陆,将霍锦宁、萧瑜、梁瑾的骨灰遵循他们的遗嘱葬在了北京郊区陵园,并提前在三块墓地旁边买下了紧挨着的第四块。

    之后数年里,阿绣定居北京,在多年前拆旧城运动中侥幸留下的燕子胡同中,买下了最里面的一间四合院,继续她从事了半生的国际关系研究和翻译工作,四世同堂,安度晚年。

    1997年7月1日,阿绣在亲人的陪伴下安详离世,彼时电视里正转播的是中英两国政府香港政权交接仪式,蓝白米字旗缓缓落下,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而她手中紧握着的,是一张漂洋过海保存了大半个世纪的老照片,上面的背景是昔日广州陆军军校的大门,黑白影画中,四个年轻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照片的背面,有她故去了许多年的丈夫生前题字:

    余少为纨绔子弟,生于锦绣堆中,鲜衣怒马,诗酒轻狂,而立之年,国破家亡,千金散尽,鞠躬尽瘁,万里颠沛,死而后已,他乡终老,不如归去。

    回首半生,民国三十八年,春秋一场大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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