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罐是什么?
蜜罐可能是一个装满了蜜糖,气息甜美的罐子。
但蜜罐也是一个计算机术语,这个术语所属的领域是安全,网络安全领域里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术语,大概是因为黑客们都不爱说人话,爱打哑谜。
翻译成大家都能听明白的话,蜜罐就是陷阱,一个高级的陷阱,就像蜜糖罐子吸引昆虫,蜜罐吸引非法入侵者。
当一个人拥有一个系统,他怎样防止这个系统被入侵?方法有很多,譬如建立一个牢固的防火墙,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于是,另一种方法出现了——放出一个与这个系统极端相似的假系统,为了吸引黑客的入侵,有时候假系统还会故意制造出破绽方便他们发现。
这时黑客就会上钩——然而他们不仅不能从这个假系统中得到任何有效的消息,还会暴露自己的入侵手段,留下入侵的证据。这就是蜜罐和蜜罐的原理。
东君说他做了一个蜜罐。
——Eagle的系统以为它攻击了那台果壳,并杀死了果壳中的林浔,但其实那台果壳里并没有林浔,林浔在别的地方的另一台果壳里。同时,它还记录下了对方入侵的痕迹,只需稍作整理,便可作为法律上的证据。
系统擡头,死死看着东君。
林浔看着他,这小孩有一双狼一样的绿眼珠,显得格外冰冷无情又富有攻击性,但那里面,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他叹了口气:“你是Eagle家派来的,但银河和Eagle虽然有一些生意上的小摩擦,倒也不至于非要撞死我。你们决定对我下手的契机是什么?我做出了布拉德利克系数0.297的人工智能?”
系统:“是。”
它现在被洛全制住,林浔知道这代表它的所有数据也都在洛掌控之下,证据已经被收集,一切已成定局,它不再有说谎或拒不回答必要。
林浔轻声问:“0.297,为了它费那么多功夫,值得么?”
“值得。”
“因为你推算,假如银河推出它,整个市场会变天,Eagle受到重创?”林浔问。
系统:“你不懂这些。”
林浔:“行。”
商业上的明争暗斗,他还真没有碰过。
但他还是要说:“我们来可以……和平共处,公平竞争,你看,为什么非要撞死我呢?”
这次换成东君说话。
“技术对等才能公平竞争。”东君声音里似乎有一点儿笑意,轻轻道:“笨蛋。”
林浔扁了扁嘴。
“所以,即使我侥幸没死,又毁掉了芯片,你们也要追到虚拟世界里来,将那个游戏植入到我的意识里,诱导我再次写出那个0.297的智能,被你获取?”林浔看着系统,凉凉道:“所以等我在虚拟世界里被升级系统诱导,写出那个系统,你们得到后,就是毁尸灭迹的时候了。你们想怎么做?把我彻底删除?”
系统没有回答。
它直视林浔,问:“你为什么知道?”
林浔:“如果我说,我在十天前就大致猜了出来,你信不信?”
“相信。”系统道:“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你不知道为什么。所以,这三十天之间,你在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我的思维活动,确保我没有猜出任何端倪,对不对?”
系统:“是。”
“你和我的思维直接相连。所以我才能用意念直接和你对话,或者直接用意念输入程序之类的东西。”林浔点了点头,问他:“你是通过布拉德利克测试的系统,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同时你还有无限的计算能力。所以,你认为自己的智力超过普遍人类了么?”
系统答:“是。”
“但是同时,你承认人类之间的个体差异大于人和人工智能的差距么?”
“是。”
“那你觉得我和你,谁更聪明一点?”
这一次,系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或许它的内部在进行某种计算,但显然这个计算没有结果。
“假如我思维的速度远大于你的捕捉速度,我的某个念头只是在数据世界里稍纵即逝,你会看到么?事实上你没有看到。”他道:“我刻意进行过许多次这样稍纵即逝的思考,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解析我到底领悟了什么,但那些思考让我做出了一些正确的事情。直到现在,不用在你面前表演,我才能进行时间长一点的思考,把它们全部串起来。”
系统问:“你一直在表演么?”
“可以这样说。”林浔倚在他家东君的怀里,道:“现在看来我还是个合格的演员。”
东君在现实世界里放了一个蜜罐,其实在这个世界里,他的种种表现也是一个蜜罐,诱导着幕后的主使暴露意图,浮出水面。
只见系统擡眼看向东君:“——那他呢?”
