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被圣山驱使的锁链天平,杀死过一个人,而另一个人从此跳下了命运的断崖,来到永夜。
那时,它也许仅仅动用了十分之一的权柄。
而现在,一种完全发自它自己的雷霆震怒从它最核心处降生。
——那两个人做了什么?
完全被震骇住的众人没有一个不望向那里,连永昼众位神官都睁大了眼睛,眼瞳中倒映出天平周围的景象。
浩瀚强烈的意识几乎已经肉眼可见,如同末日最后的审判带着暴风骤雨电闪雷鸣轰然落下:它要以无上权柄处决眼前这两人!
这两个……不敬之人。
这时候,人们才看到,永昼主神的手掌下,那一丝隐秘的裂缝。
他这是……对天平出手了?
不然,天平何以迸发出如此的震怒?
可是,他到底在做什么?
高空中,守门人的眼睛,忽然轻轻眨了眨。
然后,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分。
刺目的光芒以锁链天平为中心爆发开来。
没错,那位主神是对天平出手了,只有在存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天平才可能做出如此反应!
而天平的伟力,真的是他们能够抵抗的吗?
山岳倾倒般的威压朝所有人横涌而来,呼吸已经被剥夺,身体和本源仿佛已被肢解、碾碎、成为飘扬的粉末。
没有人能够动弹,只有疯狂跳动的心脏诉说着这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怖。可他们经受的恐怖只是余波,天平真正要处决的目标是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正伸手触碰着它,另一个堂而皇之的站在它之上。
时至此刻他们也终于明白郁飞尘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站在那里——这本身就是一种亵渎和不敬,而他们想要做的,是更为亵渎和不敬之事。因此,天平要将他们处决。
天平要杀死一个人很简单。只需要在审判之下,剥夺这个人继续留存世上的资格。
审判已经降临了,没看见吗?那两位的身影都已经开始明明灭灭,似乎要完全消失了。
……是吗?怎么更像是幻觉。会不会是因为……光芒太刺眼了呢?
等等,发生什么事了?
视野好像分开为两个,他们缓慢地看向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它好像在……解体。
不,现实中,它并没有动,它只是……像是那种最根本的东西,在变化,在……分开。
这一种情绪已经是超出了认知的惊怖,因此反而显得格外平静,他们中的不少人仍然看向那光芒璀璨,却又无比恐怖的天平中央。
那两个人的动作,似乎也都被时间无限地放慢——
郁飞尘和安菲对视,他们在彼此眼中都看到相同的目光。
野心,权力。
狂妄,背叛。
昭然若揭。
虚空中,意志本源和力量本源原本完美交融,拿起了世间最根本的法则,可是此时此刻,它们却决然分开。
那一刻,整个现世的法则地动山摇,刹那间行将破碎。
天平的表面,也为之黯淡了一霎。
而站在天平顶端的郁飞尘,身影忽然飘忽而起,悬在天平上空。
就是这一个瞬间,他面前是锁链天平庄严耀眼,湮没一切的光芒,他身后却仿佛展开一双漆黑如长夜的翼翅,带来永恒空灵的死寂与恐怖。
黑与白,力量与审判。
郁飞尘拔出那把龙翅刻纹的长剑。
一声出鞘,恍若万籁声响。
然后,剑锋向下斩去!
黑夜的最前端,他的身形,极致的力与美。
——要走过多长的道路,才能斩出这一剑?
无形的气刃,自剑锋而起向下降落,那是比天平的审判更恐怖的波动,那是湮灭与死寂的光芒。
天平顷刻破碎。
万籁俱寂。
没有人呼吸。
因为,当天平破碎为纷乱的光芒,整个世界,也粉碎成飘扬的碎末。
山川,河流,大地,生灵,尽数不存。
永夜,永昼,神国,乐园,无一幸免。
自然,也包括他们所有人。
连视野都分成千万片,看着这个因为规则被毁而彻底分崩离析的碎片。像是被龙卷风刮起的灰尘凝望着其它的灰尘。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以为天平的权柄永远不会被人夺去,却出现了那直接沟通了天平的两人。
以为他们撬动规则要付出非凡代价,他们却直接俯视了规则本身。
以为他们拿起规则将拯救这个穷途末路的世界,最终却是打碎规则直接把大家送到灭世的终局。
怎么会这样?
