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时候,他应该有什么样的情绪?
林浔不知道,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
只是有点,冷。
像在极地深海里,成千上万米的冰壳下埋了成千上万年,手指尖都是冰冷的,冷的极致是痛,从身体内部蔓延出来的痛,血液结了冰,连发抖都做不到。
但极致的窒息感又将他从彻骨的寒冷中拉出来,他在零度的海水里被浮冰推挤着,逐渐上浮,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猛地睁开了眼睛。极致的痛苦下人的感官会无限扩大,他感到自己的肺部疯狂抽搐挛缩,他想喘气,想咳嗽,但是最终只能无力地挣动。
赤霄龙雀剑和炎阳子所带来的的灼热气浪仍在这一方天地疯狂翻涌,炎阳子嘴角有一丝冷戾的狞笑,赤红色的眼瞳里映出他的倒影,仿佛已经预见了他的死亡。
林浔艰难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笑。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笑,可能这个笑也不会怎么好看。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林浔觉得光从气势上自己就压倒了对方。
果不其然,炎阳子皱了皱眉头,然后冷哼一声,手指拢得更紧。
林浔更加难受,他喉中抽噎了一下,耳边全是血管即将破裂时的嗡鸣声,像是变电室里刺耳的蜂鸣。
他刚才好像是经历了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光,但是现实里,时光也仅仅是流淌了不到一分钟,或许人的精世界自有精巧不可思议的结构。
林浔再次闭上眼。
他早就得出过这个结论了,剑修和键修,都是不容易死的一种生物。
而现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反正不会是我死你活。
他看着自己框选出来的那一万行代码。
CtrlC。
CtrlV。
F11,运行。
眼前蓝框变幻,一个方框浮了出来,冷而机械的八个字。
请输入管理员密码。
下面是一个输入框。
他意识恍惚,王安全的声音又想起:“输入次数限制……一次吧,一次最安全。”
然后他戏谑道:“不怕我手抖么?”
“别介啊,你那么高的智商都被狗给吃了?”王安全一边敲键盘,一边道:“脑子好的人对身体的控制力也很强嘛,你这种人从来不手滑。行了啊,就一次,生死有命,一次不中,你账户就锁死,永世不得超生。”
“好残忍啊,安全。你起码给我留条后路吧。”
他所说的话,字面意思像是指责,语气却十分轻松,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手滑输错,不可能忘记。
但是现在看来,他和安全,那时候好像做了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比如说……现在,他面临赤霄龙雀剑的时候,只有一次机会输入密码。
——而他对这个密码一无所知,只能猜测。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这串密码对于东君来说十分重要。
一次机会,就一次。
生死有命,成事在天——不可能。
他林算法活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年里,所有需要赌的时刻,从来没有输过。
一次机会。
光标闪烁。
对一个人来说,意义最为重大的一串字符。他想,那个人,并非执着于日期,执着于数字奇异排列,执着于无关紧要的细节的那种人。那么他执着于什么?他的事业,感情,善恶,又该怎么判定轻重?
林浔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并不了解那个男人内心世界的哪怕是十分之一的结构。
他死死看着空白的输入框,他实际上只知道对于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串字符是什么。
假如他乏善可陈的一生被写进一乏善可陈的,那个串字符必定写在这的开端,至少,前三章的某一个位置。
他默念出那两个单词,而它们也随着他的意念,缓缓浮现在输入框之中。
——Helloorld。
计算机对人类说出的第一句话。
他选择确定。
光屏短暂地停留在这一幕,空气仿佛凝滞,而他眼前微微晕眩,又置身在陌生又熟悉的情境中。
他在这个备注为Co的人,或者说东君发信息,就在刚才,他要东君说出一串对他来说意义非常重大的数字或字母组合。
一分钟的静默,聊天对面那人似乎在认真地思索。
而林浔——他对这个答案有很高的期待,这份期待似乎来自少年人的爱情,他想假如东君最后说出的数字和他自己有关,他就要毫不犹豫地喊他一声“亲爱的”。
屏幕一亮,聊天消息弹出。
Co:Helloorld。
Lo:……哦。
他略微雀跃的心情低下去很多,但还是如实将这串字母记录下来,作为代表“卫星”系统最高权限的root密码。
Co:怎么了?