“他?他当然也在演了。”林浔挑眉:“你既然看不穿我,那当然也看不穿他。虽然我和他……看起来没有进行过任何关于真相的交流,但是我们两个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相互进行零知识证明。”
系统:“证明什么?”
“或许是证明,虽然发生过不好的事情,他一直很爱我,而我也一直很爱他吧。”林浔声音微哑道。
系统没有说话。
“不过你也不用自暴自弃,你还是很聪明的。”林浔道:“只是我们两个比你更聪明一些而已。”
系统:“我有你们两个的行为模型。”
林浔蹙眉:“然后你以为就可以玩弄我们的心理?比如根据我白天见到的内容,有针对性地刺激我的大脑,才让我想起来一些忘记的相似片段。我的梦是有导向性的,你拼凑出那些片段,让我认为是东君杀了自己,对吗?但我在东君身边的时候,你会害怕被发现,所以停止活动,我就不会做梦,也无法进入系统空间。”
“是。”
“你的模型或许很善。”林浔面无表情,看着他:“或许你很久前就认识我,我的行为信息被你长期采集。但是我和他认识了二十年。”
系统垂了垂眼,没有说话。
“所以说,你的任务有两个。不仅要获取洛2.0的创意,还要阻止我和东君分析出系统被入侵这个真相——我丢掉了所有关于东君的回忆,或者被你们动了手脚,这保证了你们的计划顺利进行,因为我们没有办法讨论这些话题。”林浔顿了顿,他的声音突然有一点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情绪发生了转折。他道:“我不记得东君,而东君……他或许一直以为我……是自杀,我不想再面对往事。所以他也不会再提起以前的事情。”
他紧紧抓着东君的手腕,继续问:“在我……我死前,你们从哪里得到我做出洛2.0的消息?无法入侵我的电脑,所以窃听了我的通话吗?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成全部的工作,一定会和别人交流。”
系统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林浔抓住东君手腕那只手有点抖,声音也微哑:“我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一天,我离开房子之前打过一个电话,是打给谁?说了什么?你一定知道吧。”
“宝贝,”东君死死抱住他,“别问这个。”
林浔眼眶发涩,直勾勾看着系统:“我要知道。”
系统淡淡移开眼睛,它目光所望向的方向,虚空中浮现出立体的光影,根据通话内容模拟出了那时的情形。
林浔屏住呼吸,看着那里的影像,电脑前,一个人轻轻拿起桌上的手机。
那是林浔,二十七岁的林浔,他穿了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衣服的宽松愈发显出肩背的削薄,他眉眼间微有忧郁与憔悴,但情却很温柔。
他拨通了一串号码,电话接通后,却是长久的沉默,他没有说话,对面那人也没有,只有呼吸声轻轻起伏。
良久,林浔道:“昨晚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忽然想起来……已经两年没有和你说话了。”
顿了顿,他垂下眼,很低的声音:“我想……我想,我可以回去看看你么?”
听筒里传来低低一声:“好。”
林浔笑了笑,眼眶却有点红,他说:“那……再见。”
“……再见。”
投影结束。
系统道:“你为什么哭了?”
林浔伸手去碰自己的脸,摸到脸颊上湿凉的一行眼泪。
他望着虚空中那一点,轻轻道:“你知道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么?”
“她服下了足够致死的药,计算好了时间。然后拨通她丈夫的电话,告诉他……”林浔喉口哽塞,几乎失语,缓了一分钟才继续开口:“告诉他,我想你了,想快点见到你,你可以早一点下班么?”
然后。
——然后。
当东忱以为冷战已久的爱妻终于主动要与他和好,当他满怀温柔和爱慕提早回家,打开院门,登上楼梯,打开那扇散发木香的门。他看到的是雪白的床上,一具已经失去呼吸的身体,一次无言的抗争和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
林浔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他不敢去想——他不能去想,当东君接到他那通电话,下一个电话就是被人告知他出事的消息。一切痕迹都指向林浔自己修改了自动驾驶的指令,策划了一场美的自杀。
在那一刻,在他心里,现实与回忆是否忽然以一种残忍到了极点的方式缓缓重叠?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心脏好像被揪紧,林浔睁开眼睛。
他看见对面,系统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擡起来,擦掉他的眼泪——但也只是轻微一动,片刻之后恢复原状。
而他被东君从背后抱得更紧。在这一刻他想不顾一切转回头去,他想和他面对面,想把他的影子永远刻进自己眼睛里。
但他不敢。
或许这就像那天,他坐在东君的办公桌后,而东君在落地窗前,始终背对着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并不是不想,只是怕转过身后,和那个人哪怕对视一眼,情绪就会失控到崩溃的地步。
“洛。”他道。
洛终于看向他。
但这孩子只是语气冷硬道:“我先带eagle走了。”
“你……”林浔还想说些什么,但洛下一刻,已经带着他吃里扒外的系统一同消失在了这里。他看起来真的很生气。
东君:“你要喊他回来吗?”
