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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 正文 第1章

所属书籍: 一生余得许多情

    民国十二年

    北京城的夜和大洋彼岸纽约街头的,是顶不同的。

    萧瑜支颐望着车窗外的景致,一时有些恍然。

    远渡重洋五年,而今重归故里,曼哈顿街头夜如白昼的灯光仿佛还在眼前,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努力向天空生长,百老汇歌剧院的衣香鬓影重重叠叠,甚至太平洋的潮声海浪滔滔不绝,耳边却已是钻进了冰糖葫芦的沿街叫卖,不远处杂耍敲锣打鼓的吆喝,好似历经千百世转生,天堂地狱游了一遭,恍如隔世。

    曾经困顿四九城中,画地为牢以为是见遍人世,而今终是明白了林则徐先生书中那句话,所谓开眼看世界,大抵如此。

    回过神来,萧瑜侧头瞧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霍锦宁,他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身子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曾经长衫短褂的旧派公子哥,而今留洋归来西装马甲一丝不茍,貌似温润儒雅,内里漠然疏离,越发叫人捉摸不透起来。许多时候都这样不声不响,背地里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在想什么?”

    霍锦宁缓缓睁开眼,一双英俊眉目内敛深邃,荡开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我在想,你我的婚事,过些日子也该办了。”

    萧瑜一怔,而后微微挑了下眉。

    当年霍家老爷子在世时,与萧老太爷同朝为官,两家世代交好,霍锦宁的娘亲还是萧家远亲,更是亲上加亲。她还在娘胎里,就与霍锦宁指腹为婚,两家老爷子亲口敲定的亲事,整个北京城谁不知道她萧二小姐是他霍二少的未婚妻。

    然而这二十些年,两人默契的对这婚约都闭口不提,如今为何又突然提起了?

    坦然回望她的目光,他慢条斯理道:

    “这几年霍家已迁居上海,我于情于理都该过去,你没过门跟着不便,我两地奔波总不长久。老爷子走后,家里还认这亲事的不多,再拖下去总有变数。你家老太爷身子骨不好,万一有三长两短,你一守孝又要耽搁,你我都老大不小了,家里人少不得动其他心思。况且”

    他轻笑了笑,视线落在她及耳的利落短发上。

    车里地方小,她个高坐着别扭,马裤皮靴双腿交叠,却更显腿长,就这么歪头看着他,手里轻巧把握着一柄湘妃竹骨折扇,端得还是昔日那萧家二少的懒散模样。

    “你不想穿回洋装长裙?”

    他还记得她六岁时被剪了头发,强制脱下裙子穿上裤子时,哭天摸泪的委屈。

    萧瑜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她就知道这人八成拿这事笑话她一辈子。

    “您多虑了,不如想想怎么说服您家霍大爷吧。”

    霍成宣可是骨子里精打细算的商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如今萧家日薄西山,全靠萧老太爷一口气撑着,他怎么会同意独子的婚事就这么不赚只赔?

    霍锦宁没有丝毫犹豫:

    “这你倒不必操心,你只要说嫁还是不嫁?”

    不是咄咄逼人,倒像随口一问,于是萧瑜也片刻未想,随意道:

    “嗯,那就操办吧。”

    左右今生今世,除了他,她没想过嫁旁人。

    “只是二哥哥,你别忘了——”

    她凑他近些,扇尖颇有深意的在二人肩膀上点了点,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笑道:

    “你我可是亲生的兄妹。”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当年霍母沈月娘临终前,将这个她守了半辈子的秘密吐露出来:

    锦宁,你和瑜儿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那年她九岁,他十一。

    汽车停在泰升戏楼门口,三层楼高的气派门面,红灯彩带,往上走是八大胡同胭脂巷,往下来是前门一条街,这儿可是近来最红火的戏楼子,今晚被人财大气粗包下整场,专门给二位接风洗尘。

    萧瑜和霍锦宁刚一下车,门口待命的伙计连忙点燃了挂鞭,噼里啪啦,火星红纸四溅,在冬日将将暗下的夜色里应景的很。

    两人迎着伙计扯着嗓子的喊声,走进戏楼。

    “萧二少,霍二少到——”

    楼里本就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声吆喝好像火星迸进油锅里,一下子就着了。

    萧瑜身上的外大衣刚来得及脱下来递给小厮,迎面一群年轻人已是风风火火的走过来。

    为首那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身绛紫色长袍,摘下礼帽,露出刮得泛青的头皮,大步流星上来就将霍锦宁结结实实抱住,爽朗笑道:

    “霍二,你小子可是回来!”

