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绝望的优雅
离开法国回国前一天晚上,法国警方找到靳清誉尸体的消息传到黎湘这里。
虽然事先早已有心理准备,当真的发生时,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之前姚珹已经跟她讲过来龙去脉,声称自己没有沾手。
黎湘一开始是相信的,但后来又有些半信半疑。
相信是因为这很符合姚珹的性格,事情办了,却和自己无关。半信半疑则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靳清誉。
再者,姚珹并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他将过程告诉她本就透着刻意。
后来黎湘仔细想过,这件事大概率就是姚珹和靳寻一次互惠互利的“合作”,但凡只有其中一方,这件事都办不成。
或许姚珹并没有碰靳清誉的命,最后逼了靳寻一把。
而靳寻虽然不是挑头的人,确实被赶鸭子上架而不得不动手的那个。
当然这些都是黎湘的猜测,她无从证实。
一晃十几个小时过去,黎湘和姚珹一同抵达国内。
回到春城姚家,两人第一时间去见姚老爷子。
姚老爷子只嘱咐了几句,就让他们各自去休息。
黎湘回房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后得知这几天一直都是姚岚在两头跑,代表姚老爷子多次探望靳家。
据说靳寻也要回来了,靳清誉的骨灰会由他带回国——那些绑架靳清誉的绑匪已经被警方击毙。
至于国内靳家,靳疏近来表现出众,凡事都顶在前面,收买了不少人心。
黎湘只在姚家休整了一天,就回到自己的公寓。
同一天,辛念也来了。
辛念说,黎湘从法国回来变化很大。
而在黎湘看来,辛念也和过去不太一样。
黎湘形容不上来,只觉得辛念愁容满面,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股焦虑、急躁。
黎湘问:“林新的案子如何了?”
这个节骨眼能将辛念逼到这步的只能是这件事。
辛念说:“不知道。你去法国的时候,我和周淮还保持联系,这两天几乎断了。昨天好不容易通上话,他什么都没透露给我,就说还要在林新待几天,回来再说。”
黎湘给辛念倒了杯热饮,替辛念道出心底的不安:“你怀疑周淮有别的心思了,毕竟这件事他坚持了十几年,任何人都不能动摇他要揪出凶手的决心。”
辛念这几天心情很糟,而且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想怎么样。
她爱周淮吗,不。
比起和闻铮的感情,她和周淮最多只能说是互相利用,以及共同应对危机时产生的两性吸引。
然而当周淮单方面做出隐瞒选择,减少联系之后,她又开始心里不平衡。
其实她明白自己很没道理,她是加害者一方,周淮是受害者家属,站在他的立场他早该划清界限。此前透露警方调查的内部消息已经对他很不利了。
或者应该说,是她暂时还无法接受这种落差感,毕竟前段时间他们还在共进退。
辛念的纠结看在黎湘眼中,也做了几秒钟的自我反省。
她分身乏术,之前将心思都放在法国,留辛念在国内孤立无援。
周淮在这个时候“翻脸”,辛念又没有人可以商量,心里必然会失重。
黎湘这样问道:“到现在你有没有后悔过走选择找真相这条路?”
辛念惊讶地擡眼,摇头:“没有。”
但很快,辛念又道:“但我现在是真的迷茫,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似乎只能等待。”
黎湘点头,随即说:“不要再等了。很快我就会拿到股权,到时候我和靳寻会正式撕破脸。”
辛念问:“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具体打算怎么做?”
黎湘说:“就算我不动手,靳寻也会做事。到时候我会选择站队靳疏,靳寻不会容忍的。”
说到这,黎湘打开放在手边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笔记本,点开文件夹指给辛念看:“这些是杨隽整理出来的华胜的账目,这些是谢家跟踪调查的靳寻的行踪,其余的是当初咱们从张大丰那里带出来账本扫描件。”
辛念快速浏览着问:“靠这些能对付靳寻么?”
