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拉住了他。
林疏低头。
是盈盈。
盈盈拉着他的手,擡起头来,眼眶有点红,鼻尖也是,乌黑漂亮的眼睛里蓄了眼泪。
林疏微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
盈盈拽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林疏的脚步顿住了。
那几个字是:“刚才,你进来的时候,爹爹就醒了。”
林疏回头,定定看着重重屏风之后凌凤箫模糊的睡颜。
原来已经醒了么?
他也不愿见自己么?
林疏想,确实是这样的。
相见不如不见。
与其……相互折磨,不如现在这样。
走了也好。
他已答应了皇后,来日南夏北夏开战,会站在凌凤箫这边,那么现在应做之事便是会山巩固修为心境。待来日,战场之上,能够多些胜算。
再然后……凌凤箫加封为人皇,天下太平之时。
到那时——
到那时……
他又当如何?
林疏望着天上无边星月,心中一片空茫。
盈盈重新扯了扯他的袖角。
他望着盈盈,想着她之前那些控诉,在她手心轻轻写字。
“告诉你爹爹。”
“不要……过分劳累。”
“不必为萧灵阳生气。”
“早睡。”
“多加餐食。”
“保重。”
盈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滑落下来了。林疏伸手给她拭去,然后写:“你也是。”
盈盈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她写:“我以后还能去梦里找你么?”
林疏写:“好。”
盈盈就那样望着他,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林疏知道,盈盈一向是很乖顺的,并不像萧无缺那样执拗。
松开了手,他继续往前,走出宫门。
出去一段路,他回头望向楼台掩映之间,花木扶疏的梧桐苑。
苑里的灯火,一点一点熄了,仿佛开始安睡。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崩落。
他忽然之间,很想回去,然而终究没有再回头。
他走出宫门,走出杨柳依依的御街。
街尽头有个供人赏玩的莲池,四月里,莲叶未展,池面平滑如镜。
林疏走进,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是和上辈子,和多年前一样乏善可陈,一样面目可憎。
但又是挣脱不得的。
这仿佛是他的命。
一阵衣料的窸窣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疏擡头往声音的源头看去,看见池边踉踉跄跄走来一个人,那人走到一棵柳树旁,扶着树干,肩头颤抖,似乎在干呕。
过一会儿,又走到池边,也像先前的他一样,怔怔望着水面倒影。
这时,林疏终于看清,眼前这一个,是个熟人。
谢子涉。
林疏看向她来时的方向。
见一座宽敞府邸,隐有繁灯之光,丝竹管弦之声,可以想见里面是怎样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了。
他正看着,就见谢子涉走近,因着微醺而有些飘忽的声音道:“小林疏?”
但见她穿一身广袖黑缎长袍,绣银纹,是很华贵正式的款样,但是,是男人的制式。
她一头青丝也未像寻常女儿那样精心梳理,而是简单一挽。昏暗中,只能隐约看见她的面容,仍像当年学宫中一样清秀,只是也憔悴许多了。
当年大雪纷飞之中,儒道院的大师姐一身旧青袍,提灯踏雪而来时,眉梢眼角的意气,似乎磨损许多。
林疏:“嗯。”
谢子涉确实有些醉了,打量他半天:“仙君呐……”
说罢又微微弓腰,掩口,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模样,很是难受。
林疏递给她一枚解毒丹药。
在仙道的理论里,酒,亦是毒。
谢子涉接过来,吃了下去,过一会,似乎好了许多:“多谢。”
林疏:“不谢。”
谢子涉倚着柳树,望向池面,道:“我是出来躲酒的。”
林疏没有答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而想来谢子涉也未必需要他答。
果然,谢子涉不以为意,继续以一种类似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现下的风气,以宴饮为乐。各个派系又自成一家,若我不与他们一道应酬唱和,朝堂之上,恐怕无援。”
她低低笑了一声:“今晚,我原想写奏疏的,再不济,也能读些书。”
显然,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谢子涉道:“只是现在人心惶惶,殿下行事又果决狠厉,过几天,只怕主和派仅余的这些人……也要散了。”
夜风里,她那原本清亮的声音,有些发哑。
林疏问:“为何主和?”
“安天下者……”谢子涉的声音像叹息:“在德,不在险。”
她摘下一枚柳叶,怔怔望着,道:“儒学正道,尽在我南朝,北夏与蛮子沆瀣一气,纵然现下兵强马壮,然而,无有圣人神韵,百年后……终究不值一提。若我朝能将养生息,韬光养晦……”
她扶着柳树,低低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不谈。”
林疏:“若北夏进犯,又当如何?”
