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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阳鸟 正文 尾声6

所属书籍: 夜阳鸟

    不到晚上八点,余钺便见到江进,随口问起戚晚的情况。

    余钺的表现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对于女朋友的身体关心很自然,提的问题也没有违规。

    江进却说:“我今天去过看守所,还给她看了你的笔录。”

    余钺的目光有一瞬间地停顿,遂盯住江进。

    江进任由他审视,直到余钺问:“你约我见面,是为了什么事?”

    江进回答:“只是有一些怀疑想要证实。我希望是我想多了。”

    余钺又错开眼神,心里已经明白江进的指向,他没有选择装傻,也不打算表态。

    江进见状,自顾自道:“你可以不回答我,我先说我的,你听听看。”

    “要给有精神障碍的犯罪嫌疑人定罪,至今都是司法判定上的难点,关键就在于如何判断在犯罪的时候无刑事责任能力。如果精神病人在犯罪时没有发病,最终还是要负刑事责任,但会轻判。问题是怎么证明呢?发病是主观的,判定却是客观的。以前也有判例,犯罪嫌疑人是急性突发短暂精神病,之前没有精神病史,偏偏就在案发那几秒钟之内,犯罪嫌疑人发病了,经过司法鉴定只能免除刑事责任。”

    精神病人杀人不负刑责,并非外界以为的那样,只要医院给诊断,或者犯人装疯卖傻就能蒙混过关。这里面有三个要素,缺一不可。

    首先,必须是精神病患者犯罪,戚晚符合。第二,必须经过司法鉴定程序,戚晚也符合。她的发病历史和住院材料早已递交,确认无误。第三,是目前比较有争议的一点,那就是在犯罪时要确定戚晚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或者无法辨认自己正在犯罪的行为。也就是说,要么就是戚晚搞不清楚自己在犯罪,要么就是戚晚控制不了自己,因此导致悲剧。

    照目前的证据来看,戚晚在案发当晚做事说话是有条理和逻辑的,在张大丰和周长生相继倒下之后,她还给两人和现场拍了照片,还知道删除监控视频中自己的部分。案发之后,戚晚和郗晨、辛念还在雨中商量下一步对策。

    如果她当时正在发病,这些步骤不可能完成。不过最终判定还要看法庭审讯结果。

    站在江进的角度,他认为这件事已经没有辩解的余地,但就在这个时候余钺提供了一份笔录。

    余钺作为戚晚最亲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有机会记录下戚晚日常的人,他提供了一份详细的笔记。

    笔记中记录了戚晚每次发病时的表现,她在精神混乱的情况下还能像是正常人一样做事说话,当然那种状态是疯狂的,可是在过程中却依然有自己的一套规律,且具备条理性。

    清醒之后,戚晚对自己做过什么一无所知,她的记忆会出现断片,有时候会记得一些,却以为那些都是自己做的噩梦。

    事实上在戚晚住院期间也曾多次发生过类似情况,出院后改善许多,只偶尔发生。

    做笔录的时候,江进就问过余钺,既然出院后病情反复,为什么不告诉戚晚,为什么不送她回医院继续治疗。

    余钺的解释是,戚晚不想再回去,而且就那么两三次,情况不算严重,他不希望给她造成太大精神压力,私底下也问过医生,这种情况是否要回医院治疗。而医生的答复是,先观察看看,如果有进一步激进行为,就要住院。

    余钺的笔录等于侧面证实了戚晚的病一直没有痊愈,而且他还提到在十三年前案发当晚,他见到的戚晚也处于同样恍惚,像是“灵魂出窍”的状态。

    余钺虽然没有直说,但等到这些内容送到辩护律师手里,必然会将次作为疑点,指出戚晚在作案时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很可能是在发病。

    要佐证这一点也不难,戚晚在写小说之后也曾有过“角色扮演”过于入戏的表现,她还会将自己代入杀人犯。

    目前看来,刘锋鸣这个案子追究真凶的意义已经不大,因为是刘锋鸣先拘禁小心和戚晚在先,而且在拘禁过程中有过威胁、恐吓,甚至威胁到小心和戚晚的生命,所以即便是戚晚和小心联手杀死刘锋鸣,在法律上也属于正当防卫。

