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回昏了两天才算醒过来。
抱着他家公子干嚎了半天妖婆如何如何可恶,余光忽然看见小桃冷脸端粥碗进来,咳了一声,也不嚎了,理理衣襟开始献殷勤。
陈微尘见他终于冷静下来,问:“所以——她到底做了什么,嗯?”
小厮苦着一张清清秀秀的脸:“我哪知道……”
陈微尘捏住他下巴:“想。”
“她把我从南海带出来,就一路往南飞,”温回十分委屈,“起先只是伺候她,后来就了不得了,妖婆要剥我上衣在我背上画许多符——到后来把我扔进湖里,湖里有间石头房。我被用铁链拴起来,她每天都要来作法折磨我。”
“转过去,”陈公子道,“衣服脱了。”
房间里现下只有他们三个,虽然小桃是女儿身,但是从小玩到大,以后多半还要结成连理,并没有什么嫌可避。
温回依言解了上衣,可是背上十分光洁,没有东西。
陈微尘又问:“她怎样作法?作法时你又有什么感受?”
小厮难过地回想了一会儿,回答:“她只是在一边闭眼坐着,就有无数东西在我里面爬来爬去,一开始疼得很,后来忘了疼,就迷迷糊糊看见许多东西——清醒以后,什么都想不起来。”
陈微尘又问了些东西,但温回记得七零八落,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来。
他问完,便给人拉上了被子,把小桃留下照顾,让他再休息几天。
雨渐渐停了,便不由得又想起雨中失魂落魄的书生来。
国师府一众气焰嚣张的随从上了司徒府“登门拜访”。那位脑满肠肥的司徒老爷被折腾得颇为凄惨,原还命了家仆去交好的几家求援。忽然听见一声嗤笑,一转头看见桃花宴上把皇帝也哄得服服帖帖的国师大人就倚在画屏边,硬是吓得昏厥过去。
刑秋一代魔帝,看魔界百姓乖巧听话惯了,对人间这些乱七八糟颇为不顺眼,又兼这人长得实在不敢恭维,也懒得理他,随手扔了个阴邪的魔修术法,施施然走出。
血债虽能偿,死者却是无法再复生了。
书生拒绝了他们帮忙料理的好意,抱起小娘子的尸身,一步步走进茫茫雨幕中去了。
陈微尘也只能派了家仆远远注意着。
他回到书房里,见叶九琊正提笔写着什么,走笔间纵横铺陈,气势几欲破纸而出。
这人平日也不算清闲,在山上时须时时守着天河,下山以后,练剑之外,还要详细整理平日的感悟心得,以供门中弟子修习。
现在正在写的与剑意有关——要知道,仙道对叶剑主的赞誉之一便是“集剑招之大成,开剑意之宗风”,可想而知,书成以后,必是一本声名卓绝,人人欲得的传奇功法。
陈微尘靠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伸手在叶九琊眼前挥一挥:“歇一会儿,这种差事实在太伤神——我只看着都要头昏了。”
叶九琊暂搁下笔,陈微尘见他得了闲,吩咐下人把那些纸张拿走装订,自己笑眯眯靠过去,枕着叶九琊肩膀。
一只通体深紫的小鸟扑棱棱飞过来,有拳头大小,一叠声叫着“秃驴”“秃驴”。
——是之前刑秋带来的,是个稀罕的鹦凰鸟,长得似凤非凤,却会学舌,国师大人跟着出去溜达一圈,却把凰鸟不慎落在了这里。
陈微尘便伸手去逗它,见“秃驴”实在难听,便教它说话:“乖凰儿,叫叶君。”
凰鸟歪了歪头,黑亮的眼珠中满是懵懂。
陈微尘便又唤了几声“叶君”。
凰鸟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来。
陈微尘一看有戏,便把凰鸟捧在手心里,一句一句教着,过了许久,凰鸟终于张了张嘴,一声还生涩的“叶君”喊了出来。
陈微尘弹了弹它冠羽以示赞赏,转头含笑去看叶九琊。
叶九琊先前静静看着陈微尘教凰鸟说话,听他极用心地温声唤着“叶君”,此时那人转过头,眼中一汪化开的春水,忽在他心头泛起细微的涟漪。
仿佛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当真生出了似有似无的连结。
陈微尘转头时脸颊蹭到了叶九琊垂下的发丝,素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便平白牵扯出一段缠绵悱恻来,如那香炉中袅袅流出的白烟一样摇曳不定。
在那一个片刻,他恍惚了,觉得满天地间只剩这样一个人,转头便能看见,伸手便能触到。
——便当真伸出手来,轻轻摸上了那乌黑墨发。
只怪他贪恋温存,与这人离得太近,那是一段足以勾缠起不该有的暧昧念头的距离。他看见那魂牵梦萦的容颜,看见那色泽浅淡的薄唇,便着了迷一般,几乎要忘记呼吸。于是此时全身都不听使唤,手臂横过叶九琊肩颈,牵连着一段对望的目光,越来越近。
好巧不巧,外面噔噔噔传来脚步声,是伺候读书的下人邀功般道:“公子,书装好了!”