黎湘说:“现在这些虽然都不能直接指向他,但只要咱们有足够的助力,这些东西就能发挥十倍效果。”
辛念琢磨道:“可是总要有个由头吧。难道没头没尾的,就将这些东西抛到网上吗?”
黎湘笑了笑:“当然要等一个时机。”
辛念:“时机不是等来的,是创造出来的。你是不是有想法了?”
黎湘并未立刻回答,辛念打量她片刻,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你不会是要利用林新的案子吧?”
黎湘竟然没有否认。
辛念惊了:“你……你疯了!你想过没有,这样连咱们都会扯进去。当年的事咱们留下那么多把柄,靳寻会不会反击吗?”
黎湘却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这层窗户纸不捅破,咱们永远都会受到这件事的要挟。唯一和张大丰、周长生有牵扯的郗晨,‘她’已经死了。那家整容医院的资料,姚家已经处理过了。”
辛念:“可是靳寻……”
黎湘:“靳寻说我是,我就是么,证据呢?唯一能做亲权鉴定的人就是我妈,她也不在了。”
辛念还是觉得不妥:“这太冒险了。靳寻根本没有参与,那些动手的人也不能证明是他下的命令。想通过这些事让他去坐牢太难了,恐怕连起诉都会被驳回。”
黎湘:“我有说过目的是让他坐牢吗?”
辛念一怔:“你的意思是……”
黎湘:“事情捅破了,就算给周淮一个交代。靳寻脱身是一定的,但只要这次咱们成功了,以后都不用再受要挟。我要的是法律上判定的‘证据不足’。那件事没有目击证人,监控视频戚晚也清理掉了,戚晚失忆了,你不会往外说,难道靳寻会傻的跳出来告诉所有人,是他帮咱们清理的现场吗?”
是啊,从法律层面讲,无论是哪一个环节都没有留下足以定罪的证据。
可不知道为什么,辛念就是觉得不安。
辛念:“如果到头来只是那些负责处理尸体的人接受法律制裁,周淮是不会同意的。”
黎湘:“那他也要拿出证据才行。比如你们讨论旧事的时候,他有没有录音?”
辛念安静了几秒,摇头:“我不知道。”
黎湘:“没事,这部分也交给我来处理。”
话音落地,黎湘便走向厨房。
辛念的目光一直追过去,如果说刚才她还不确定黎湘哪里变了,现在这一刻终于肯定。
以前的黎湘对于十二年前的事还可以说是耿耿于怀——杀死张大丰她们不后悔,但周长生的命一直都是她们的心结。
即便前面有几年黎湘变得不近人情,这件事仍是她的软肋,她做不到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可现在呢。
说是理直气壮也不准确,那就像是一种真正“翻篇”的感觉,她决定了往前看,决定了清楚过去所有障碍,不留后患。
当这个决定产生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朝这个方向执行,没有丝毫犹豫。
黎湘端着续了热水的茶壶出来,放下后瞥了辛念一眼。
她们是默契的,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所想。
黎湘知道是自己的轻描淡写“吓”到了辛念,坐下后这样说道:“我不想去坐牢,这是真心话。既然我不想,那么我就得想办法脱身。过去这些年,我心里有愧,心里想着想赎罪,行动上却什么都没做,说实话是有点又当又立。靳寻能抓着我这么多年,多少也因为我这份愧疚心理。只要我放下了,他的心理战术就对我无用。”
“辛念,我知道你还没有到这一步,你不能认同我的选择。没关系,我愿意接受你的谴责。或许再过一些年我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带着我对老周的亏欠过完余生。但他已经不在了,这辈子我还不了他的人情。我选择对你坦白,是希望你明白,现在的我已经选择过更好的人生,不再回头看。”
黎湘的过于坦白,反倒令辛念无所适从。
离开黎湘的公寓之后,辛念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以往不管黎湘如何表达想要脱身的想法,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模糊的情绪在,那也可以解释为是不愿被靳寻逼迫而激起的反弹。
这一次从法国回来,黎湘变了。
靳寻正逐渐走向劣势,从实质上挣脱控制指日可待。
这也是第一次黎湘清晰正面的表达她自己的意愿,没有被迫,没有不甘,她已经从精神上彻底挣脱,并且迅速确立新的目标,要朝那个方向迈出第一步。
这一步有多难,辛念很清楚。
她到现在还站在起跑线内犹豫不决,看着黎湘冲出去的背影。
黎湘说愿意接受她的谴责,辛念却说不出一个字。
现在她反倒成了心理压力最大的那个,她很想质问黎湘晚上真能睡得着么,然而反观自己,她又没有自首的勇气。
心里放不下,行动上又畏首畏尾,什么时候她这个行动派变成了这样?
