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天寒地冻。
出了桃花源的地界,眼前便一片荒疏。
万叶凋零,枯木林立,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时有寒鸦栖息。
林疏闭上眼,眼前全是血流成河的桃花源。
他此前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即使是当年,接到师父去世的消息,他也只是觉得天地寥落,世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因为师父的仙去是不可避免,终会发生的事情,而桃花源不是。
生离死别,竟在顷刻间。
而这桩血案,虽是大巫一手造成,却也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他正出神,忽听萧韶道:“大巫此人,阴沉叵测,行事诡奇,不可以常理揣度。”
大巫在屠杀全村时,说,世上本没有清净之地。
是因为他厌恶清净之地么?
不然,桃花源中的人们,又有何辜呢?
杀人对这位大巫来说,似乎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情,他想杀,便杀了。
萧韶道:“南夏与大巫,终有刀兵相见之日,或许已经不远。来日……必将手刃此人,告慰村人。”
听了这句话,林疏忽然感到,自己已经无法脱离南夏了。
闽州鬼村里的大娘、李鸡毛李鸭毛,对他照料诸多,梦先生、秀照先生、碧麟真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此乃恩。
萧韶、越若鹤、越若云、苍旻,都是他的朋友,他和萧韶,更可以说是共患难,共生死过的知交,此乃情。
大巫屠灭整个桃花源,此乃仇。
上陵学宫山门的那幅对联说“神仙事业百年内,襟带江湖一望中”,山下的尘世便是纷纷扰扰的江湖。
他终于不可避免地,进入江湖的恩怨情仇中,而恩须报,仇须偿,只有将这些全部了结得干干净净,才能再次与尘世斩断一切联系,栖身物外,追求仙道。
两年前,雪夜烤鼠那一夜,谢子涉说,仙道没落久矣,确实如此。
这些修仙人,生在南夏,长在南夏,在南夏上陵学宫中习得仙法武艺,国仇家恨,日日记在心间,怎能与尘世脱开关系?
他们不是仙,修仙是获得力量的手段。
乱世中,没有仙。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涩,道:“我……和你一起。”
萧韶道:“戎马为战,非你所为。”
林疏道:“我也想问心无愧。”
萧韶沉默许久,道:“好。”
四野寂静,没有人追捕,他们御气直接往南去,行了整整一天,深夜时,在某个不具名小镇的一家客栈暂时落脚。
萧韶道:“你觉得大巫此行目的是什么?”
他说着,展开了一张北夏的地图。
林疏一怔。
这还是萧韶第一次在这些事情上征求他的意见。
此前,无论是萧韶,还是大小姐,抑或是表哥,都没有这样过——往哪里去,事态怎么样,该怎么做,全都是他全权决定。
自己完全是一个被带在身边的仓鼠。
而如今的询问,是因为他方才的表态么?
他看向地图。
桃花源大概在北夏王都与南北边境的中点,而他们现在已经接近南北边境,离拒北城还有一天的脚程。
大巫来到此处,可能的目的有三个。
一是追捕他们,拿回《万物在我》。
二是探查青冥洞天,获得宝藏。
事实证明,这两个都是不成立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大巫只是一路往南,顺便追查一下《万物在我》罢了。
而一路往南……
再往南,便是边境。
林疏道:“我们拿到了血毒样本,但大巫手中一定还有。”
萧韶:“的确。”
血毒,只要有研制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越若鹤将血毒样本带回了学宫,也只不过是使术院能够尽快研究出对策而已。
“而且……大巫此前在闭关,连天照会都没有参加。左右护法被我们杀死,他也没有反应。”林疏看着地图道,“我觉得这次闭关很重要。”
萧韶道:“我认为,他又有了进境,或是研究出新术法。”
林疏点了点头:“所以他往南去,极有可能是去南夏。”
“大巫亲至边境,途中又留下痕迹,使我们知道他的行踪,必定有完全把握。”萧韶望着地图,语气沉沉:“拒北关……”
他道:“战事或许将至,我传信国都,我们立刻赶往拒北关。”
林疏点了点头。
萧韶道:“你回青冥洞天休息。”
林疏:“嗯。”
修仙之人,非常时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可以支撑,林疏凡人之躯,还是需要睡觉的。
他便回了洞天所在的青铜骰内,由萧韶带着。
一回洞天,师兄便飘了出来:“师弟,你回来啦!”
林疏道:“师兄好。”
师兄道:“师弟,你闺女真可爱。”
林疏道:“是很可爱。”
果子喜欢青冥洞天,所以没有出来,一直待在里面研究各种宝物,还有师兄作伴。
他问师兄:“师兄,有地方可以住么?”
师兄道:“你要住师父的卧房么?”
林疏:“有别的么?”
师兄道:“有客房。”
林疏便被师兄带去了洞天的客房。
客房陈设十分华丽,但他现在无心去看,又睡不着,只望着折竹剑发呆。
折竹仍是那样冰晶剔透,遍体清寒。
果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身边,道:“可以用玉髓了。”
林疏拿出那枚淡青色的玉髓。
果子接过来,用灵力化开,玉髓化作淡青色的汁液,一滴一滴落在折竹的剑身上,然后渐渐消失不见。
根据果子的说法,折竹已经被点化了,只是它要化形需要极大的气运与极多的天地灵气,要慢慢来方可。
果子抱着林疏的胳膊,对他道:“折竹是男孩子。”
林疏:“嗯?”
“所以我才有了唧唧!”果子道,“兵器化形,要看本身的雌雄!是折竹害了我!”
林疏:“不是因为我和萧韶是男人么?”
果子道:“也有你们的缘故!”
林疏:“萧韶没有盈盈了?”
果子道:“萧韶坏。”
林疏:“嗯?”
果子说:“他要美人恩再结一个果子,要给同悲用,同悲是女孩子。”
林疏:“……”
他问:“那你,结了么?”
“我在努力结了。”果子抱他的脖子:“要多吸林疏的灵气,不吸萧韶的,盈盈就只像林疏,不像萧韶了,气死他。”
果子的身上,有种清淡的果香。
果子长得像大小姐多一些,有种很鲜妍骄傲的漂亮。
林疏摸了摸他的头发。
果子吐了吐舌头,钻进被窝里,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那么小又漂亮的一只,实在是很招人疼。
林疏转头看折竹。
吸收玉髓之后,折竹的剑光似乎又清亮了一些。
他握住剑柄,忽然有一种玄妙的知觉。
仿佛自己与这把剑忽然灵犀相通。
他心下一阵恍惚,眼前一黑,转瞬之后,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
雪原的中央有一块剔透的冰。
他走近。
长方形的冰仿佛一方冰棺,冰棺中,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穿着白衣,散着黑色的头发。
除此之外,一切都看不清晰,仿佛隔了一层纱一样的雾气,看不清他衣服的细节,也看不清他脸庞的轮廓。
滴答。
冰棺的一角,一滴水珠落了下来。
林疏擡头看雪原的天空,一轮苍白的太阳悬挂在西北。
这少年就是折竹的剑灵么?
是不是当冰块融化的那一天,他就能够化形出来?
他伸手触碰那块坚硬的寒冰。
那种玄妙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遍体生寒,寒气从骨头缝里蔓延至全身,仿佛此时此刻,躺在冰棺之中的就是他自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