——不知是该夸他动作麻利,还是怪他来得不是时候。
陈微尘被这样一叫,梦醒般回过神来,放了手,垂下眼睫,规规矩矩坐好,接过下人递上来的书册。
再偷眼瞧一瞧叶九琊的神色,见依然是平日里的波澜不起,心中一丝庆幸,一丝难过。
便揭过这一页,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房中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
终是叶九琊问:“温回怎么样了?”
他答:“他不知道是在做什么,也记不清,只知道迟前辈应是用他当阵眼,做了些法术。”
叶九琊:“他有何特殊之处?”
陈微尘想了想,回答:“我们两个一个生在正午,一个生在子夜,命格相生相成。我原没有放在心上——天地生人,总是有一便有二,生了我这样一个一身凶煞的,必得有一个福星高照的来相对。可现在看来,要么是阿回的命格对迟前辈有用,要么,他也有些特殊之处。”
交代完这些,又没有了话。
好在陈公子脸皮并不薄,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然回转了过来。
他拿起那半本装好的书册:“叶君,我来给你批注好不好?”
叶九琊点了点头。
功法籍册,大都分两份,一份原本,一份注本。
原本最精要,字字珠玑,但也失之晦涩。而注本是在原本的语句上,朱笔小字批注,详细释义。
弟子参研时,先悟原本,再看注本,最后两相对应,辟出自己的路子来。
陈微尘便蘸了朱墨,认认真真批注起来。
正应了那句字如其人,他笔端流淌出字迹来,行云流水,风流雅致,与叶九琊挺拔清峻的字呈在一张纸上,也算相映成趣。
他写着,时而停下来,与叶九琊探讨,不知不觉间,光阴便缓缓而过了。
这份剑意心法花了他们半月时间,成书之际是在晚上,翻阅一遍,竟无一处不妥帖,不看字迹,简直像是同一人写就,又自己批注。
陈微尘看得极愉快,问:“叶君,这必定是一本传世的功法了,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
叶九琊道:“随意就好。”
仙道取名,是没什么讲究的,盖因悟道的机缘千奇百怪,功法的来源亦是如此。剑阁、剑台《飞花剑法》,《沧海流》、《合璧》、《贯珠》这些,尚算美观,而道门更加随意,那些《瓦罐经》、《葫芦经》若放到人间,就很是难登大雅了。
陈微尘琢磨了一会儿,提笔在上面写了三字“长相思”。
叶九琊看着那三字:“何解?”
“你的剑意,是无情的剑意,”陈微尘道,“有情来,无情去,相思不如不相思。”
叶九琊道:“既然不相思,为何题长相思?”
“他们不是你,没有那样能修得无情道的天分。要悟你的剑意,就要下一剂狠药,”陈微尘翻着书页,声音温和,缓缓道,“但凡有一点凡心未净者,看到名,就要心神浮动,此时翻开,看见里面教人冷心绝情的词句,猛地泼一盆冰水,两厢对照,才能照见自己未斩绝的尘念,看清有情无情的差别。”
“可他必定是不甘心的,要往后翻,往下悟,直到最后。”
陈微尘翻至最后一页空白,提笔写下那句“有情来,无情去,相思不如不相思”,声音低了些:“最后见到这句,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更何况,”他看着叶九琊眼睛,“你还不清楚自己的道么?仙道上千年也不出你这样的天才,依我看,焱君也未必及你——可为什么还在二重天的最巅峰徘徊不进?”
“你的道,是在他当初那忘情的一剑上,悟出了无情。可终究寄在他身上,用有情的心,去修无情的道,叶九琊,你说,你到底是不相思,还是长相思?”话至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呢喃耳语:“我这些天看了你的心法,才算彻底明白你悟道的根基,既觉得他可恨,又为你心疼。”
他一字一句,落进叶九琊心中。
叶九琊望着他,那些连自己都不甚明白的陈年往事,随着这人条分缕析一点点清明起来的同时,看到陈微尘总是多情的眼里此时无限哀伤与委屈。
他伸手想要抚一下这人的头发,籍此来安抚那哀伤与委屈。
陈微尘笑了一笑,转头躲过去,在那“剑阁,叶九琊”的署名后续下了自己的名字,认认真真又多添上几个字。
“庚戌年暮春,微尘与叶君合撰于南都知秋别院。
窗外皓月,案上明烛,万丈红尘,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