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风景很好,空气不错,只是天色有些暗沉。
目的地是一座私家庄园,说不清占地面积有多大,因为林浔一眼没能看到头。
庄园的主人是认识的人。
那位给他看过腿的医生。
医生第一句话就是:“恢复得怎么样了?”
林浔道:“可以走了。”
医生:“走路的时候会疼吗?”
“不会。”林浔:“只有特殊角度的时候会疼一下。”
“恢复得很快了,”只听医生道,“但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要跑,不要跳,不能爬楼梯,也别跪,注意一下轻重。”
前三个还能理解,为什么会提到跪?
林浔的疑惑刚一生出来,就发现医生的目光看得并不是他,而是东君。
林浔:“。”
东君眼中看不出表情,淡淡道:“好。”
医生带他们往里走。
在来的路上,林浔已经从东君口中得知了此行的来意。
是医生新买了下这个私家庄园——免不了要邀请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小聚。
所以说,东君和医生是不错的朋友——虽然林浔不知道传闻中社交关系极端简单的男怎么会和医生有交情,但想想他们资产阶级的交友方式和自己并不相同,也就理解了。
东君在路上提起医生的时候,也介绍了这位医生的为人。
医生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医生,接受了最顶尖的教育,然后回国,投身最繁忙的医院,立志要普度众生。
但他没能实现愿望,因为他非常敏感,而且共情能力非常强,以至于到了和病人共病的程度,病人头疼,他也会头疼,病人肝痛,他的肝就也隐隐作痛起来,所以他每天都不舒服——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得了各种各样的疾病,不但没有成为行走的希波克拉底,反而成了行走的经病。
在内科的时候,他怀疑自己长了寄生虫,去往经科后,他开始认为自己脑袋里长了肿瘤,在皮肤科的日子里,身上每一个毛孔的改变都能引起他的警惕——更别提世界上还有很多医学根没有攻克的疑难杂症,他活在无尽的怀疑中。
后来,这人终于消停了几年,因为他去了妇产科。
停止疑病后,他可以实现自己从小的愿望,做一个优秀而高尚的医生——如果他没有结婚生子,继而开始疑自己的身边人的话。
最后,他被忍无可忍的爱人拎回家去,大家逼迫他回去继承家业,但他誓死不从,最后各退一步,他成为了高端私家医疗机构的全科医生,每月接诊的病人降到个位数,终于不再密集地焦虑了。
不再焦虑的医生挽着妻子的手,笑眯眯引他们在庭院里的聚会桌前坐下。
桌上已经有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林浔也眼熟。
辛普森博士,那个著名的经生物研究所的负责人。
他是个清癯有礼的中年人,银色头发,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很温润,像是看透了一切。
东君在给他介绍,除了辛普森博士以外,其它几位也都和研究所有关。
“很高兴认识你。”辛普森博士和林浔握手,中文的语气还有些生涩,和架构还没有彻底熟悉这门语言时的语调相似。
林浔:“我也很高兴能和您见面……我看过您的著作。”
辛普森博士笑:“荣幸之至。”
辛普森经生物研究所,和银河密切联系的一个研究机构——“果壳”的设计中,那些将感知人体表面经电流的微型触头就是他们的杰作,在果壳的发布会上,东君的致辞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博士的发言。这位年近半百的学者为果壳的发明贡献了不容忽视的力量,将人的动作转化为虚拟世界的信号,一个惊人的成果。
医生在桌前坐下:“我下半年就要和博士共事了,昨天接到邀请的时候,激动得很久没有睡好。”
辛普森博士摊手:“抱歉,Lin向我推荐你的时机太不巧了。”
林浔微微蹙眉,他听见一个熟悉的音调,英语腔的“林”,架构以前喜欢这样喊他,但现在的语境下显然不是指林浔。
却见医生看向了东君,还耸了耸肩:“你这几天好像很闲。”
东君看着林浔,微微笑:“我请假了。”
“这些天的新闻头条全部被银河和Eagle的争端充斥,”医生从开始就没停下过笑,“连花边新闻的板块也被你霸占,你的假请得倒是很是时候。”
东君似不在意,只是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就见辛普森博士看向了林浔:“你们最近在共事?”
林浔点头:“是的。”
辛普森博士似乎饶有兴趣:“我对你们的项目内容很好奇。”
林浔道:“是一个智能引擎。”
“引擎,”辛普森博士重复了一遍,“Engine?”
