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我有点不明白,”小厮开始为自家公子辩解:“您既说公子有根骨,又怎能说他没有慧根呢?”
“你们凡人常爱说,美人在骨不在皮,骨为形体之根本,发诸面上,方有皮相。”谢琅不必除妖,便有一下没一下挠着怀里黑猫,向他讲解:“气入骨,为仙骨,是好根骨。”
“慧根与根骨同是天生,却无关形体,乃是悟性。”这年轻的道士继续道:“慧根有三:杀心,莲心,灵犀心。灵犀入道,莲心悟佛,杀心成魔——不过眼下仙魔相隔,有杀心也未必成魔,诸如叶剑主以杀心入剑道,再如三君之一的陆岚山持莲心守正道……”
“所以,公子这三心哪一个都没有?”小厮感到十分生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陈微尘一眼,却见那人只是笑吟吟看着这边,一把扇子摇来摇去,扇面上听涛图意境高远,倒像是能摇出花来。
“非也,非也,这便是麻烦之处了。此三心人人皆有,只是深浅不一,凡人三心驳杂,故而混混沌沌,随波逐流,灵犀聪慧,莲心行善,杀心行恶——便有天性不一之说。修仙人专养一心,心境澄明,由是得以证道。”若是谢琅有胡子,现下一定是在苦恼地撚来撚去:“你家公子三心却生得不偏不倚,同深同浅,其人必定不善不恶,非智非愚,不论去修哪种道法都艰难重重——实在是再庸常不过的资质了。”
道士想了想,又认真地补了一刀:“庸常得……都有些不寻常了。”
陈微尘却没再听,转头看向身侧叶九琊。
那人霜雪一般的神色里,却平白有了一分若有所思的味道。
他谁也没有看,只是看着海上一轮圆月。
月色是冷的,清辉洒下,落在眼底,漫漫荡漾开。
——竟是淡淡惘然之态。
一旁谢琅还在与温回喋喋不休,活像学堂里散学后对学生爹娘控告纨绔子弟们恶劣行径的老夫子。
“这是天要绝他修仙之途,怨不得我,怨不得叶剑主,还是将那寂灭香……”
却听得叶九琊声音清冷冷如这夜的月色:“琅然候,不必多言。”
喋喋不休就此打住,道士悄悄瞧了一下叶九琊脸色,立时从老夫子变作受训的学生,拿拂尘掩了脸:“是,叶剑主。”
叶九琊道:“手。”
陈微尘将右手递上去,心想——果然惜字如金。
一股朔寒自相接处泛起,顺经脉流转全身,带来丝丝痛楚。
叶九琊收回手:“你愿意跟着我?”
谢琅从拂尘后探头探脑问:“剑主,他这样子莫非有办法修仙?”
叶九琊这次没有无视他,答:“曾有先例。”
陈微尘便得意洋洋讥讽道士:“琅然候,不是我说,三君十四候,果然候不如君,君不如叶剑主……”
谢琅刚刚断言过他绝无可能修仙,就吃了一个天大的瘪,哼了一声。
叶九琊又道:“此法不易,机会渺茫。”
“无妨。”陈微尘只一笑:“既无所求,亦无所失。若不成,只当蹉跎了一年——左右我之前那十余年也是白白蹉跎,不差什么。”
那道士上下打量他几眼,又忍不住多话,连说了三声“有趣”。
陈微尘便斜睨着他:“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原是你们道门的东西,怎么被我一介凡人说出,就觉得稀奇了?”
谢琅怔了怔,真心实意向他做了个揖:“南华祖训,传至今日,宝卷蒙尘,多谢公子点醒。”
陈微尘只是笑,画扇轻收,一身流转不尽朗朗日月风华,若不看那轻裘缓带,美服华饰,倒比眼前道士更像仙人。
说话间,得到消息的村长已率众前来,打着火把相迎。
一时间人声喧闹,全是感激不尽欢喜不尽不知该如何报答之语,叶九琊一身气息冷若冰霜,村民们不敢凑上前,见旁边年轻道士拂尘在手,纷纷感恩戴德。
那边灭了海妖的正主不言不语,目睹全程的姑娘见此情此景也没有澄清事实,谢琅只得苦着脸背了这个光滑锃亮的锅,左边一躬“谬赞谬赞”,右边一揖“不敢不敢”,再加一句“小道修行微末道行浅”,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被村民盛情留下来,供神一般款待。
安顿好仙长,村中人散去,已然夜深。
秋日已无蝉鸣,亦无蟋蟀声。西家的孩子不知怎么,小声闹着,女人细细哄,待到声音渐停,四野苍茫,唯余涛声。
陈微尘向姑娘讨了埋在桂花树下的一罐酒,提了白瓷盏与灯笼,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向着海边去了。
剑气入海成冰,结得快,化得也快,方才热闹那一会儿,已然渐融渐没,海水卷着浪花拍打石滩与崖壁,又是一副海上花如雪的景色。
月华照着岸边礁石上一人,海风吹起雪白的衣与乌黑的发,为那修长背影无端添上三份寥落。
陈微尘到他身边,摆下酒,席地而坐。
“今日八月十五,恰逢中秋,凡间讲究团圆,我看叶剑主身边也无人作伴,不如陪我过这一夜。”
“如何陪?”