“神……明……在……上……”
海伦瑟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混乱话语,仓皇地看着自己的四周世界。
一直支撑着它存在的、稳固的规则,被打碎了。
世界已经不仅仅是在粉碎了,是在失色、在扭曲、在彻底变形,然后将彻底消失。
海伦瑟感到一种熟悉的亲切。
当初在迷雾之都,那个该死的黄昏副本里,该死的拉格伦大祭司抽取了他的形状,甚至还抽取了他的“扭曲”之后,他英俊的外表融化成了难以形容的样子,他将此引以为最不愿回首的一段经历。
现在,整个世界都在陪他变成这个样子了,并且更加支离破碎。
这很好,只是可惜,很快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因为,他已经想不起拉格伦、黄昏、形状、世界……诸如此类的所有词汇,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同样的亲切也浮现在克拉罗斯心中。
当初,在迷雾之都的那个该死的斗兽场,他做了坏事被主神发现,直接当场处置的时候,就体会到了死的感觉。
现在,那种死亡的感觉,居然又出现了。一切的一切,从外界,到自身,都好像变成转瞬即逝的回音。什么都可以忘记了,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虽然还不太能想明白事情为什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但是,死亡的感觉,真像一杯烈酒,格外地迷人呢……
克拉罗斯想看看墨菲在哪里。
嗯,墨菲……
但是,在更多人眼中,自己和世界的消逝,更像是一场拉长了的噩梦,曾经担忧的一切都变成了真正的结局,并且,是突兀出现的结局。
心中便只有恐惧、不甘和愕然不解。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吧!
天平粉碎了,郁飞尘飘然下落,落在安菲的面前。
他牵住了安菲的手,利维在他们身后,他们并肩看着这万物纷扬破碎,化为灰烬流散的模样。
早在最初,这世界走过最辉煌的时代后,它的余烬就开始飘扬。
有人奔赴永夜,有人守护自身,有人一无所知,但尽力生存,他们用尽所有方式,用美德和正义,也用贪婪和鲜血,求得生路。
可这是一个被命运流放的世界,它走上的是一条终将毁灭的末路,不论流放者如何挣扎起舞,最终都要倒在垂死的血泊之中。
最后,归于永寂。
郁飞尘看着它。
他对安菲说:“准备好了吗?”
安菲轻点头。
于是郁飞尘轻声笑。那是一声低低的、带笑的气音,就在耳畔。
安菲:“你笑什么?”
“这个世界终于要毁灭了,”郁飞尘说,“我不能笑?”
“想必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吧。”安菲说。
郁飞尘:“嗯。”
于是安菲也笑。
还残存着意识的人震惊地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在笑?等等,他们是谁来着……
然后,这一点意念也烟消云散了。
这个世界死去了。
郁飞尘和安菲的身影,也变成虚无的幻象了。
可是在世界消亡的那一霎,在这死寂的幻象之中,却似乎有无数个世界诞生又消亡,起舞又飘零。
日光之下,没有新鲜事。
也如同那个埋藏在月君棋局里的寓言——一切有形之物都会消逝,只有在旧世界已经死去,而新世界还未诞生的那一刻,有无限的可能同时发生。
然后,看向其中的一条道路,走下去。
一点璀璨的光芒,以他们为中央亮起,那是一点如太阳初升时的曦光。
神说,要有光。
而后,整个世界重新出现。
乐园、神国、永昼、永夜、所有碎片,他们身边的一切全部复生。
一切生灵,重新睁开双眼,甚至记不起自己的眼睛曾经有那么一瞬间闭上过。
世界又回来了。
可是,这真是原本的世界吗?
