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月城街道熙熙攘攘,灯花百结。道旁植桂子,香飘云外,花瓣飘飘荡荡落在树下算命看风水的老瘸子破烂的麻衣上。
老瘸子拿着炭条在一块脏白布上涂着鬼画符,时而闭上眼摇头晃脑一番,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有好事的几个纨绔子弟,衣衫鲜艳,摇扇的摇扇,佩剑的佩剑。他们在旁边看着,咬了一番耳朵,推出一个锦衣少年郎上去踢一脚:“老瘸子,你干什么呢?”
其貌不扬的老头全然不生气,笑呵呵答道:“算卦。”
几个纨绔子弟相视哈哈大笑起来:“老瘸子,莫非是算你哪日能娶上媳妇不成——我看双月街上的赵寡妇就好得很!”
老瘸子看样还真的想了想,浑浊的老眼缓慢转了转,叹口气:“大概看不上糟老头子。”
方才那位锦衣少年郎被老瘸子的反应激起了作弄的心思,咧嘴笑道:“老瘸,我看从陈公子走后,也没人来光顾你这破摊子,不如给本公子算上一卦——算得对,公子就赏你大把的银子,莫说是寡妇,就连貌美的小娘子也是能娶了的!”
老瘸子看着他,悠悠闭上眼:“公子要算什么?”
“算我家何时飞黄腾达!”
老瘸子把那块脏白布翻过来,背面也有炭笔的痕迹,七拐八弯像是蚯蚓爬。
那锦衣还没见过这种稀奇的画符,问:“这是什么?”
老瘸子捏起炭笔:“命格。”
几个纨绔子弟也纷纷伸长脖子,要看这老头子怎样招摇撞骗。
只见老瘸子先问了锦衣的生辰,又问了出生何地,现居何地,家中有何血脉亲戚——连出生那日天气也要问出来。
锦衣郎被他问得不耐烦,但见这算命的法子实在稀奇,也一一答了过去。
他每答一个,老瘸子便在鬼画符里添一笔,待整张白布差不多画满,老瘸子才道:“成了。”
少年郎问他:“何时?是不是现下就要到了?”
老瘸子拈一把稀稀拉拉的胡须:“飞黄腾达是不成的,不出三百日,就要家破人亡。”
锦衣的少爷脸色一变,大骂:“这不知死活的老神棍!”
这下,不必少爷自己出手,身后的几个健壮家奴便气势汹汹上去,对老瘸子连打带踢。
老瘸子被踢打得蜷在地上,几乎没了声息。
最后还是与他同行的几个纨绔子弟拿出老瘸子连滚带爬被王屠户拎刀追出八条街的笑料来,佐证这老神棍的话算不得准,锦衣少爷消了气,一番殴打才作罢。
“没意思,咱们还是去看诗会——听说陛下召集能诗会赋的才子,待到来年春天咏桃花咏美人,不知咱们月城哪几位才子能被选上。”
待几位公子带着家奴恶仆走远,老瘸子半死不活从地上爬起来,路边围过来看热闹的众人也慢慢散了——这种百看不厌的热闹足够回家作为好几天的谈资了。
老瘸子脸上沾了不少尘灰,有几块淤青。他把那块脏白布重新翻过来,松了松筋骨,没见什么痛苦之色,不像刚被毒打一顿的人。
他自言自语:“自从那姓陈的小子走了,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拿炭笔在白布上点了几点,琢磨着,慢悠悠道:“过些时候,南边有一场热闹……算啦,糟老头子一个,赶不了远路,就不去凑了。何况开春以后城里还有别的热闹可看,老了,走不动啦。”
他嘿嘿笑一声:“热闹,嘿,热闹——人活一辈子,不过为了几场热闹。可惜啊,她不明白,其它人不明白,连那个姓陈的,到现在也只明白了一丁点儿。”
老头说罢这番没头没尾的感叹后,靠着桂花树,眯上了眼睛,不去管城中笙歌管弦,灯火繁华。
“姓陈的”是被一阵幽幽袅袅的笛声叫醒的。
曲中带着清淡的温柔,使人想起江楼月,想起杏花雨——总之是极好的。
然而笛声虽美,然而扰人安眠,委实不好。
他懒洋洋睁开眼,发觉自己睡在马车里,身上有温回盖上的暖裘。中间的小桌上烛火明灭燃了一半,对面是叶九琊,沉墨样的一双眼,仍然冷冷淡淡,好似空无一物。
他原先由于时候未到,强行悟出一重天境界,再加之天道重压,一身气机杂乱逆转,现下却顺畅了许多——想必是有人出手理顺。
陈微尘拥着锦裘坐起来,背倚软枕,眯眼笑了起来:“叶九琊,几天不到,你已经救了在下许多次小命,实在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要不要?”
