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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 正文 第114章

所属书籍: 一生余得许多情

    欧阳长亮敲门进来时,看见阿绣在打字,微微一愣。

    “先生?”

    王国维笑道:“阿绣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们的苦心,但以后不再用瞒着我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但欧阳想说的并不是战事或会议,他略有些焦急道:“先生,疗养院外面来了一队汽车,说是里昆爵士的人,邀您见面一叙。”

    他递上请柬,王维国接过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阿绣担忧道:“先生,医生说您需要卧床静养,现在不易外出。”

    王维国摇了摇头:“这个里昆爵士是我太太娘家的表亲,和英国人的关系很好,在南洋很有地位,这个约会我是要赴的。”

    “可是他们来者不善。”

    “既然已经找到这里,我们再躲也没有用。”

    王维国洒脱一笑:“我现今无官无职,不过是个久病缠身的老头子,无论所为何事,恐怕都会叫他失望了。”

    见王维国心意已决,二人劝说无用,只能相继退了出来。

    欧阳忧心忡忡:“这个里昆爵士我略有耳闻,是个中葡混血的商人,和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良好关系,很狡猾。晚上的会面恐防有变,我还是多安排一些随行人员吧,先生的安全要紧。”

    阿绣点头应和。

    “香港龙蛇混杂,这潭水太深了。”欧阳叹了口气,随口问道:“阿绣,你与先生平日里很亲近,可知道先生下一步如何打算?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要出国休养?”

    “先生不曾对我说过,我想先生应该心中有数,我们只要继续跟在先生身边就好。”

    欧阳推了推眼镜,笑道:“也是,虽然不少国家都许以高官厚禄,不过我想先生不会理睬的。”

    他和善敦厚的面孔与过去无异,可这状若不经意的闲谈再也无法让阿绣忽视了。

    那天晚上霍锦宁告诉她:

    “留心一下老师身边的欧阳长亮,不,他不是间谍,只不过他是南京方面派来的人。”

    外交官在外全权代表国家,一旦被敌国策反,后果严重,国府以防万一,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些年来,欧阳一直是王维国的得力助手,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对阿绣也很是关照。背井离乡,远赴重洋,他们是彼此最信任的同事战友。

    如今一想到他其实是怀揣着其他目的,在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向上汇报,她总是感觉很可怕。她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心里对他没有隔阂。

    特务之名她早有耳闻,那是媲美明时东厂锦衣卫的存在,但先生拳拳爱国之心,无愧无惧,希望他们彼此没有挑明的那一天。

    晚上的约会定在一家日式会所,阿绣和欧阳随王维国一同赴宴。

    里昆爵士是个五十岁左右身材肥胖的男人,他热情的起身欢迎着王维国一行人的到来,用很奇怪的口音讲着中文:

    “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见,来到香港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要不是看了报纸,我还不知道。”

    王维国微笑道:“只是因病耽搁在此一段时日而已,没有打算惊动你。”

    “不管怎么说,今天一定要让我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们。”

    在里昆爵士的安排下,美酒佳肴次第呈上。音乐奏起,障子门被徐徐拉开,一位身着华美和服的艺伎缓步走了出来,手持两柄折扇,在优雅的乐声下,莲步轻移,翩翩起舞。

    这间会所典雅精致,菜肴繁复美味,乐声幽玄雅静,艺伎腰肢柔软,舞姿优美,低眉擡目,都是万种风情。

    可这一切并不会让人舒心愉悦,反而涌上极大的厌恶和憎恨。

    阿绣微微皱眉,脸色难看。

    里昆爵士笑着问道:“方小姐为何不动筷,是不是菜色不合胃口?今日我设宴招待,只希望大家放下工作,轻松一下,不要太过拘谨。”

    阿绣不禁看向王维国,长久的工作配合,已是心有默契,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她知道先生需要她说什么。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抱歉,里昆爵士。因为此时此刻,中国有一半的土地都沦陷在日军的铁骑之下,那些侵略者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千万的人民流离失所,饱受苦难。极北的松花江畔还夜夜游荡冤魂,长城底下壮烈牺牲的士兵死不瞑目,黄浦江边炮火声昼夜不息。所以,这舞乐再美,我欣赏不来,这佳肴再好,我咽不下去。”

    里昆爵士脸色微变,“我的老朋友,这就是你对我殷勤招待的回报?”

    王维国泰然自若,微笑着答道:“抱歉,扫了里昆爵士的雅兴了,但里昆爵士若是诚心相邀,似乎并不该选在这里吧?”

    里昆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只是一个玩笑罢了,先生不必当真,我们继续——”

    他擡手叫停的舞乐,

    “千代子,来为我尊贵的客人斟酒。”

    艺伎温顺的鞠躬行礼,碎步走过来,跪在桌边,为王维国斟满了一杯清酒,恭敬道:

    “先生,请——”

    “抱歉,维国大病初愈,不能饮酒。”王维国推拒了这杯酒,看向里昆爵士:

    “今晚还是到此为止吧,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天色已晚,维国身虚体弱,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里昆手持酒杯,哈哈一笑,脸上的肉与胡须一起抖动了起来:

    “王先生真是不好糊弄呢,好吧,实不相瞒,其实今晚想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不过是代为穿针引线而已。是不是,千代子?”