谢子涉道:“割地求和。”
说罢,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只是,却无人同意我,我亦……不敢说。”
她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天上的明月:“天下将乱。”
林疏知道,她或许永远都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了。
凌凤箫倾向主战派,而皇后……更是这样。
林疏:“若打起来,你怎么办?”
“月有阴晴圆缺……”谢子涉却没正面答他,而是醉眼望月,喃喃自语:“与其说,天不遂人愿,不如说,世人所愿往往与天意相悖。毕竟,世人所求,不过安乐圆满,而此事……自古难全!”
她笑了几声,看向林疏:“若真到避无可避之日,我便没学过兵法么?”
夜风递过来那边庭院里的喧嚣,隐约传来几句“谢大人去哪儿了?”
谢子涉道:“我走啦。”
她步伐还有些踉跄,脊背却挺得笔直,一边走,一边似唱似读地哼起了诗。
“君不见……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
“君不见……君不见高树悲风声飒飒。”
“君不见稚儿犹在抱,谩语阿爷早还乡。”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林疏目送她离开。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春夜,寂静。
风声。
城外的马蹄声。
马蹄疾踏。
而放眼望向北方!
远处,远山之中,火光点起,映着一道巨大的烟柱熊熊腾起!
而又有数道流光划过天际,是修仙之人的身影,疾掠向皇宫。
夏朝以狼烟为信,五十里一座烽火台。
若某处遇敌袭,立刻点起狼烟,其余烽火台辨明它位置,亦会接起狼烟,朝最近的军营或都城求救!
狼烟起,战乱已至!
眼下情形,只有一种可能,北夏进犯!
谢子涉放声大笑。
笑完,她弯下腰不断咳嗽,听声音,几乎要咳出血。
终于平静下来,她望向林疏:“带我去皇宫?”
林疏没再说话,运气带起她,向皇宫飞掠而去。
并且,直奔凌凤箫的寝宫。
一路上,箫管声停,但见皇城中骑兵飞踏!
铁蹄踏碎春花秋月,儿女情长。
林疏在梧桐苑宫门落下。
先前熄了灯火的梧桐苑,此刻灯火通明。
谢子涉跪于凌凤箫座前:“殿下。”
“你来了。”凌凤箫这话,似是说给谢子涉,却望向林疏。
他的目光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然后,凌凤箫闭了闭眼,缓缓道:“北夏与西疆、滇国勾结,二十万兵马由西南滇地北下,直取锦官城。”
林疏纵使不了解局势,也知道,这可以说是惊变了。
北夏是南夏的大敌,可西疆、滇国早在之前的几场大战中俯首成为南夏的属国。
而如今……竟然反叛。
锦官城离西南边境不远,而兵马从滇地来,很快便可以抵达锦官城下!
然而,与此同时,南夏的精锐兵马,却几乎全部集中在北境!
要调动,至少需要十天!
这样一来,锦官城可以说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谢子涉道:“最近可从岁城调兵,五万。”
殿中一片寂静。
凌凤箫道:“传令上陵学宫守城。”
有人领命下去。
但是在场之人都知道,仙道的力量,只是一部分,北夏必然派遣了无数精锐巫师过来。
而且修仙之人,杀凡人,有很多禁忌。
兵马。
需要兵马。
可是从哪里来?
众人都看着凌凤箫。
凌凤箫看着林疏。
下一刻,凌凤箫起身,红衣飞荡,走下台阶。
“京中兵马调动事宜,全听谢子涉号令,”他淡淡道,“上陵学宫由大国师全权安排。”
有人道:“这……”
凌凤箫与林疏擦肩而过。
林疏听见凌凤箫对他说:“等我回来。”
然后,凌凤箫越过他,径直往殿外走去。
照夜疾奔而来。
凌凤箫翻身上马,朝宫外疾驰而去!
红衣白马,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连谢子涉都望向殿外,目带疑问。
林疏看向锦官城高大的城楼。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运气飞了过去。
过一刻钟,都城守兵,仙道诸人,陆陆续续开始被调动。
锦官城的城门楼乃是防御的重点。
林疏站在城墙之上,上陵简落在他身边。
他对林疏郑重其事道:“多谢阁主相助。”
林疏道:“不谢。”
无关南夏北夏,仙道魔道。
凌凤箫要他等。
那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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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巍巍宫阙接天长,九阍帝子欲开疆。
东城健儿备鞍马,西城健儿市刀枪。
家家裁征衣,户户舂军粮。
稚儿犹在抱,漫语阿爷早还乡。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出自燕垒生《天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