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封禅事变后,人群浩浩荡荡来,匆匆忙忙走。皇帝既死,国都中又免不了一番争端。
只因皇子皆年幼,羽翼未丰,暂时还当不得大任,又有几位王爷身为陛下血脉兄弟,垂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一时间腥风血雨刮遍宫城。当初左相从天峪关匆匆调来兵马,大军开到一半,他见国都并无怪事,想来当日那妖人只是心怀怨恨,并无狼子野心,又改了主意,命大军仍回去守着天险雄关。
然而三王爷与二王爷斗得正欢,又与带头的那位将军是姻亲,星夜传书一封过去,老丞相的命令便失了效,军队仍往南来,要为王爷撑腰。
是夜军队至国都城下,声势浩大,这位三王爷旗开得胜,当夜就试了龙袍,坐了龙椅,要择日登基。
登基的日子还未定,便又有百里加急的消息跑死了七八匹马,从天峪关传来,说是那夜燕党大军一夜强攻,破了雄关,正浩浩荡荡南下。
新皇帝摸着烫手的玉玺,发了第一条诏令,令城外数万军队北上迎击。然而南朝地势虽险,却无强兵,一旦失去了易守难攻的天峪关,便毫无招架之力。燕字旗所过之处一路投降声。
新帝便沦落成了亡国之君。
一夜之间江山易主,国都中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先皇帝的皇后戴上凤冠,穿了一身大红衣,凄婉哽咽一声,从国都最高的城楼跃下,才茫然想,这是改朝换代了。
谁料那英勇神武的燕将军破了国都后,未来得及安顿,便突害暴病,命在旦夕,留下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子,临终前环顾床前人,见均是些跟着南征北战的莽夫,叹一口气,将幼子托付给前些日子才收到麾下的军师——今日过后,便是帝师。
军师姓庄,名白函,年轻得很,虽然资历尚浅,有封禅大典弑帝之举在先,又有一路下来显出才华,那些部下也都信服。
于是幼帝登基,由帝师辅佐。
帝师代执御笔,代持国玺。一手建新朝,一手安黎民,收拾旧山河,再度挥戈北上,意在整座中洲的大好河山。
日月如惊丸,转眼又是许多时日过去。
指尘山下有人家。
有传说道,禅境里的凡尘人家是数百年前一位执意还俗的高僧的血脉。暂且不论这传说的真假,指尘地界既是世外的禅境,人家也是民风淳朴不与外面往来的桃源。
每逢初一或十五,集市开集,山上寺里的人也会下来采办。
“拿好嘞。”摊主将东西包好,交到来人手上,见他腕上缠一串佛珠,身后又跟着几个黄布衣的小沙弥,知道是寺里的人。只是面前这长相俊俏的年轻人未削发,也未着僧衣,不由得多说了几句:“您看着倒是面生。”
这人淡淡笑了一下:“了意师兄近日在闭关坐禅,换了我来。”
摊主按捺不住,又见这人形容可亲,问道:“您也是了字辈的?原来上师们开始收俗家弟子了么?”
只听他答道:“不算弟子,是个外客。”
又闲话几句,那人告辞,走回深山里。
入夏以来,山中草木苍翠,暑意全无。
一道石阶入深林,藤蔓挂树,时有鸟鸣。
遥遥传来撞钟声,一声又一声。
陈微尘在半山腰望着上面若隐若现的巍峨佛寺,忽然想,山中无日月,自己已在这里待了两月有余。
他眼里神情淡淡,依旧沿路上山,进了寺门,将东西交给掌管事务的僧人,自己进了后殿。
殿中佛像前倾,下视的目光说不出是慈悲还是漠然,墙上绘着种种图案,东面是摩诃萨青舍身饲虎,西面是佛主释迦牟尼割肉喂鹰。
佛像下站着慈眉善目的空山大师,见他来,微微一礼:“陈小友回来了。”
陈微尘还礼:“大师找我何事?”