    那一直温柔恭顺的艺伎缓缓擡起头来,轻轻一笑:

    “王先生,请多关照——”

    她的脸上没有像惯常艺伎一般浓妆艳抹,清雅淡妆突显艳丽五官,褪去低眉顺眼的谦卑之姿,眉宇间竟然有一丝凌厉英气。

    王维国表情冷淡疏离:“我与日本人没什么可谈的。”

    艺伎丝毫不为所动,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她慢条斯理的开口,从方才流利的日语变成了字正腔圆的中文:

    “我的日本名字叫山本千代子,您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显谊,爱新觉罗显谊。”

    眼见众人脸色一变,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她。

    这位山本千代子小姐名震中日,她是前清格格,从小被送到日本贵族家中寄养,是伪满洲国傀儡皇帝的堂妹,是关东军控制东北的爪牙,是大日本帝国的间谍之花。

    里昆爵士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不打扰王先生和千代子的谈话了,告辞。”

    里昆离开后,包厢内气氛一度僵持。

    王维国面无表情,千代子施施然再次倒了一杯酒。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清酒流进杯子的细碎声响。

    “王先生不必惊慌,我不是来对先生不利的,相反,我是来帮助先生的。”

    千代子笑道:“我对王先生仰慕许久了,当年先生随国联调查团亲赴新京,没能拜会先生是我的遗憾。今日冒昧将先生请到这里,实在是失礼了。”

    “无妨,日本人素来有小礼无大义,昔日关东之行,鄙人早就深有体会。”

    千代子脸色不变,只淡淡一笑:“坐在这里跟您说话的我,不是日本人,也不代表关东军的立场,香港此行是我个人行为,完全是为了先生您而已。”

    “为我?”

    “没错,自巴黎和会以来,先生的大名在国际上已是如雷贯耳,折冲樽俎,纵横捭阖,被誉为‘哥伦比亚大学最闪亮的星星’,您是唯一能彻底融入西方精英社会的顶级外交家,堪称当今中国之最,断然不是其他那些学了几国语言,翻译出身的所谓外交人士能媲美的。”

    王维国不为所动:“溢美之词,言过其实。”

    “可在我心中,先生确实名副其实。”

    千代子微微一笑,尽展女性娇媚,她着实很会利用自己美貌的本钱。

    话锋一转,她又道:“可是,以先生这样大才之人,却被效忠的政府暗中猜忌,落得今日地步,经受如此大的委屈,我实在为先生痛心疾首!”

    欧阳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什么国府猜忌,你不要造谣生事!”

    “我造谣生事?”千代子笑容乖张,“当今国府的外交次长,与王先生在北洋共事时就素有嫌隙,时常公开谴责王先生的观点与建议,屡次出言诋毁,这件事不知究竟是真还是假?”

    “你胡说——”

    “欧阳。”

    王维国轻声喝止了他,对千代子道:“千代子小姐,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先生大才,国士无双,不该局限于小小的外交代表一职,南京政府内部派系斗争,互相倾轧,断然不是先生能进展所长之地。倘若先生愿来满洲就职,千代子承诺必然能给先生最高礼遇。”

    “哦?”王维国轻笑,“什么礼遇?”

    “一切,”千代子微微倾身,大开的和服领口露出一片春光,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暗示,

    “一切,你想要的。包括您身边的人,我们也会同样优待。”

    她看向他身后的二人。

    “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呢?”

    欧阳不屑一顾,阿绣却心中一紧,面上佯作镇定的微微一笑,将脸颊碎发捋到了耳后。

    “我的态度,刚才对里昆爵士已经都说了。”

    先生说过,外交场合,即便输掉一切,也不能输掉风度。

    千代子双眼一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

    “这很诱人。”王维国点头,却是缓慢而又坚定道:“可惜,我还没做好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打算。”

    “先生果然一如既往的倔强。”

    千代子笑容一敛,坐直了身体,却也没有动怒,只慢慢的喝光了自己方才倒出的酒。

    昔日,王维国随国联调查团远赴东北之时,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威逼利诱,收买暗杀,彼时他的答案就是和今天是一样的。

    “不过,我的承诺一直有效,希望先生回去能好好想一想,因为下一次,找上先生的人可能就不会像我这样客气了。”

    回去的路上,欧阳忍不住问王维国:“先生,千代子这是挑拨离间之计。”

    “既然你已知道是挑拨离间,为何还要上当?”

    欧阳一噎,不再言语。

    王维国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欧阳少有这样不稳妥的时候,他转头想唤阿绣,却发现她脸色苍白,一脸魂不守舍。

    “阿绣,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担心千代子接下来会对您不利。”

    阿绣勉强笑了笑,垂下来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看似镇定,可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位千代子小姐,她是肃亲王的八女儿,是阿绣同父异母的姐姐。

    当年显谊是福晋嫡出,阿绣是侧妃庶出,各自养在深闺,她对这个姐姐的印象实在少得可怜。

    命运弄人,不曾想多年以后的今天,她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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