林浔点头。
辛普森博士道:“我很少听到这个名词。”
他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你们是一个很小的团队,我的意思是——它听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从功能上来讲,他是一个能够统筹管理权限范围内功能接口的智能系统,”林浔给他介绍,“它身并不具有特别的功能,只是获取能够获取的信息,根据一定的规则管理自己能管理的东西。”
博士举起了他的手机,问:“那它和我的Siri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很直观的问题。
林浔道:“它不需要指令。”
“o,”博士发出叹声,“我可以将引擎理解为大脑么?”
林浔:“确实是这样。”
辛普森博士沉吟了一下,道:“但我们都知道人工智能直到现在为止都是一个骗局。”
其它几个人都露出笑意。
林浔也笑:“是的。”
辛普森博士道:“你的洛是否也是一个……由大型的统计工作构成的骗局?”
“我不知道,”林浔道,“但作为一个了解它构成的人,我认为它比别的智能系统聪明一些。”
辛普森博士再次露出惊讶表情:“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这样认为么?”
林浔抿了抿唇,然后笑:“这可能就要涉及到商业机密了。”
博士朗声大笑:“那我就等待十天后了。”
林浔:“希望不会让您失望。”
这场交谈算是告一段落,更多的人走上来和东君寒暄,不过他们无一例外都很关注林浔,似乎有问不的问题。
他们确实很友善,林浔在和人交谈的间隙里擡眼去看东君,看见他很专注地看着自己。
这是很认真的态度,仿佛……自己已经被东君默认为很重要的人一样,林浔想。至少,如果是一时兴起找到一个合口味的人,谈一个消遣时间的恋爱,是不会把他这么正式地带给朋友们的。
他和东君都没什么家长,似乎最高规格的认可也就是见朋友了。
不过,虽然他们都很友善,但一场应付下来,也还是有些头痛——林浔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么密集的社交了。
东君或许知道这一点,和医生道,我和林浔进房间去看看。
医生欣然说好,又问要不要管家领着,房子结构有点复杂,会迷路。
说,又道,哦,不用了,你们的记忆里一般都是人肉摄像机那个范畴的。
他们两个人就进去了。
整栋建筑的风格经过改造,很艺术,大面积的白色,无规律的线条和几何形状,天花板吊下来一些什么东西,装饰花很抽象,林浔也就勉强能欣赏十分之一。
不过他目的主要也不是欣赏。他只是想静静。
他觉得东君也想静静,毕竟男是高岭之花不是交际花。
于是他在草坪前,玻璃房后的栏杆旁趴了一会。
东君:“不高兴?”
林浔转过身去面对他:“我有一点……困惑。”
雪白的窗帘被风吹起来,非常轻的质地,像流散在天空上的,大片的云,涌到了他和东君间。东君拨开它们,道:“你在想辛普森博士说的话吗?”
“嗯。”林浔抱臂,看着东君的衬衫领——其实他只是随便找一个眼的焦点。
“我觉得博士那句话很重要,我怎么证明洛不是另一个大型统计工作构成的骗局呢?”
人工智能约等于统计,这是业界众所周知的原理。
你对人工智能说一句“你好”,它也会回一句“你好”,这不是因为它学会了人话,是因为在它所收录的数据库里,面对一句“你好”时,绝大多数人都会回一句“你好”,于是它遵循统计规律,也回答“你好”。
东君没说话,林浔继续道:“我确定它比现在正在使用的人工智能都要优秀,但这是因为我数学比较好,我写出了更自由的算法。但是质上,大家的原理都相似。洛能和我对话,他有自己的说话风格,但这是他在自己的数据库里以这一风格为目标挑选出的结果。他的自主性仍然比不上人。”
他问东君:“你觉得呢?”
东君:“我觉得你的语文不太好。”
林浔:“……”
他真诚道:“我相信你能理解。”
“在某种意义上,你的问题是不需要被考虑的。”东君沉吟了一下,然后道:“我们不也是统计工具吗?”