空山大师并未直言,只是上下打量了他:“小友比起初来时,戾气已消了八九分。”
“大师亦然,”陈微尘平淡答他,“我犹记得初来时,大师侯在山门外,头一句话便是‘孽障,总算知道过来’,今日倒是喊起了‘小友’。”
空山大师捋了捋胡须:“若非你执迷不悟,又何至于落到那日命不久矣,稍有不慎便沉睡不醒的下场。”
陈微尘也不再与他顶嘴,只规规矩矩道:“多谢大师收留教导之恩。”
空山大师手里拈着佛珠,道:“今日前来,一是来看你进境,二是有事相告。”
“我修为前几日已经尽复,按照空明师兄所说之法,以心经观照心魔世时,常觉妖魔绊身,不得寸进。”
“那处若泥沼,连你也解不得……”空明大师沉吟一会儿,道:“能否和我细说那里情景?”
“那里没有情景。”陈微尘道,“不像人间一样,那里是没有地方的,也没有形体,我在的时候,都是混混沌沌的一团,偶尔有些知觉,不过都没有灵智。”
“所以心魔之祸的源头,是心魔不知为何开启了灵智,继而又不知用什么办法来到人间世。”空山大师若有所思,“外面的弟子传来消息,说人间已经开始被心魔殃及,常常有人发疯而死。”
“原本分隔两处时,心魔与人并不相干,现在心魔出现在人间,人与各自的心魔本是一体,故而不知不觉便会相融。若守不住心神,便会神思混乱,最后丧命。”
空山大师摇头叹道:“本是从心生,还是从心灭。”
等大师忧心忡忡离开,陈微尘无奈笑了一下,心想老和尚年纪大了,竟也记不清楚事情,说是有事相告,转头便忘了。
他并不追究,像往日一样在佛前跪下,拨着念珠。有时是修炼,仙魔佛三气隐隐相融,在体内流转,有时只是想佛经,逐渐心神空空,连寺外蝉鸣都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神游太虚之外,却有两道脚步声自殿门外来,叩在心头上,愈来愈清晰,使他手中往复拨那念珠的动作一滞。
他依旧闭上眼,在心中念起经文来,是“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
来者在身后停了下来,不动。
他也不动。
大殿中唯有轻轻呼吸声起落。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人来到他身旁坐下。
余光中是一片红影。
“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叶九琊不说,你也不说。”陆红颜开口道,“我心里很憋屈,也不知道该和谁说。”
陈微尘沉默了一会儿,道:“何必追根究底。”
“我不追根究底,就要一辈子被蒙在鼓里。我想给家人报仇,修成了仙,回到家乡,却发现早就只剩下废墟,没有一点线索。我想寻我哥,却发现各门各派关起门来躲在山里,连消息都打探不得。我想复活焱君,要报他的恩情,到头来,连他到底为什么死都不知晓,连你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都问不出。”陆红颜笑了一下:“我这些年来,一事无成,一事不知,只想一剑都砍了干净。”
“你先出去,我跟他说句话。”陈微尘对她道。
陆红颜不动,陈微尘又轻轻对她说一句:“听话。”
她用力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站起身来,快步走出去,狠狠摔上门。
那一声门响后,殿中又是一片寂静。
终是叶九琊道:“为何要走?”