    霍锦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廖三哥还跟以前一样讲究。”

    “那是当然,小爷兄弟们在洋鬼子那里憋屈了四五年,今天终于回来,接风洗尘当然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听闻这人这几年投身了门子里,拜了道上有名有姓的爷们做契爷,本就是豪爽性子,如今行事越发渗透出绿林好汉的匪气来。

    廖季生又转头看向萧瑜,不禁愣了一下。

    萧瑜一笑:“廖三哥,不认识我了?”

    “诶呀,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如今小瑜儿也长大了,不是当年那个能叫半条胭脂巷都看走眼的萧二少了!”

    周遭的公子少爷都与二人有旧,此时都新奇的看着她,打趣的打趣,交头接耳的交头接耳,萧瑜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这几年来,她也没什么大变化,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身段脸蛋总是不能像十几岁时,跟个少年似的雌雄莫辨。当年她高挑清瘦,一头短发,白衫长袍,轻佻风流,看上去就是个皮相大好的纨绔公子。

    而今衬衫马裤高筒靴,虽然还是英姿飒爽,但一眼望去,谁都知道是个女子了。

    何少胆子颇大,啧啧了两声,似惋惜似揶揄:“这以后‘萧二少’可是叫不下口喽!”

    她这女儿身男儿装,又惯常风流做派,引得多少窑姐戏子的芳心暗许,少不得一群公子哥记恨,面上不敢说,只戏称一句“萧二少”,尽是嘲讽。

    众人一片哄笑声里,霍锦宁不紧不慢说了一句:“打今个起,只有萧二小姐,就没有萧二少了。”

    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面面相觑。

    坊间有关萧二少的由来,早就传遍了,这萧府二小姐幼时被一高人批命,说是一辈子命犯桃花。男人桃花命那是风流,女人桃花命那可是淫/贱,好好的二小姐才六岁却总不能掐死,于是只能被绞了头发,穿上裤子,当男孩养。从此和一群公子哥上学堂,练功夫,上青楼,捧戏子,混账事没少干,奈何霍锦宁护着,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大了些,将她从萧家这个门塞进霍家那个门,这才能恢复本性,做霍家二少奶奶。

    而今霍锦宁这么发话,廖季生第一个反应过来,抚掌笑道:

    “好!好!我这兄弟和妹子看来是好事将近了,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咱们可一定不醉不归!”

    随即而来铺天盖地的恭喜声中,一群人簇拥着接风宴的正主上了二楼天字一号包厢。

    美酒佳肴已备,戏台上一出《杨家将》唱得满座叫好,众人说说笑笑,闲话叙旧。

    这群人多是京城里曾经家族显贵的世家公子哥,自小就认识,如今政局风云变幻,几年不见,多了一些人,也少了一些人,这年头家道中落实在稀松平常,没人提他们的去处。而剩下的遗老遗少,不说不学无术,也多半是依仗着祖辈家产,醉生梦死,挥霍无度。

    酒过三巡,有人起了话头:

    “咱们这群人里,就霍家老爷子开明,让子孙都去西洋见识,如今霍二少可得给咱们说说那美利坚是什么样子,也好让咱们开开眼界!”

    霍二少一笑:“从何说起?”

    “就从衣食住行说起吧。”

    另一人却不赞同:“诶,这洋人的衣服满大街都是,洋人的吃食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直接说‘行’吧!”

