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升,海上潮生,岛上的夜温凉清静。
琉璃天幽幽袅袅浮着琼林花的香气,萤火点点飞散。
“叶剑主,好天良夜,一人独坐实在不美。”锦衣的公子展了扇,施施然出现在叶九琊身后:“不如我陪你复招?”
棋有复盘,武有复招。
并非全盘原样再来,而是以那一场为根源,衍化招式,各门各派往往以此为切磋后揣摩进境的契机。
若由观战之人复招,不仅要对两方招式记得一毫不差,也要有相当的悟性。
“不过,我们要先说好,只用剑招,不许用剑意气机——我修为实在浅薄,吃不消你。”陈微尘笑眯眯道。
叶九琊看他一眼:“好。”
他们走出琼林,来到林前草地,方才落在肩头的轻羽般的花瓣随着走动飘飘飞落。
陈微尘收扇,向叶九琊攻去。
叶九琊以剑鞘横挡。
剑鞘与扇柄相击,陈微尘往旁边滑开,倏然展扇,意在叶九琊脖颈。待剑鞘向上,要直取自己手腕将画扇打落时,忽地收扇下击,借力向上跃起,身形如林中一片飘摇落花,刹那间再次展扇,反手划开,扇面带出一道飒飒白影。
陈微尘没有剑意剑气,然而招式行云流水变幻间,虽及不上三千世界开落,的确有了陆岚山以一化万的影子。及至后来渐入佳境,画扇一收一阖间,种种变招层出不穷,变化莫测。
就这样逐一拆招,将原本几息之间完成的一场切磋解成了盏茶时间……
带复招完毕,陈微尘唰一声展开怀忧扇,笑意盈盈看着叶九琊,仿佛眼中只能看见这一人般。
叶九琊却好像没看见一般,转身向着西面:“跟我来。”
陈微尘警惕地看了看他要去的方向:“不去。”
叶九琊淡淡看他一眼。
陈微尘后退几步,神情十分无辜。
可惜的是,虽然方才复招时陈公子十分自如,可真正对上叶九琊时,实在是毫无招架之力。
叶九琊御气向西边去,强行带上了陈微尘。
陈公子反抗无果,活像一只被拎着的、垂头丧气的病鸡,要被送去大卸八块。
西面是烟霞天,立着一面巨大石镜。
砺心镜。
旁边有一块碑刻,记了砺心镜的来历用处。
说此镜是海中异石,剑台先人镇守归墟时发现,遂移至岛上,作为镇派之宝。
此镜原名观世镜,立此镜前,必被照透神魂,看见心魔执念,若是妖邪鬼魅,更能原形毕露,不论修为境界如何,皆无法隐瞒一丝一毫。
后来剑台中人以此为帮助弟子化解心魔,澄明心境的宝物,才改名为砺心镜。
陈微尘十分忐忑。
他实在是不知道镜子照出来的自己是什么。
最后像是要被处刑的犯人一样,闭上眼,心一横,跟着叶九琊站到了镜前。
身边叶九琊沉默许久。
陈微尘十分害怕,不敢睁眼。
他现在非常懊悔自己为了亲近叶九琊要与他拆招。
剑之一途,下乘以力使剑,中乘以术使剑,上乘以意使剑,最上是无物不可为剑。
他以画扇复剑招,不是寻常人所能为。
——导致美人又起了疑心,要押自己去照妖镜前照一照。
终于听叶九琊道:“睁眼。”
他小心地往镜子里瞧。
叶九琊还是叶九琊,只是周身浮了似有似无寒凉的剑气。
陈微尘面前的镜子里空无一物。
唯有月光,海岛,起起伏伏的潮水。
陈公子大喜过望:“叶剑主,这下您信了吧——我来历清清白白,非鬼非妖非魔,只是一介凡人。”
“修仙人尚有心魔执念可被照见,你却没有,”叶九琊看着他:“一介凡人?”
“许是我从小便知自己年寿有限,最好无牵无挂及时行乐,反倒看开了,没有什么心魔执念,”陈微尘朝他眨了眨眼,“或是因为叶剑主就在里面,镜中人正是心上人,更没有什么外物可执念。”
陈微尘往日虽然也毫不掩饰,但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剖白。
叶九琊微蹙眉:“心上人?”
“自然是心上人,”陈微尘眯眼笑了笑:“不然,还真要认你作师父么?”
叶九琊看着镜中自己,道:“记得多少?”
陈微尘知道,这是在问自己前尘旧事。
“大致都记得,”他这时候也不忘狡猾地特意强调:“只是与叶剑主有关的事情格外清楚。”
“我与他并无这等纠葛。”叶九琊淡淡道。
“我知道,”陈微尘声音低了些,“他自然是好的,我却不是他。许他忘情,也该许我有情才是。叶九琊,我生来便记着你,记了十九年,有生之年既然遇见,是再也逃不掉了。”
“他兵解后形神俱灭,魂飞魄散。你恰好与他慧根相似,又在那时出生,或许是魂魄有些入了你的魂,故而记得。”叶九琊道:“我与骖龙君要开生生造化台,重聚魂魄,那时你身上他的魂魄离去,便能解脱烦恼。”
陈微尘轻轻笑一声:“相思一事,其实算不得烦恼,倒是你自己——”
他望着镜子叶九琊身周的寒凉剑气:“执念长存,才是烦恼。”
良久,叶九琊才道:“不觉烦恼。”
陈微尘叹一口气:“随你。到时候他重新活过来,你了却执念,我一命呜呼——只盼叶剑主日后想起来,能稍微记着我一点儿,也就死而无憾了。”
叶九琊看着陈微尘,只觉得虽似乎是看清了这人的来历,却仍隔着一层拨不开的迷雾,不知究竟是不是真相。
最终只道:“只是取魂,不会伤你性命。”
陈微尘:“不信。我的命格明明白白写着,一年之后是活不成的,要把叶剑主从生惦记到死,毕生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