    事实上,余钺的笔录影响最大的也不是刘锋鸣这个案子,而是十三年前那个雨夜。

    这个案子对郗晨、辛念和戚晚最为不利的点就在于,她们最初是有杀人动机的,否则就不会联手骗张大丰,并给他下药。

    在控制住张大丰之后那数个小时中,按照她们自己的说法,她们曾有过动摇,设想过不杀人的处理方式,但最终还是搭进去两条人命。更有甚者,事后她们还联系上靳寻,请靳寻代为处理现场。

    在一连串的犯罪事实面前,那些所谓的主观上的“曾有过动摇”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许多犯罪嫌疑人在审讯中和法庭上都有过类似的说辞,比如“我不想杀他的”,“是他逼我的”,“我想过收手”,“我也不想这样”等等,但法律就是法律,法律要看证据,看事实。

    不过在这个案子里,郗晨、辛念的情况又和戚晚不同。

    郗晨的自首情节更为主动,还提供大量证据协助警方破案,那次直播内容也因此成了最重要的视听证据。虽然直播里提到的内容并不是每一件都能找到直接证据,却给警方后面的调查提供线索指明方向。

    加上她们三人当初都是未成年,郗晨获得量刑的机会非常大。

    现在外界对这个案子的争议也比较大,尤其是在郗晨以“黎湘”的面貌出现在直播中,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之后。

    姚家那边再度采用舆论攻势,试图利用法外之地对执法者造成压力。也因如此,原本不明真相的网友们,通过各种匿名账号的爆料逐渐了解十三年前案件发生的始末。

    有些人认为,虽然郗晨三人是被迫走上绝路才犯案,但绑架本来就是重罪,何况在绑架中人质意外身亡,就算不是绑匪动手,也是因为绑架而导致的,这就属于故意杀人罪。

    也有些人提出质疑,要让绑架罪的性质变成故意杀人罪,就要先证明受害者是被绑匪故意杀害。可现在张大丰和周长生的案子不满足这个条件,故意杀人罪实在牵强。

    至于绑架罪的定论,虽然郗晨三人和周长生有过使用暴力、麻醉药物的方式来作案,但他们没有勒索财物,只是想拿回被人勒索的照片和视频,这最多只能算非法拘禁吧?

    至于拘禁期间不慎导致张大丰死亡,也不是她们希望发生的,是不是定性为故意伤害或是过失伤害比较妥当?

    类似这样的争议还有很多,网友们吵得不可开交,并且乐此不疲地寻找对方“辩友”的漏洞,利用法条各种反驳。

    当然,这些讨论不只专案小组在关注,和这个案子有关的其他人,比如姚珹、周淮、余钺,以及郗晨三人背后的律师也都在讨论研究。

    从量刑角度上看,郗晨和辛念占据的优势是自首情节,且两人一直在默默收集靳寻的犯罪证据,而戚晚则有精神分裂症“护体”。

    但从社会影响上看,“黎湘”作为公众人物,年少时犯下命案,而后又一直以健康的荧幕形象示人,这个案子也因为她的公众身份而引起轰动,确实造成不良影响。

    再者,这个案子是由郗晨而起,提出对张大丰下手的人也是她,除非在案件当中发生逆转,否则她的主犯身份很难撼动。

    而所谓的逆转,江进没想到,他会在余钺的笔录中发现端倪。

    江进一条条细数着余钺的笔录内容,包括余钺做的笔记,余钺提供的其他线索。

    直到江进话锋一转,说:“从你拿着安闲的出版物和戚晚的稿件去找戚沨的时候,你就已经在铺垫了。你要有机会接触这个案子的人,都接收到一个信号——戚晚的精神分裂是间歇性的,发病没有规律,她一直都不正常。”

    余钺叹了口气,回道:“我说的是事实。”

    江进点头:“你说的是事实,但这些事实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你个人的判断,而你的判断是掺杂个人情感的。你知道无法判断她什么时候发病,什么时候正常,所以你就提出‘疑点’,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发病是不确定的,随时都有可能,这样就不能否定她在案发当晚发病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那个晚上或许戚晚大部分时间都是正常的,却在张大丰和周长生发生冲突的几分钟内受到强刺激而病发。

    等到事发之后,戚晚逐渐恢复意识,发现现场混乱,张大丰倒在血泊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好根据有限的认知和常识将现场拍下来,并删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还有一种解释是,从这时候开始戚晚就已经有了“代入角色”的表现,这和她后来发病的表现吻合——她有精神分裂,她有表演欲,她用代入角色来逃避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性格。

    江进问:“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你的前途,你的工作,你的家人。戚晚就算能过这关,也会被政府安排强行治疗,你们以后不可能再在一起,除非你连警察都不做。你不觉得可惜吗?”