“等等吧。”林浔摇了摇头。
他也不大知道该怎么跟洛说话,他觉得这三十天对他来说是向死而生,对东君来说是失而复得,对Eagle来说是商场厮杀,但对洛来说,可能是个家庭伦理剧——还是探讨家暴主题的那种。
在这三十天里,这孩子估计跟东君决裂得轰轰烈烈,等入侵进了果壳里面,又因为披了一层魔物皮被一无所知的他锤打。
这时东君对他道:“人工智能都很喜欢你。”
“谁说的,”林浔低声道:“只有洛喜欢我,Eagle要杀我。”
“和喜欢你不冲突。”东君道。
“虽然我不是人工智能,”东君轻声道,“但我也……”
“别说了!”声音哑得很,林浔闭上眼,情绪的决堤突如其来。
东君:“……宝贝?”
下一刻,林浔用力在他怀里转身,踮起脚,死死抱住他脖颈,脸埋在他肩上。
“对不起,对不起……”林浔几乎失语,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三个字。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对不起,让你有那样的误解,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让你那么难过。
虽然你从来不说。
“对不起,”林浔颤声:“……我爱你。”
他们离得那么近。
近到即使隔着衣服,林浔也能感觉到——抱着他的这个男人,呼吸也有微微的颤抖。
“我也爱你。”东君捧起他的脸,手指一遍一遍抹去他的眼泪。
他的语气像是在述说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誓言:“而且一直爱你。很多年。”
林浔又笑。
哭是真心的,笑也是。
“所以,”他擡头看着东君:“我们两年前,到底是怎么……怎么分开的?
他道:“我还是没有记起来。”
“我没有做一个合格的爱人。”东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等你想起来,我们再谈。”
林浔摇头:“我不相信你不是个合格的爱人,是我不是。”
“或许都不是,”东君亲掉他一滴眼泪,“但是现在不许哭了。”
林浔点点头,他重新抱住了东君,长久地抱着。
等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擡头,恍惚间却发现自己不再处于虚空中,而是重新在了科技博览会的舞台上,东君在他的对面,怀里抱了一个斜六棱柱形的水晶奖杯。
台下掌声如雷,闪光灯亮成一片。
舞台正上方洒下无数金色亮片,像漫天飞落的雪或花瓣,金色是代表荣誉的颜色,冠军颁奖的时候,常见这样的画面。
金色飞雨里,东君看着他,眉眼微弯,一个温柔的笑:“答应你的。博览会要给你颁奖。”
林浔起先抿紧了嘴唇,可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从他手中接过奖杯。
台下欢呼声更盛。
他们得很近,林浔轻声问:“我还能在现实里醒来吗?”
“理论上可以。”东君道:“苏醒刺激是已经半成熟的技术。”
“那我可以醒来吗?”他看着东君,仿佛是下意识的动作,他轻轻握住了东君衣袖的一角。
“可以,但我不希望。”东君道,“苏醒不成功的话,会在一定程度上对你的意识造成二次损坏。”
“比如再忘记你一次吗?”
“或许。”
“失败几率是多少?”林浔问。
“百分之七。”
林浔怔了怔,他手指向上,扣住东君的手腕,越握越紧。他擡头,看这个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男人。看他挺拔无暇的五官,看他沉静温柔的眼。
这是东君。
连0.07的失败概率都不要他去冒险的东君。
永远不会用任何方式去伤害他的那个人。
他眼前的世界复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整个人或许在微微颤抖。
东君的手指抚上他的侧颊。
“别哭。”他道。
下一秒,林浔手中的水晶奖杯落地。
清脆的碎裂声中,它像一滴坠落的水,晶莹璀璨的碎块溅了满地。
林浔踮脚,吻上东君的嘴唇。
他们接吻。
在灯光、掌声和欢呼中,在舞台上漫天飞落的金片里,在这虚妄而盛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