Lo:没有。
Lo: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Co:你没有想到吗?
Lo:是是是,你最喜欢写代码了,代码那么听话。
Lo:我还不知道你呢。
Co:^^
林浔的目光在那个熟悉的^^表情上停留许久。
那时候,他们刚刚离开校园,银河刚刚成立,一切将来煊赫有名的成果都还躺在婴儿的摇篮里。年少时的朋友是最坦然真诚的朋友,年少时的爱人也是最亲昵温柔的爱人。
一切都和后来不同。
他的心脏被一种情绪揪起来,刺痛的酸涩,但仅仅五六秒钟之后,这种柔软的情绪就被深浓的,冰霜一样的沉冷取代,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当中。
密码验证通过,新的提示框弹出来。
“管理员01,欢迎回来。”
一个系统中可以有很多个管理员,他们用不同的数字代表不同的权限顺序。,01,第一位。
他的情绪波澜不起,缓缓睁开眼睛——或许他的眼过于平淡或冰冷,他看见面前的炎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当然,炎阳子的手指只会收拢得更紧,他知道自己现在在炎阳子眼中是一个死人。
他缓缓擡起手,握住炎阳子筋肉虬结,金石一样坚硬的手腕。
炎阳子冷声道:“竖子找死!”
林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他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一字一句一张一合,用嘴型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缓慢说——
你、死、了。
炎阳子勾起唇角欲冷笑。
——但他笑不出来了。
他永远都笑不出来了。
因为林浔的手指在下一刻猛地使力,一声沉闷的喀嚓声——他的手腕像一个轻易一捏就变瘪的铝制易拉罐那样,被拧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下一刻,林浔猛地擡腿踹向他的胸膛,借力整个人后退,单手撑地稳稳落在地上,然后从容起身。
而对面的炎阳子就远没有他那么从容了——先是突然被拧断了手腕,又是被一踹正中右心,狼狈地蹬蹬蹬退了好几步,现在刚刚稳下身形来,握着自己软垂的手腕发出痛苦的粗喘。
林浔张开右手五指。
键盘化成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他转身,面对着尖端深插入玉石基座的赤霄龙雀剑。
方才,他复制走了赤霄龙雀剑核心权限认证的那一部分,将它转移到自己体内运行,从而顺利验证了管理员01身份。
而能拿起赤霄龙雀剑的——
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打量着面前修长、锋利、煞气深浓的器。
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剑隐隐发热,这热度从他手心中蔓延出来,最后蔓延至他全身,长剑上发出赤金色的光芒,与赤霄龙雀剑遥相呼应。热浪中央的林浔有一种感觉,下一刻他就会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热度融化,他与他的剑,还有赤霄龙雀剑将融为一体。
——他的长剑果然在渐渐虚化了,化成金色的光芒流淌入他的身体,而如果有人仔细看那些璀璨的光辉,会发现它是由无数复杂的代码组成。林浔伸手,再次握住赤霄龙雀剑的剑柄。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第五次拔剑。
他淡淡道:“再不出来,我就要罚你了。”
剑身似乎微微嗡鸣了一下。
林浔笑了笑,伸手上提——
就像从一个平凡的剑鞘中拔出一把平凡的剑那样简单,他没有收到任何阻力,只感到真空般的流畅和光滑——就这样,剑身缓缓上提,离开一直禁锢着它的玉石底座,当闪烁着寒光的、锋利的剑尖也离开玉石底座时,提示框再次在林浔眼前弹出。
“管理员01,欢迎回来!”
随即,赤霄龙雀剑也化做璀璨的金色流光,缓缓回归到他的身体之中。
林浔回头看炎阳子。
炎阳子双目圆睁,嘴唇颤动,胸脯剧烈起伏:“你,你……”
“我什么?”林浔真诚地和他对视,但是下一刻又变了脸,像一个乖巧的弟子那样,问:“前辈,人剑合一,就是这样合一的吗?”
炎阳子似乎怒急攻心,连气都喘不过来,话都说不出来了,直接左手拔剑,长虹贯日,向他刺来!