安菲凝望着那里。
接着,奇异的变化开始在他身边产生。
他脚下的青草从里,春笋般冒出无数从未存在过的色泽缤纷的奇花异草,森林山谷中,与小鹿一起奔跑跳跃而出的,是形容不出的美丽奇异的生物,原野里,生活着无数不同的种族,天空是流光溢彩的颜色,广袤的大地一望无际,向无限远处蔓延。
他不要掌控原本的规则,他要为这世界重写自己的规则。他要创造的,是崭新的世界。
这件事,人做不到,神也做不到。而他们,就是要去做人和神都做不到的事。
或者说,是人和神完全融为一体后,才能做到的事。
最先降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乐园,它仿佛不需任何变化,就融入了这片奇异美丽的国度,再然后是神国,郁飞尘和安菲牵着手,力量和意志一起亲密无间地流动,变化在所有神国的大地上发生,它们也融入到新世界中。
再然后是所有来自永夜的碎片。
它们像成群的蝴蝶终于回归了自己的家园,降落在新世界的雏形中,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土地,蝶人族的居民在其中是最美丽的一支。
所有碎片那些缺损的、暗含恐怖的规则都从根本上改变,日光照耀在曾经阴暗的上空,驱散了一切死亡的阴霾,它们再不会陷入往日的阴影当中,它们平和、安宁、美丽、焕发新生。
不仅如此,大地还在向外延伸而去,那是所有人都不曾见过,所有文明都不曾记载的,真正的新世界——
无数人的身影落在新世界中,他们欢呼起舞。
其中,一个安静的白色身影遥望向安菲的方向,他脸上,带着久别重逢般的笑容。
从他红色的头发,郁飞尘认出,这是昔日神庙世界的圣子,那个世界里,阴影战胜了光明,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路德,”他似乎轻声呢喃,“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
“是的,我一直记得你曾说过的话。”安菲回答他。
“但是我不要去接受注定降临的毁灭,不想去迎接注定降临的新生。”
“我要去超越注定降临的毁灭,我要去创造已经到来的新生。”
“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安菲微笑,回答,“他也做到了。”
他们不要做普世的神灵,他们要做创世的神明。
他们不是造物,他们是造物主。
在那新世界的云雾中,似乎有过往的一幕,隐约浮现。那是多年前圣山神殿之前的景象:
天幕低垂,老祭司心脏中间,躺在血泊中央,他费力呼吸,眼带泪水,嘶声说着:
“你竟敢……”
“背弃神殿……”
“抛弃你与生俱来的使命……”
“去往那不可抗拒的黑暗……”
“你必永世背负……故乡的诅咒……你罪孽深重,无可饶恕!”
“你……死无葬身之地。”
“放箭!拦住他——”
神殿骑士团有千军万马来开疆拓土,此时此刻,他们山呼踏来,万千箭矢如天光朝他倾泻,只是为了拦住他,杀死他。
他走得出去么?
马蹄和嘶喊如同山呼海啸,可他只觉得周身很寂静。
寂静得只能听见一个人的马蹄声。
“骑士长,”他听见自己说,“带我突围。”
一声轻笑后,那人回道:“用什么报答我?”
他不言,只是看向世界尽头的方向。
“从这里出去,我要救一切众生。”
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拉上马背,向前奔驰而去。
“那就如你所愿。”
——郁飞尘久久凝望着安菲的眼睛。
“用什么报答我?”他再度带笑说出那句话。
安菲亦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眼中曦光跃动,是有动容。
“我永远,”安菲说,“永远爱你。不是报答,是本来如此。”
郁飞尘于是微笑:“我也是。”
那一刻,又似乎有遥远的呼唤从海水中传来。
“——跟我走吗?”
“……去哪里?”
“去行经险地,九死一生。”
“归未归之地,救未救之人,赎未赎之罪。”
“直至葬身永夜。”
“或与世长存。”
“好。”郁飞尘回答他。
安菲笑着抱住他,在郁飞尘的怀中,他闭上眼,获得永世的安宁。
然后,他们重又看向整个新生的世界。
——从此之后目之所及,皆为乐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