    余钺好一会儿没说话,随即看向江进的手机。

    江进说:“我没有录音,今天的对话只是你我一对一的,我不打算记录上报。”

    余钺点了下头,像是选择相信江进,隔了几秒才问:“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可能是个陌生人,也可能是熟人,不需要长时间相处,你很容易就能明白他的思想,解读他的每一个行为代表的意思。你开始注意他的一言一行,从好奇到关注,再到好奇,直到你想深入了解,想挖掘更多东西,以证实自己的判断。”

    江进没有回答,无论他是否有过类似经历对余钺来说都不重要。

    余钺继续说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无法理解。高中毕业之后我考上警校,按照家人对我的期望,和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按部就班。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有时候还会想起高中时期那个有过几次接触的女同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清楚地记着她每一件事,在得知她住院之后,我还在想象她后来变成什么样。她到底哪里吸引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需要帮助,她身边没有亲人、朋友,只有我还惦记着。”

    “我父母对这件事非常不理解,他们觉得我只是出于同情。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戚晚的挣扎、痛苦,我很容易就能明白。我看到她和这个世界的矛盾,她也不想这样,可她控制不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明白一个人,我可以分辨出她每一句话背后真正的意思。我知道这样说,你会觉得我是在为她开脱,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余钺将手架在桌上,盯住江进:“她不想杀人,是形势将她推到那里的。她想过补救,想过自救,想过逃避,也想过推卸责任,这些都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外面的人指责她,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根本体会不到。如果处在她的位置,这些人能做到吗?”

    江进回望着余钺,许久才问:“你这么帮她,值得吗?”

    余钺摇头:“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要看到后果才能判断。我现在做的,是我认为可以为她做的。如果我不做,这件事会永远搁在我心里。”

    江进又问:“那真相呢,你不关心么?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余钺笑了下:“就算她招认了又如何,她自己都无法判断真伪,现场又没有目击证人,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相?”

    ……

    这是江进做刑警以来最“纠结矛盾”的一次,不是因为案件本身扑朔迷离、错综复杂,而是因为影响案件发展的人心。

    戚沨说,犯罪心理学的真谛就在于解读犯罪人的心理,只有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拥有一双犯罪人的“眼睛”,才能提供过他们的视角看到这个世界的颜色,估算他们下一步的行为。

    按照这种说法,余钺大概就是找到了戚晚那双“眼睛”,正是因为他看到了戚晚眼中的世界,才会与她产生共鸣,进而明白她的痛苦、矛盾。

    不过话说回来,人心的痛苦是一回事,法律是另外一回事,法律讲究事实和证据,这也是江进一再告诫提醒自己的原则。

    在见过余钺之后,专案小组又对黎湘和辛念分别进行了一次讯问。

    黎湘问起辛念和戚晚的情况,特别提到戚晚的病情。

    江进转告说:“听看守所的同事说,她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会尖叫,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恶化,或者出现自残行为,会考虑将她转去羁留病房。”

    黎湘想了想,问:“能不能帮我带几句话给她?”