是。
一个人出生时,他是空白的。耳朵和眼睛是他的接收器,他接受外面世界的一切信息,从这些信息中学习,逐渐变成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
人工智能从海量的数据集中学习的过程也是这样。
“但是,驱使我们去学习的东西是什么?”林浔道:“或者我换个说法。在已知我喜欢你的情况下,我会说‘我爱你’,这件事情计算机也能做到。但是驱使我喜欢上你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我该怎么用公式和算法把它写出来?”
“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和你在一起后我会多想一些东西。”他声音低了下来:“假设我是一个模仿人类创造的人工智能,我有一个‘能’模块,里面有个命令叫‘寻找恋爱对象’。然后,我在成长的过程中通过统计和学习逐渐善一个标准:会写代码,长得好看,然后我遇到东君,东君满足我目前的标准,然后这个程序被出发,我爱上他。”
东君挑挑眉。
林浔总结道:“虽然可行,但是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按照这个逻辑,如果要在人工智能身上实现人类的感情,”东君道,“你需要往能模块里写入很多命令,‘寻找朋友’,‘和亲人建立关系’,‘确立人生理想’之类。”
林浔接上:“然后这些命令同时执行,只要你写入的东西足够善,它就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以假乱真,谁都看不出他是一个人工智能。我无法证明我自己不是人工智能,你也不能证明你不是一个人工智能。”
他无精打采:“但它很丑,还没有灵魂。”
“我不知道你想做的能不能实现,但我有一种直觉。”东君道。
林浔擡头看他:“是什么?”
“如果是为人工智能创造一个灵魂,”东君的眼很静,语气似乎也很笃定,“它的运算不会很复杂。”
林浔也静了静。
到了他们这个份上,很多直觉都是正确的。
“对。”他道:“如果灵魂能变成一道公式,它必然不是一套按部就班的复杂程序,甚至可能非常简单,但我现在找不到。”
林浔道:“我感觉很难受。”
东君的手抚上了他的头发,似乎是安抚性的一个动作。
“但你提出了一个有意义的问题,”东君语气正经,“2027年的一个上午,计算机科学家林浔提出‘灵魂公式’概念,成为强人工智能研究的核心问题,为……”
林浔:“你的语气还不够正式,写不进教科书。”
“那降低一下标准,科普读物。”东君道:“我语文也不好。”
林浔眨了眨眼睛:“那就叫D-L公式吧,我名字都想好了,就差一个式子了。”
东君:“L-D公式比较好,我没有什么贡献。”
林浔:“不,你想,其实假如我没有和你认识,就不会纠结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东西,也就不会没事找事思考灵魂了。”
东君:“你为什么会纠结这个问题?”
林浔:“难道不值得纠结吗?”
东君:“那你纠结的结果是什么?”
林浔想了想:“想不出来,可能是我可爱吧。”
他看东君,发现自己又把男逗笑了。
林浔面无表情。
“你发现问题但没办法解决问题的样子确实很可爱。”东君道。
林浔:“你把快乐建立在了我的痛苦上。”
东君:“我也可以把快乐建立在你的快乐上。”
林浔:“没有公式,我快乐不起来了。”
“不对。”林浔突然蹙了蹙眉,缓缓道。
东君:“嗯?”
林浔:“我们偏题了。”
“我是在和你谈论技术问题,”林浔道,“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东君:“你先偏题。”
林浔:“是你先。”
东君静了一秒,道:“回滚吧。”
“好,”林浔道:“那就叫D-L公式吧。”
东君:“L-D公式更加适合。”
林浔笑:“你看,就是这里开始偏题的。”
东君:“我认为是你的下一句。”
林浔:“不可能,是因为你的这一句我才会说出下一句。”
东君:“同理我的L-D也是因为你说了D-L。”
“我说D-L的最根原因难道不是因为东君么?东君,D。”
“你主观地想起了东君,”东君道,“这是偏题的根源。”
沉默。
短暂的沉默。
东君开口:“你发现问题了么?”
林浔:“发现了。”
林浔:“我们仍然没有回到正题。”
东君:“你打算怎么解决?”
林浔:“分手吧。”
东君:“十分钟。”
林浔:“二十分钟吧,我觉得这个问题不简单。”
东君:“二十分钟你就可以全解决了么?”
林浔:“事实上这不可能。”
东君微微笑。
“累了没。”他道:“坐下慢慢想。”
于是林浔被放置在了一旁的沙发上,他并不是自己走过去的。
他耳朵尖有一点点发烫。
这个人,分手了还要抱来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