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结为道侣,共事焚与修,生当久相随,死当长相忆。
陈微尘清醒了一些,眨了眨眼睛:“你说真的?”
叶九琊:“嗯。”
陈微尘看着他,怔怔笑了起来,正想说什么,却听远方传来一阵钟声。
“召集。”叶九琊看了看窗外,“你跟我来。”
说是“扶摇台”,实则是一片不小的地域,各门各派相互以钟鸣声传信,方才传来的钟声从最高的“云台”上来,正是在召集各派掌门与诸位君候。
陈微尘嘀咕一句:“谁会在这个时候喊人?”
距真正的论法会开还有一整天,仙道尚未到齐——早到的俱是中洲的大派,其余小门派还要等上一天。
而此时幻荡山无主,以三君为尊,诸门派中,又以剑阁、剑台为大,清净观、指尘寺稍次之。能召集各派掌门的,无非叶九琊、阑珊君与骖龙君,空山大师,再算上一个虽然还未站稳脚跟,可身份为道门之首的谢琅。
他们之前在指尘可谓朝夕相处,早已互通有无,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商议。
叶九琊道:“此次论法,天演也到了。”
这却是一件异事,天演避世不出,不问仙道事已有数百年,此时出世,不知所为何来……或许正与心魔之祸有关。
陈微尘先前是去不了这等集会的,然而,方才突然成了叶剑主的道侣,平起平坐,名正而言顺,理直且气壮,自然可以跟去。
御气飞至云台上,西方是大殿,亮着鲛油的灯火,可明百年而不熄。
他们逐渐走近,看见云台中央执柄敲钟人,身着灰袍。
——与清净观象征混沌的的灰色所差无几,但没有分天地阴阳的太极双鱼图,是天演。
他们走进大殿门内,果然见中央一灰袍白发的老者,并不高,略有些微胖,面目端正威严,与空山大师的和蔼慈祥截然不同。
陈微尘见他,轻轻“咦”了一声。
叶九琊问:“怎么?”
“他是万俟君,”陈微尘眯了眯眼睛,“说是云游四方踪迹不定,原来是天演的人——可天演不是不能存一丝杀机,不做君候吗?”
陆岚山与谢琅已经落座,另有些其它门派的掌门也在,空山大师与刑秋也是方才刚到,正与老者相互见礼。
“老夫天演万俟浮。”他道。
空山大师单掌竖胸前,与他行平辈礼:“贫僧指尘寺空山。”
万俟浮缓点头,转头看向刑秋。空山大师便道:“这位是魔界帝君。”
又向刑秋道:“这位是天演掌门人。”
刑秋并未与他见礼,而是道:“天演?”
“吾辈乃推演天机之人,”万俟浮看样子并未因魔帝这一与仙道势不两立的身份而生出敌意,反而客气了些,“因缘际会,魔帝陛下竟也来了此处。”
“凑巧。”刑秋微微对他颔了首,算作见礼,随即在一边落座了。他此时全然是作魔帝的样子,一身紫袍华美,神情冷淡,眉目郁丽,周身气势尊贵——说起来,摒去仙魔之分,他的身份反而是此处最高的一个。
叶九琊进殿,万俟浮打量他,道:“应当是叶剑主吧,老朽久闻无情剑意大名,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
叶九琊向他微颔首,“见过前辈。”
万俟浮将目光移向陈微尘。叶九琊:“是晚辈道侣。”
“哦?”灰袍老者的眼中浮现一丝兴味。
陈微尘:“晚辈陈微尘,见过前辈。”
万俟浮问:“不像是剑道,你修何道?”
陈微尘:“……仙佛魔。”
万俟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后生可畏。”
他们便也落座,陈微尘打量着万俟浮。
天演窥看天机,可以说是能与天意相接,因而在以天道为尊的寻常门派心中,地位超然许多,看万俟浮对待诸人如对待小辈的模样,他们天演也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又过一会儿,人已齐全,陆岚山道:“万俟前辈,您召我等前来,是有何事交代?”
万俟浮在首位上坐了,身后侍立两个灰袍人。
“心魔之祸起于南海,人间仙道皆临浩劫,我听闻诸君已寻法应对。”他道。
“正是,”陆岚山道,“先前我与叶剑主、阑珊君、骖龙君、琅然候与指尘空山、空明两位大师已制出能克制心魔的阵法,心智坚定者,便不会被心魔侵扰,只待众门派汇聚,便将阵法符箓分发。各门派再与清净观联合,将之散至凡间,可助仙道凡间避祸。”
待他说罢,叶九琊道:“人间战火将止,气运可复,仙道重开论法会,待气运亦盛,人间世气运便可与心魔世相抵。”
其余人频频点头,并小声议论,无非是说此双管齐下,浩劫也并非不能抵挡,阑珊君叶剑主二人当之无愧为仙道栋梁云云。
首座上的万俟浮却缓缓摇了摇头,面上显出不易察觉的疲态,道:“万万不可。”
此言一出,座上诸人皆疑惑望向他,更有人按捺不住问:“此乃万全之法,敢问前辈,为何不可?”