“我不想要你了。”陈微尘攥紧手里的佛珠,声音仍是平静。
叶九琊沉默许久,道:“也该留信再走。”
陈微尘心口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缓缓呼吸几下,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写废了几张纸,最后还是搁笔,想你也不会寻我,不如就这样干净去了。”
他声音很轻,仿佛方才那句我不要你了,已经是所能说的重话的极限,再刻薄一些,已经是不能了。
却听见一声:“我寻了。”
又听叶九琊接着道:“去了几个地方,找不到你,想你大约是和刑秋去了魔界,有他在,应当过得很好,便没再寻。”
陈微尘不知该说什么,叶九琊却反常地没有等他回应,继续道:“你来时便没有理由,走了,自然也不必解释,方才那样问你,是我失礼。”
又顿了一下,仍是冷冷清寒的声音:“告辞。”
陈微尘轻轻喘几口气,听那人说完这番话后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了,才终于起身,匆匆到门边,去望他背影。
飘飘渺渺的白,转过一个弯,便会消失了。
他心里很酸楚,又有种快意,觉得自己亲手割下了一块什么东西,今日这一眼过后,便解脱了,便干净了。
可越是看那背影走远,心里越是纠结着难受起来。
他想,叶九琊,你别回头,你若回头,就是我万劫不复的时候了。
这样想着,仍忍不住去看,又盼他回头。
——他终究还是万劫不复了。
那人将要转过一个弯的时候,似有所感回过头来,似乎是想再看一眼。
那眼神不是平日的冷淡,而是带着些淡淡的惘然。
——这一回头,便看见大殿正门的陈微尘在门边,也正朝自己望着。
多日不见的一张脸,似乎清减了许多。
他想,也是,山寺里比不上凡间,这样一个习惯了前前后后有人伺候,衣食住行样样都精致极了的人,跑来这里过两个月,不知受了多少的苦。
目光相触的那一个片刻,头脑中空空茫茫起来,要接着往回走的步子,无论如何是迈不开了。
“你回来,”他听见陈微尘对自己说着,声音带着沙哑,仿佛受了委屈:“你回来……”
此时离得已经远了,看不清他眼睛。
他或许是哭了,叶九琊这样想。
走近后,才看见那眼睛虽然微微泛着红,可也没有眼泪在里面。
等走到他身前,忽然被紧紧抱住。
“是我错了,我不该跟你赌气,我方才说的是假的。”他一连串说下来:“叶君,是我不好,我认错了,你别生气。”
叶九琊缓缓回抱了他,拍了拍他肩背:“没有生气。”
“你分明是生气了,方才说告辞的时候,你寻常不是这样说话的,我听了,觉得好疼。”陈微尘身体轻轻发着抖,心里一股无处可去的焦躁,拼命挣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是什么——缺了些什么,他拼命想着,终于想起来,若是个人,这时候,该要落眼泪的。
可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眼眶仍然干涩着,没有那样温热的东西流出来,唯有心口的痛是真真切切的。
“我……”陈微尘顿了半天,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问:“你怎么来指尘了?”
叶九琊手指触到他头发,轻轻抚着:“和阑珊君一起来,有事情要商议。”
指尖穿过发丝,带出雪白的颜色来。
“怎么来了后殿?”
“山下村民散市,听见有人说指尘来了个年轻的外客,跟人说话的时候微微的笑着,想来是你。”
竟是白了一半了。
陈微尘放开他,眼睫垂下,不敢直面的样子。
“你呢?”
“嗯?”陈微尘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不要我之后,为何来指尘?“
“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了,我那时也不能再要你了。”陈微尘闷闷道:“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是多么难受,我害怕了。”
“还有,你也知道,在国都的时候,我常常睡不醒。”
“嗯。”
“我从桃花宴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心魔气,我花了十多年才把它藏好,到了能见你,不会被你看出来的样子。我只好尽力压着,但是你一直在身边,你的剑意专破心魔,即使不出剑,也会有,所以我一直是被剑意伤着,才会时常睡不醒。”
叶九琊静静听着。
“后来,把那些东西弄回去几乎耗光了修为,我再跟着你,就会再也醒不来了。仙道只有指尘容得下我,才来找空山大师修佛。”
“你该告诉我。”
陈微尘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至少在那时候说不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你想要我怎么说?说我是他的心魔,还是说他一个人在大道上走了许多年,无师无敌无友,初见你时起了一点喜欢的心思,于是有了我?”
“你看着我。”叶九琊道。
陈微尘擡起头来:“嗯。”
“你与他既然出自同源,就不必分得这样清楚。”
“你还是不知道,”陈微尘摇了摇头,眼里一点悲伤的神色:“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才会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