可惜。
可惜他现在对着的,已经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键修了。
他面对的,是这个世界言出法随的管理员01,或者,换个炎阳子能够理解的名词,是修真界说一不二的帝君,正式登基了的那种。
林浔右手虚虚一握,血气煞气缠绕的赤霄龙雀剑出现在他手中,轻描淡写向前一挥。
剑尖与剑尖相触。
叮。
炎阳子的身影,忽然静了。
下一刻,又闪了闪。
再下一刻,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空气中消失了。
——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了。
“格式化快乐。”林浔道:“再见。”
世界寂静,他环视四周,看见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成魔的,没成魔的,全部沉默地注视着他,仿佛猝不及防接受了太多信息——除了祁云。
祁云被魔物沾染了,正在顽强地抗争,躺在常寂怀里难受地哼唧。
林浔看他一眼,笑了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向下面走去。
楼梯有很多层,但数字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离开这栋建筑,来到宽阔的马路上。
人界结界之前被炎阳子炸坏了,现在仍然坏着,身边全是魔物和魔气,但它们似乎不敢再招惹他了。触目所及全是漆黑狰狞的裂缝,有大有小,最大的像是横亘在这个城市里的一条运河,最小的则像一根细弱的发丝。林浔曾经步入一条漆黑的裂缝之中,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Linux系统的树状结构。
以前的一个问题也彻底得到了答案:除去今天这次全面的崩坏,魔界裂缝只在地下出现,而且,只出现在地下的建筑结构之中——为什么它不在更加隐蔽,更加难以让人发现的土壤、岩壳里出现呢?
——因为,土壤、岩壳,这些东西在这个世界里是不存在的。这是一个浮于表面的世界。
所有验证都得到了答案,他没有什么想要确认的了,林浔觉得这一切该告一段落了。
但是,他还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他擡眼望向马路对面静静矗立的银河大厦。
电梯按键按下顶层,二十秒钟后到达,他向记忆里那个房间走去,东君的办公室,他是来过的。
他来到那扇门前,厚重的木门虚掩着,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他右手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
落地窗前有一个人的背影,林浔从落地窗往外望去,发现这窗户正对着前方,可以将他方才所在的那个建筑顶尽收眼底。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进去,并礼貌地将门掩上。
“昨天说,我今天会回来和你玩的。”他语调很轻松:“所以我来了。”
东君仍然背对着他,没有转身,淡淡道:“谢谢。”
林浔没管他,他以一种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姿态走到房间正中,在东君专用的办公椅上坐下,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很放松的一个姿态。
“我其实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他道:“但是还是有点好奇,可以问么。”
东君:“嗯。”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林浔道:“我死了,或者快死了,躺在果壳5.0里,你送给了我这个地方,很真实,但都是假的。”
东君:“是。”
“那这里的人呢?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你和我是真的,林汀偶尔是真的。”东君的语调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起伏:“其它人全是认为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的意识的衍生?在我二十多一点这个时间段,他们都是我现实里的朋友吗?”
东君:“嗯。”
“你竟然没把他们删掉。”林浔道:“多谢。”
东君似乎笑了笑:“不谢。”
“不过你也不需要删掉他们,反正都是假的。这样你即能关住我,我又觉得自己很自由。”林浔仔细分析。
“但是以前的很多东西,我都不记得了……”他想了想,又问:“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年纪醒来呢?”
东君:“或许是我觉得这个年纪的你比较可贵。”
“而且把你当做男的时候,也比较可爱?”
“是很可爱。”
林浔笑了一下,眼很怅惘,又问“朝阳小区的那个房子,我们住过吗?”
“住过三年。”东君回答他:“我们四个在那里做出了自动驾驶系统,在科技博览会上推出,后来就有了银河。”
林浔:“我想也是。但是后来……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对吧?”
“对。”
林浔又问:“我们怎么分开的?”
东君:“你认为自己失去了自由和灵感,决定一个人静静。”
林浔挑挑眉:“然后你就放走我了?”