“何为顺天,何为逆天……你们都错了,”他声音沉了下去,“诸君所做种种,尽是大逆行事。”
叶九琊蹙眉看向他。
陆岚山道:“前辈,此话怎讲?”
“此事需得从我两个逆徒说起,”万俟浮缓缓道,“老夫座下曾有两徒,一名萧九奏,一名迟钧天,皆是天资百年不遇之人。老夫以为,这两人必会青出于蓝,承我天演衣钵,却未曾想他们尽皆走入歧途。”
座中静寂,唯听得万俟浮声音:“我天演推演天机造化,以期与天道同存,于是又有铁律,只可顺天,不可逆天,只可测命,不可改命,否则便是大不敬于天道,将受雷霆加身之刑而死。那两人将推演之术学到极致后,却创另一法门,集命格特异之人,成阵法,汇聚气机,移气运,改天命——此大逆不道之事被老夫发现,当依铁律处刑,此二人却盗出镇门之宝生生造化台,叛出师门,多年来,天演遍寻而不得。”
灰袍老者叹一口气,接着道:“然而当此心魔浩劫临头之时,我天演却不得不借用了这两人那时所研禁术,终于窥得天道真意。”
“混沌中开天辟地,生出万物,便有心魔世与人间世,此消彼长,正如此图。”他虚虚擡手,半空浮现出太极阴阳双鱼图,缓缓旋转,黑白轮替。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黑白势均力敌,人间心魔两世方能各自稳固,若一方独大,则必被打压。
然而人生天地间,为万物之首,有灵慧,开神智,气运蒸蒸日上,一日胜过一日。”万俟浮继续道,“天道若要使苍生长存,必得压制自身。于是凡间便有天灾、有人祸,修道便分仙魔,时时相杀,清气浊气相混,亦无法有人能修至最高境界。可人间建王朝,抚民生,仙魔两道又筑起屏障,不再起争执,清气浊气相隔,彼此修炼都顺利许多,人间世气运更盛,看似前程似锦,却不知前方杀机暗伏……”
“及至天道降下灾祸,战火纷乱,人间衰落,天河之役后,仙道魔道皆折损许多,才得二十年喘息之机——然而人间又出现大统之势,仙道魔道亦有人才辈出,是以有心魔入侵,要彻底打压人间世气运。”
他说完这许多,回到阵法之事上来:“如道门《真经》所言,天之道,高者抑之,有余者损之。气运零落,是天道要自己零落,战火之中苍生涂炭,是天道要让苍生涂炭,唯其如此,人间世才能长存——天道无情,天道亦慈悲。尔等想尽办法,要匡扶人间世气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人间愈盛,心魔反噬之力便越是厉害,那阵法一出,南海不知要多出多少心魔涌进来,那时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若果真如您所言,我们又该怎么办?”有人问。
“不必动作,人间世气运与心魔世相持平时,冥冥中自有秩序使它们回去。”
“那,以后……”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然而在座之人都能推测——持平之后,人间世气运依旧增长,到了鼎盛,天道依旧要降下灾祸来压制自己气运,压不住时,心魔便来,重新使两边气运相平,如此……如此往回,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这便是天道么?这便是天行有常的那个“常”么?
殿中静默,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叶九琊直视万俟浮,声音清寒:“前辈之意,是要坐视心魔肆虐,凡间仙道数十万人因此而死么?”
“物过盛则当杀,”万俟浮叹一口气,起身走出殿门,“老夫言尽于此。”
他走后,其余诸人也沉默着散了,陆岚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对叶九琊道:“离论法还有一天,明日我找你,此事再议。”
叶九琊点头。
回到房里,陈微尘道:“按照他的意思,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那冥冥中的定数便是天道之上,统管心魔世与人间世两个的‘道’。一旦人间世气运过盛,南海通道便会开启,心魔降世大杀四方,直到两边气运相同……”
“你怎么想?要依他所说吗?”他问叶九琊。
“我不知道。”叶九琊看着他。
他说话行事向来果决利落,这是第一次说出“我不知道”这样举棋不定的话来。
陈微尘温和笑了笑,伸手卸下他发冠:“那便好好想想。”
窗外明月渐升渐高,一片静谧,房中烛火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