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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 正文 第29章

所属书籍: 一生余得许多情

    二月二十四,这天凌晨,萧瑜安排在萧子显身边的小丫鬟从萧府给萧瑜递来信儿,说是萧子显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那就是没咽气,咽气了再说。”

    萧瑜坐在厅堂,表情不耐的捏了捏眉心,挥退了来人。

    来人也吵醒了梁瑾,他站在门口静静听完了两人的对话,这才进门。

    他走到萧瑜身边,把手里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当心着凉。”

    萧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擡头问他:

    “我这不孝女是不是该被天打雷劈?”

    她面无表情,可梁瑾感觉到那只抓着他的手冰凉如水。

    梁瑾反手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温暖着她的,轻声说:“别太为难自己。”

    这一句话反而让萧瑜皱起了眉头,她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终于站定,几不可查的轻叹了一声:

    “去听听他有什么遗言。”

    萧瑜是跟医生一起到的,平日里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此时聚满了忙进忙出的人。

    她进了屋,站在里间床边,冷眼看着医生在做徒劳无功的抢救。

    这个院子,她很多年没有进来过了,本就烟熏火燎的福/寿/膏气味里又夹杂着中药味,病气,恶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这个人她也很久没见过了,除了刚从国外回来时,隔着帘子象征性的请了安,连她结婚时,彼此也没照面。

    此时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不知道是否还能算是个人,他瘦得好像是一具只包了层皮的骨架,颤巍巍,软塌塌,半边身子勉强轻轻挣扎着,眼睛睁不开,只在喉咙深处含糊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像是不甘,更像是祈求。

    其实他今年才四十六岁。

    “老太爷!老太爷到了!”

    屋外一阵骚动。

    萧如山披星戴月的来了,直接走到床边坐下,毫不嫌弃的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我儿,我儿醒醒!”

    赵医生遗憾道:“老太爷,您节哀。”

    萧如山双目通红,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子显贴身伺候多年的小厮早就跪在旁边,重重磕了几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小的该死!爷半夜突然醒了,嘴里嘟囔着月亮,还一个劲儿的看向窗外,小的就把爷连人带椅搬到了窗边,让爷看月亮,没想到没多一会儿,爷就不行了。”

    “混账东西!”

    萧如山一脚将那小厮踢到一边,小厮连滚带爬起来,顶着满脸的血,继续不住的磕头。

    屋里说话声,哭泣声,怒吼声,求饶声,就像一幕荒诞的闹剧,又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出生离死别。

    俄倾,床上的萧子显突然剧烈挣扎了几下,然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并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只字片语。

    萧瑜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任身后哭声喊声交织在一处:

    “四爷——”

    “我儿你怎么了,我儿——”

    “老太爷,老太爷您慢着点!来人啊,老太爷晕倒了——”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是银钏那天从井里被捞出来时被泡得惨白的脸,是小月娥被烟枪烫得青紫的胳膊,是沈月娘提起这个人时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是朦胧记忆里康雅惠头也不回的背影。

    光影交错,如同轮回。

    有时她会有错觉,这座宅子里那个叫萧子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死了,死在沈月娘嫁人的那一天,死在母亲离开的那一日,这些年留在这里吞云吐雾,半死不活的,不过是阴间一死鬼,如今终于魂归虚无罢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

    当夜,萧如山悲痛交加,怒火攻心,病倒在床。

    三日后,萧如山逝世。

    萧家一门双丧,出殡那天极尽隆重奢华,与去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遥相照应,一悲一喜,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场葬礼上,萧家子女披麻戴孝,守灵祭奠,唯独不见萧瑜。

    她病了。

    萧子显死后第二天她就病了,她觉得是前一晚上连夜奔波着了凉,当时要是听梁瑾的话把外衫披上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梁瑾叹了口气,把她额头上半干不湿的汗巾重新用冷水打湿,然后放在她头上,低声问她:

    “好点了吗?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萧瑜被冷水激得浑身一抖,头脑清醒了几分,摇了摇头,而后无声的笑了笑。

    萧家虽然待她不好,但毕竟将她养大,亲情不在,血脉在,也许老天也看不惯她如此冷漠了。

    大哭一场全无可能,那么就只有大病一场以尽孝道了。

    彼时霍锦宁正在香港与英国商人洽谈订购轻便铁轨的事宜,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回北京。