叶九琊在雪山之巅长大,听的是仙家奥义,习的是上乘剑法,委实从没遇见过这种以脸皮见长的人物,听过此种难辨真假的调笑。
他蹙了眉,声音中有淡淡的不悦。
“陈微尘,你还要玩笑到几时?”
陈微尘惬意地活动了一下因为昏睡而有些僵硬的筋骨,打开帘子望着天边月:“我家乡城门口,你见过的那个算命老瘸子。他没说过几句好话,有些我也听不懂,唯有一句记得清楚,说的是——谁料明日风波事,耍得几日是几日。”
叶九琊不再与他说话。
笛声缠绵不散,马车里寂静无声,倒是渲染出几分安宁悠长的气氛来。
马车外平地上练剑的红衣姑娘已经停下,拄剑望着一个方向。
视线再向外,是打坐观冥的道士,黑猫蜷成一团打着呼噜。
车帘被掀起来,露出小厮清清秀秀的脸来:“公子,你醒啦?”
“被吹曲子的那位叫醒了,”陈微尘催叶九琊:“叶剑主,还不快去会一会那位吹笛的美人——这可不能怠慢。”
说话间,月色下果真缓缓走出一道仙气飘飘的吹笛人影来,一身青衣,是个面目温润俊秀的男子。
笛音渐低,继而又重重叠着,密了起来,如春风骀荡,碧海潮生。
叶九琊抽出九琊剑来,指节在剑身连叩三下。
剑身微震,铮然清响连弹,如飞珠溅玉,与笛声相遇。
笛声渐弱,终于无以为继。
那人放了笛,向马车躬身一礼:“谢叶剑主指点。”
飘飘然来,飘飘然去。
天边月缓缓落,东方发白,清晨将至。
“那是沉书候,大概是被锦绣鬼城的动静引来,猜到叶剑主在此,要来求教,”谢琅对身边问来问去的温回道,“他是弃儒入道,不使刀剑,专研音律,倒是你们凡间出身。”
“原来是他!”温回两眼发亮,“我知道,就是那个‘青衫拂袖出帝京,圣贤书册沉水中’的书生!”
“人间竟然能将一个立志修身齐家成圣的读书人变成修道人,实在是怪事。”谢琅耸耸肩。
“我家公子说,当今圣上只喜欢听诗词歌赋,爱才子不爱书生——想来是他找不到官做,只好把圣贤书扔进水里,无牵无挂来修仙了。”
道士拿拂尘打他一下:“儒道岂是你想得那样简单。”
另一边,红衣的姑娘找到一条小溪,摘了金甲的面具,掬了秋日清凌凌的溪水来洗脸。
温回见到这个,才想起自己职责所在来,小跑到溪边伺候自家右手尚未好全的公子梳洗。
溪水映出姑娘的倒影,眼与唇皆是极美的,只是两边脸各有狰狞烧灼痕。
“陆姑娘,幻境中见你,分明还有半张脸是好的。”陈微尘意有所指。
“另一边是受了初阳火,”姑娘并不隐瞒,“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一人能赢过新生凤凰,差点将命丢在那里,偶遇了同样来取血的叶九琊,才被救下——上古瑞兽有天地之威,他也不是全身而退,右肩留了伤。”
“陆姑娘,我看你们一路上说什么血啊香啊,是要做什么大事?”温回嘴快,问了出来。
“用灵药消得掉这样的印子,可我偏要留着,”姑娘声音中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答非所问,“灭门之仇一日不查清,救命之恩一日不偿报,我便一日不去这疤痕。”
陈微尘漫不经心拨着水:“陆姑娘,何苦。”
小厮帮腔:“是啊,陆姑娘,什么恩什么仇记在心里就好,何必跟自己的脸过不去呢?多不值得。”
姑娘冷笑一声:“你懂什么。”
她拿起面具,重新复上:“我来修仙,参天地,求长生,不过为了一个逍遥快活,割仇人头,偿恩人命,哪有什么值不值得!”
她眼神极执着,恨恨加了一句:“他就算是魂飞魄散千万片,等我与叶九琊拿到那几样东西,开了生生造化台,也能再一片不落拼回来!”
姑娘说完这句便转身走了,小厮困惑挠头:“公子,陆姑娘最后是说的什么?”
公子却也不给他解惑,悠悠道:“走了走了——听说南海景色美的很,我们也跟着仙长们去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