    “这个好!”廖季生来了兴趣:“如今出行尽靠人力车,我本以为四个轮子的汽车就已经足够稀奇,可听说人家洋人去到哪里都是上天入地,真就是这样吗?”

    萧瑜失笑:“三哥说的是飞机和地下铁道?”

    “对对!也不知咱们什么时候出门也能这么方便。”

    “任重道远。”霍锦宁无奈摇头:“飞机价格昂贵,平民承受不起,而地铁即是地下铁路,但现在中国连自己的地上铁路都修不了。”

    陈少忿忿骂了一句:“他大爷的,早晚有一天,咱这北京城也要修他二三十条地铁,造个地下迷宫出来!”

    “嘿!那都能通到天津去,你也不怕挖塌了?”

    “管他呢,到时候让那什么美国佬英国佬都求着咱们去给他们修铁路!”

    “对,以后轮到咱们赚那些洋鬼子的钱!”

    萧瑜和霍锦宁无奈对视了一眼,却是也笑了。

    这群人不学无术,吹牛侃山的功夫却一等一的好,这一会儿就扯得没边儿,嘻嘻哈哈又是一轮喝了过去。

    谈笑间,一出戏落了幕,一出戏上了台,灯影转,笛声起,帷幕亮,朱唇启,缠绵婉转的调子流淌而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萧瑜手中茶碗一顿,擡眸往戏台上瞅去。

    一个身影娉娉婷婷而立,手中一把花团锦簇牡丹金扇,粉面桃花,顾盼流转,是个玲珑秀美的杜丽娘。

    她低声一笑,“三哥有心了。”

    廖季生摆了摆手:“谁不知道你最爱这出《游园惊梦》?才子佳人缠绵调子,我这粗人是欣赏不来。”

    霍锦宁打趣:“我竟不知道你是为这风月佳话才听戏。”

    “人美词美,与儿女私情倒是无关。”萧瑜斜瞧他一眼,似笑非笑:“二哥哥比柳梦梅更胜一筹,我爱那戏文里子虚乌有的干什么?”

    过去听戏唱曲,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营生,这《牡丹亭》到底是雅上不少,对这出偏爱是因为熟悉,有人手把手一字一句教过她唱这段《皂罗袍》,想忘也难。

    阔别数年,如今正是久违了。

    不过物是人非,红颜白骨,这杜丽娘美极妙极,却并不像故人。

    陈家少爷指着台上那旦角跟萧瑜说道:

    “你可别小瞧,这个是梨园行里新晋的碧云天,云老板,虽然名声还不比那梅老板、兰老板响亮,可就这模样一亮相,真是天仙也给比下去了。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又有人道:“别的不敢说,这出戏,萧二小姐,您可是行家,您给断断?”

    这会儿功夫,台上园子游完,春日睡去,花神做媒,白衣书生手撚垂柳,和杜小姐梦中幽会上了。

    萧瑜摇头笑了笑,拿茶盖轻拨水面,吹了几口。

    “这杜小姐确实是个天仙,可惜这柳书生差些火候。”

    坤生扮相,最忌阴柔,那乾旦毫无浊气,那书生却满脸娇羞,实在是扫兴。

    陈少赞叹:“好眼力!你有所不知,这碧云天唱这出《游园惊梦》惊艳四座时,对的那可是‘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他二人正是师姐弟,可惜娄小舟去年嫁人息戏,真是可惜啊,可惜!”

    说起这个,在座各位无不是扼腕叹息,遗憾得紧。

    萧瑜了然:“这位云老板失了知己,还拖着不争气的同门,真是不易,既然如此,该是好好赏一赏。”

    一语双关,别人还没听出来,霍锦宁先笑了起来,吩咐身后的小厮:

    “霍祥,听见没有,二小姐说赏。”

    “得嘞!”

    不一会儿,小厮就端了红布盖着的漆木托盘,揭开一看,满满晃眼的银元,萧瑜随手把手上的白玉扳指也摘下去扔里。

    “去吧。”

    片刻后,楼下响亮的吆喝起来:

    “萧二小姐有赏,大洋三百,白玉扳指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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