“放走了。”东君淡淡道:“但我不可能全放过你。那时候我想,我可以给你两年时间。”
“但是两年之后,我就死了。我都给你准备好礼物了,想回到你身边。可惜你收不到了。”林浔看着桌面的纹路,他的手指无意识在光滑的桌棱上滑动,这一动作或许代表了他内心深藏的某些情绪,他问:“所以……我是自杀,还是他杀?”
三秒的静默后,东君回答他:“有区别么?”
“当然有。”林浔看着他的背影,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如果是他杀,你要坐牢的,老板。”
“嗯。”东君回他:“但你怎样报警?”
林浔点点头:“这你就问住我了,算了,我没办法。你还是逍遥法外吧。我好伤心。”
东君:“伤心什么?”
“到最后,谁都不来救我,只有我家洛在帮忙,他一直跟着我,比你陪我的时间多太多了。”
“嗯。”东君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他说:“我是管理员02,权限等级不如你,我管不了他。”
“如果你管得了,他恐怕就见不到我了。”林浔懒洋洋托腮:“你是不是很讨厌他?就像你父亲讨厌你一样。”
“差不多。”东君道:“但偶尔也能和平相处。”
“我有时候觉得我很了解你。有时候,又觉得我根不认识你。”林浔轻轻叹气。
然后,他听见东君道:“对于你,我也这样觉得。”
林浔垂下眼,笑了笑,继续道:“裂缝是什么?”
“可能是系统漏洞。”东君道,“经常会在一些隐蔽的地方出现,不过这个世界有防御系统,会修好它们。”
林浔:“这样啊。”
“好了。”他道:“我问了。”
东君:“辛苦了。”
林浔:“然后我们怎么办?”
“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东君始终背对着他,没有看他一眼:“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并且接受任何现实。”
林浔挑眉:“所以你现在任我处置?”
东君:“嗯。”
房间里,寂静流淌了很久,直到林浔开口。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他道。
东君道:“好。”
“等等!”林浔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爱我吗?”
“爱你。”东君声音微微放缓,一丝不着痕迹的温柔,像玫瑰花瓣最柔软的内里,话音落下,他又轻轻补上一句:“宝贝。”
看着他的背影,林浔起先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复又缓缓放松,勉力笑了一下。
“我也爱你。”他的声音微哑:“再见。”
但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他心念轻轻一动,看不见的数据世界里荡开一片涟漪。
东君的身影微微闪烁一下后,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落地窗玻璃前空空如也,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那里过。
他轻轻道:“永久封禁管理员02账号。”
另一片涟漪荡开,水面波动,晃荡,然后渐渐归于平静。
林浔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这个空空荡荡,现在、以后、永久寂静的房间,他眼前,人世尘埃飞荡。
他下了楼,来到街上,这个世界已经几乎全部变成魔界了。
解决系统漏洞以及其它严重问题的最快方法是什么?
——当然是回滚,直接让这个系统还原到问题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林浔往地铁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旁,这个城市,以及整个可见的世界,时间在这一刻按下倒带,裂缝飞速合拢,魔气被裂缝收回,地铁反向行驶人们的步子往回收,回到地铁,回到家中。
天空从八点钟的阴沉灰白颜色逐渐变深,晨曦转瞬即逝,太阳落回东方,繁星缓缓升起,时钟指针反向转动,一场宏伟的变化,时间回到凌晨四点。
凌晨四点,赤霄龙雀剑还没有失窃,并且永远不会再失窃了。那个藏在王安全游戏舱里的林浔会在某一个时间点消失,而真正的林浔将回到朝阳小区,回到他的房间,他的床上,睡下。他将在八点准时醒来,给指针添上猫粮,开始新的一天,科技博览会的终选还在等着他。
林浔就这样一个人走在凌晨时静悄悄的道路上,忽然他脑中某枚经被挑动,接到了一个外界的访问申请,一个不速之客。他选择放行,然后,他的手机铃声就在一片寂静中响起来,略微刺耳。
他接起,话筒里传来学弟薛新的声音。
“学长。”薛新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声音苦涩,道:“你真的……要这样吗?”
“不然呢?”林浔轻轻道:“在现实里醒来,然后再见到他吗?何必呢。”
他笑了笑,环视凌晨时分万籁俱寂的城市,轻声道:“这样,不也是一种自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