“陪我喝酒。”
酒入空杯,斟满十分,白瓷映着澄澄微黄的酒酿,月光的柔色里波光潋潋,待酒气逸散,色愈美,香愈浓。他动作雅极,将粗酒与瓷杯硬生生斟出了点儿琼浆满泛琉璃盏的味道。
这锦衣的公子先饮了一口。
村中自酿的酒,辛辣极了,烧起一片烟霞烈火来。
他即使不在笑,眼里似乎也总带着笑意。
过一会儿,那笑意却渐渐收了,眉头微蹙起来,是在压着痛楚的模样。
叶九琊看向他,见周身气息皆无大碍,问:“怎么了?”
陈微尘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深深呼吸几下,看着海面一轮明月,良久,才像是好了些。
“没什么事,生来带着个恼人的毛病。”他眼睫略垂着:“诸般喜怒哀乐,贪痴嗔妄,一旦生出,便心头绞痛,愈演愈烈,不到心绪平复,不会止息。”
“长恨我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月下的公子念了句掐头去尾的古人诗,似在自嘲:“大概是你们说的那个‘天道’当真厌弃我,不仅送了一身的霉气,连俗世悲喜都不愿分我一份。方才觉得你好看,刚想高兴,又疼了起来,只好把那高兴收一收——这辈子还没有尝过真正高兴的滋味。”
“可修太上忘情道。”叶九琊淡淡答。
陈微尘将酒碗递给他:“叶九琊,你实在不解风情——我正感伤身世,你却要我修个听起来就无聊至极的什么鬼道。”
叶九琊倒没有拒绝,接过酒,也饮了。
“太上忘情,无悲无喜,便不会被此病扰心。”
陈微尘摇头:“我不修……叶九琊,你大概不知道凡间有个词叫饮鸩止渴。”
叶九琊:“我只知正本清源。”
陈微尘但笑:“你这人——”
却没了下文,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该是素昧平生,这月夜却坐在一块礁石上,各自饮着酒,既不碰杯,也不交谈。
今年今日,月下十丈红尘,茫茫人海,不知几人悲几人喜,几人无悲无喜,又有几人不得悲,不得喜。
看那背影,就觉得闷,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温回远远望了一眼,见两人相安无事,自己倒头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微尘觉出叶九琊渐渐停了动作。
那人看着海上月,眼中霜雪漫漫,竟像看着水中花。
他唤:“叶九琊?”
只听叶九琊缓缓道一声,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他说,焱君。
陈微尘怔了一怔,应道:“我在。”
叶九琊看向他,方才一点醉意无影无踪,仍是冰冷清醒:“陈微尘。”
陈微尘复又没心没肺笑起来:“还想诓你一诓——你方才可是喊了个名字,燕君?哪个字?不会是梦中情人吧——你这种人还会有梦中情人?”
叶九琊语气平淡:“不是。”
陈微尘为自己添酒,倒出了坛中的最后一滴来。
他咂了那仅剩的一点儿,看着叶九琊。
“叶剑主,往者不可谏,满目山河空念远,”他仍是笑,问:“不如怜取一下眼前人看看?”
说罢,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摇头:“不好,我想错了——你这人大概是修了那什么‘太上忘情道’的,这下不但往日不可追,来日也未必可期了。”
那一句“来日未必可期”落下,他来时提的灯笼烛火燃至末尾,光芒跳了几跳,彻底熄了。
——真正是酒阑灯灺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散了,各自回去,独留天上朗月繁星。
温回却被陈微尘回房的动静弄醒。
他家公子扶着门框,脸色苍白,肩膀微微颤着。
他几乎是跳着从床上起来,把陈微尘弄回去,吵吵嚷嚷:“公子,你那老毛病又犯了?多少年没有犯过了——不就是跟美人喝个酒,至于这样高兴吗!”
公子忍着痛,没好气地回他:“高兴个鬼——我难受着呢。”
“难受?”
可惜任他如何询问,也问不出为何难受来。只听得公子临睡着前终于耐不住他问来问去,小声嘀咕了一句“大抵是前尘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