    江进:“好,你说。”

    黎湘:“他人的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看法。世俗认为的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否接受自己。事情已经被揭出来了,再纠结也没有用,坦然接受后果,接受做错事的自己。反正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何必用他人的看法来难为自己呢?把事情说出来,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心里可以获得自由。”

    至于辛念,提到戚晚时仍然一肚子火,站在她的角度看,事实就是她和郗晨被戚晚愚弄了,她们两个就像是大傻子一样。

    她们对戚晚付出友谊,她们关心她,保护她,得到的却是反咬一口。

    真是不值得。

    就在江进准备再次提审戚晚时,负责看管戚晚的同事传来消息,说戚晚要求见他。

    ……

    戚晚的脸色比之前还要差,一直缠绕她的焦虑感却淡了许多。

    她看到江进和程爽,表现得很平静,似乎也不打算再绕圈子,一上来便说:“我已经想起案发当晚的所有经过,趁我现在还清醒,我要坦白。希望我的口供对案情还原有帮助。”

    笔录员很快开始记录。

    江进只开了个头,就将陈述时间全都交给戚晚。

    戚晚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她只是半低着头,垂着眼睛,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一般讲了个故事。

    就在张大丰清醒之后,周长生问了张大丰几个问题,都和靳家以及靳寻有关。

    戚晚没有靠近,只在一旁默默听着,并从周长生的问题以及她对那些账本的了解整理出一些猜想。

    她隐隐感觉到张大丰和靳寻地牵扯比她以为得还要深,而且这件事很危险。

    周长生脸色非常凝重,张大丰却在玩花样,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还朝她这边看了几次,并给她使眼色。

    她很担心,很害怕,她不知道张大丰怎么看待眼下的形势,会不会当着周长生的面质问她。

    不过好在张大丰并没有急于暴露他们的关系,他将更多注意力放在“脱困”上。

    或许他是想先挣脱出来,反杀周长生,再跟她算账。

    张大丰将话题引向密码箱,并让周长生给他松绑。

    周长生犹豫之后,只给张大丰松开双手,张大丰的脚依然绑在椅子上。

    周长生将张大丰连同椅子挪向密码箱,张大丰就在这时候反扑周长生。

    因双腿不能自由行动,张大丰只能利用上半身的力量和周长生缠斗。虽然张大丰在狡猾和体能上占有优势,但因为有药物影响,他这一次根本不是周长生的对手。

    情急之下,张大丰叫住戚晚,叫她把那瓶酒拿过来。

    戚晚起先没有动,她不只受到惊吓,更在情急之中思考自己该怎么办,帮助哪一方。

    就在这时,张大丰喊了一句:“还不过来帮忙,我不跟你计较!”

    这句话,成功暴露了张大丰和戚晚之间的“关系”。

    或许张大丰是想骂人的,比如“吃里扒外”,但形势不允许,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

    张大丰的话,令周长生一时走神,也令他分神去看戚晚的动作。

    也正是这句话,令戚晚拿起酒瓶。

    这个瞬间,戚晚脑子里没了想法,只有恐惧。

    其实她知道那恐惧是什么,有张大丰的报复,也有周长生的揭发,无论她选哪一边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如果她选张大丰,她可能还有活路。

    张大丰喊道:“喂他喝!”

    既然蛮力不是对手,那他就要周长生也尝尝滋味儿。

    周长生一时只能对付张大丰,戚晚已经来到跟前,跪坐在地上,将酒瓶对准被张大丰扒开的嘴。

    酒撒出来很多,但还是灌进去一些。

    酒瓶被周长生挥开,药效不可能这么快发作。

    戚晚倒向一边,她盯着两人,怔怔发愣。

    周长生因为被灌酒,酒精涌入气管,他喘不过气。

    张大丰趋于上风,嘴里骂骂咧咧,说着类似“妈的,你们都别想好”的话。

    似乎还有这样一句:“别忘了,你是我生的!”

    这是对她说的。

    一时间,无数后果汇入戚晚的想象。

    她似乎看到周长生的死,看到郗晨和辛念遭到报复,看到张大丰和安闲领证结婚,住进她们的家,看到安闲对她的指责,以及张大丰的得意,还有她被迫叫他“爸爸”。

    周围所有人都在指指点点,看她的笑话。

    她的生活最终毁于一旦。

    在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她已经扑向那个沉甸甸的摆件,举起它,用力砸向张大丰的后脑。

    张大丰叫了一声,倒向一边。

    可他还没有昏迷。

    她又一次拿起摆件,第二次砸下去。

    这回张大丰彻底晕了。

    血涌出来,和撒出来的红酒融合在一起,到处都是红色。

    周长生缓过来,看向她。

    她没有再去碰那个摆件,摇着头慌乱道:“我不是,我不是他生的,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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