    终于风尘仆仆来到燕子胡同,进门时,正巧碰上梁瑾端着铜盆走出屋子去倒水,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梁瑾本来还想问来人找谁,待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衣冠楚楚,西装笔挺的少爷是什么人以后,脑袋嗡的一片空白。

    手里的铜盆一个不留神摔到了地上,还提溜提溜转个不停,发出刺耳的声响。

    梁瑾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拾洒了一地的水,还是先躲起来,或者与这人义正言辞分毫不让的对峙一番。

    终于在惊慌失措间勉强镇定,他捡起盆子,低声叫了句:

    “二少。”

    霍锦宁舟车劳顿本来疲惫不堪,一身戾气,见此情此景,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语。

    霍锦宁问:“瑜儿呢?”

    “在屋里。”

    霍锦宁颔首,径自进了房中。

    萧瑜懒懒散散的掀开眼皮看了来人一眼,半理不睬:

    “来了?”

    霍锦宁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贴了一下她烧红的脸。

    “一门双丧,你不出席,恐怕会落人口实。”

    萧瑜凉凉的笑了一声:“我是冠了别个姓的外嫁女,与萧家无关。更何况”

    她瞥了他一眼:“那难道不是你的父亲祖父?”

    霍锦宁神色不变,眉宇温柔而疏离:

    “我更不姓萧,否则你冠谁家姓去?”

    萧瑜勉强提了一下嘴角,算是给他这个不好笑的笑话一个面子。然后不耐烦的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半晌,她忽然问了一句:“你说她有没有后悔过?”

    霍锦宁一时不知她话里的“他”指得究竟是谁,可萧瑜大抵也不是想让他回答的,只是顾自笑笑,没再说话。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萧瑜点头,但又有些头晕,于是捂着额头说:“带走珏儿。”

    霍锦宁会意:“我知道。”

    于是萧瑜放下心来。

    梁瑾端着食盘走进来,径自坐到床边,放下食盘,轻声道:

    “我蒸了鸡蛋羹,你好歹吃一点,不然怎么喝药?”

    萧瑜一听鸡蛋羹就很反胃,一听药就更反胃:

    “都不吃,我说了去找西医大夫,注射一针好得快。”

    梁瑾很有耐心的劝道:

    “叫小六子去找了,那你也要先吃的东西,不然胃里太空。不喜欢鸡蛋羹,那我熬点粥?”

    萧瑜睁眼睛看向他。

    往日里有廖三哥等人来访,他都会识趣的避开,今天却没有。

    许是人在病中,脑子转的也比平常慢了些。

    萧瑜又看向霍锦宁,只见他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眼中含笑。

    萧瑜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你还有事吗?”

    “本是无事的,现在有了。”

    霍锦宁施施然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梁瑾一句:“好好照顾她。”

    梁瑾这回心中更郁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擡手捂着眼睛明显在装死的那人,咬了咬牙,叫道:

    “萧萧!”

    萧瑜给他吓了一跳:“你叫谁呢?”

    “除了你还有谁。”

    “你可以换个叫法。”

    “我偏要叫你萧萧,旁人叫你瑜儿,我要和他不同。”

    “随你吧。”

    萧瑜呻/吟了一声翻过身子,嘟囔道:

    “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梁瑾觉得她这一病,居然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孩子气,心中软了再软,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伸手给她盖了盖被子,捋了捋湿溻溻的短发,像摸着一只难得乖巧安静的猫。

    他轻轻叫着:

    “萧萧,萧萧”

    萧瑜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反驳。

    良久,轻声道:

    “我小的时候,被当作男孩子养大,比萧府其他的姐妹幸运不知多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必学习女德女戒,想上学上学,想骑马骑马。可只有一点,我没有。大伯家的女儿每当生病之时,我那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婶婶就会十分紧张她,连大伯也会难得和蔼的嘘寒问暖。我很羡慕,于是就大冬天的半夜洗冷水吹冷风,让自己发高烧,跑去月姨面前,月姨便会十分紧张我,把我接去霍家照顾。”

    她没有爹娘管,只有月姨会疼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希望月姨是她的娘亲。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可有些秘密,要么一开始便说,要么永远也不要说出来,知道的永远不能假装不知道,过去的也永远回不去了。

    而今,萧子显去了,这世上所有可能知晓她与霍锦宁是兄妹之人,都已不在了。

    他们上一辈爱恩纠葛欠下的债啊,终究要儿女来还,何其不幸,何其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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