黎湘经历了十几年的“傀儡”生活,终于要走向自己的人生。
那么她呢,她的目标,她未来人生的方向在哪里?
……
同一时间,同样因为身边人的变化而心生不确定的还有余钺。
这天傍晚,余钺约了戚沨。
原本两人是要在外面见面,但因为戚沨临时接了个案子,下午出了现场。
余钺到市局实验室找人时,戚沨才做完清理。
两人就在实验室的休息室里,戚沨煮了一大壶咖啡,俨然一副要上夜班的架势。
随即戚沨将上次余钺给她的书和稿件拿出来,放在余钺面前。
余钺观察着戚沨的表情,待她坐下便先一步开口:“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我的猜测是对的。”
戚沨这样说道:“其实当你开始怀疑的时候,就意味着它已经发生了。”
余钺吸了口气:“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戚沨的说法非常严谨:“从法律层面来说,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戚晚与当年的案件有关。”
余钺:“的确,但你也知道破案直觉有多重要。没有直觉,就没有侦破方向。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最低限度也是一个知情者。”
戚沨:“可她不记得了,这就难办了。要不要帮助她想起来呢,你很犹豫。她之所以会忘记,就说明当年的事刺激很深,痛苦到精神上无法负荷,这才出现解离症。”
余钺:“我总觉得她应该想起什么了。”
戚沨没接话,尤其是这种主观臆断,旁观者很难评价。
戚沨指了指桌上的书,说:“我只能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给你意见,接下来要怎么做,需要你自己决定。”
余钺点头,遂直视戚沨。
只听戚沨说:“戚晚有犯罪倾向,不只具备神经过敏性,还有心理变态倾向。”
当然,这里说的“心理变态”是学术用词,而非生活里用来形容变态的那种形容用语。
戚沨继续道:“容易焦虑,喜怒无常,神经过敏,被某些特定的事情刺激时,很难情绪平定。大部分时候看上去都是正常的,一旦激怒就会出现极端的攻击行为。其实这些特质戚晚的妈妈安闲已经注意到了,而且在她的书里还有更为精准的描述。”
说到这里,戚沨又话锋一转:“但你应该知道我说的只是倾向。很多有倾向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犯罪,最多犯点小错误。”
余钺许久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戚沨分析。
戚沨又举了书和稿件里的几个例子,基本上和余钺的判断相符。
待戚沨话落,一杯咖啡也见了底,余钺才这样问道:“如果我想通过正常的心理治疗途径让她说出来,可行吗?”
戚沨:“很难,需要一些非常手段。她是你女朋友,你忍心这么做吗?”
余钺答不上来。
戚沨又道:“而且她有过住院史,和精神科打交道经验丰富,她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应对,会有防备。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余钺看了戚沨一眼,又看向那些书:“你的意思是鼓励她写下来。”
戚沨:“她是文字创造者,与外界的沟通社交都是靠这种输出方式,她不仅习惯,还能从中感受到力量和安全感。这是她的舒适区,她很信任自己的表达能力。但写小说是有虚构成分的,就算真的写成故事,也不能尽信。”
余钺:“但这是唯一的突破口。”
也是唯一能打开戚晚“嘴巴”的途径。
戚沨笑道:“其实你已经有想法了,你找我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坚定。”
……
离开市局,余钺直接开车到戚晚家。
半路上他发过两次信息,戚晚没有回。
余钺上楼之前在小超市里买了点蔬菜和半成品,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进门一看,戚晚正窝在小沙发里睡觉,眉头皱着,好像很不踏实。
她手边的地上散落着数张草稿纸,纸的正面是打印作废的协议、合同,背面是潦草的笔记,写了许多小说人名,旁边有标注,人名之间有箭头和连线。
这应该是她正在构思的人物关系结构。
余钺将草稿纸捡起来,收拾的同时扫了几眼,看不出所以然。
他不经意间碰了下旁边的笔记本电脑,已经黑屏的电脑亮了,屏幕上打开着文档页面,有这样几句话:
【叶家有四姐妹,五年来彼此漠不关心。
她们有的外表光鲜,有的职业高尚,有的生活优渥,有的精神富足,但也都有自己的困境。
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守护着同一个秘密。
直到有一天,秘密被人挖了出来……】
这是新文设定,戚晚之前和他讨论过,还让他给出意见。
他认真做了分析,戚晚当时很挫败。
余钺盯着文案半晌没有动,随即目光下落,按住鼠标的手指滑动滚轴。
文案下面又出现了几行人物设定。
大姐女汉子,敢冲敢做。
职业:记者
二姐高冷美人,寡言少语。
职业:女明星
三姐(待定)。
四妹书呆子,神经兮兮,心里住着小恶魔。
职业:网络小说家
在看到职业设定之后,余钺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人,竟然是戚晚的老同学辛念。
至于网络小说家,不用问,戚晚一定是在映射自己。
正想到这,余钺的胳膊就被人碰了一下。
余钺醒神,转头看去,戚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手搭在他胳膊上,半睁着眼睛还有点迷茫。
“你什么时候来的?”戚晚挣扎着起来。
余钺顺势拉了她一把,让她靠着自己的背,将头歪在他肩上:“刚来一会儿。”
戚晚看向笔记本屏幕,余钺问道:“还在卡文?”
戚晚点头:“共同犯罪,多视角,这个题材太难写了。”
余钺:“难在什么地方,代入感不够?”
戚晚:“倒也不是,我已经找到可以代入的真实人物了,但是……”
但是什么呢?
戚晚没有说,余钺也没有追问。
余钺又问:“已经找到人物了,我认识么?”
戚晚点头:“女记者就是辛念,她很符合我要的大姐形象,敢想敢冲,保护妹妹。”
余钺:“那女明星呢?”
戚晚:“黎湘,我和她合作过两次。她这个人,私底下和屏幕上差距很大,这种反差感本身就具备悬疑性。”
余钺笑了笑:“网络小说家,不用问就是你了。你心里住了小恶魔吗?”
戚晚眨了下眼:“咦,小余警官,你心里没有吗?人都是有阴暗面的呀,不承认就是伪君子哦。”
余钺笑出声:“好,我承认。但人受了教育,就拥有了自我约束的能力。阴暗面是可以控制的。”
“又来了……”戚晚叹气,“你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吗?”
余钺:“你指哪一方面?”
戚晚:“动物杀戮是为了生存,而且不会嘴上说一套行动上做另一套。但人不一样,人杀戮不只是为了生存,还会为了私欲。嘴上谴责着他人,自己却做着同样的事。”
余钺:“这就是你这次想写的故事?”
戚晚:“一场‘谋杀’,一起故意杀人案,四个人四种目的。案件发生之后,各自过着不同的生活,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有人在登高,有人在彷徨,还有人站在十字路口踟蹰不前……你说如果这时候案子被人挖出来了,她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余钺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戚晚看向他,两人距离很近,足以看进彼此眼底深处。
戚晚弯了弯眼睛:“是我问你,你怎么反问我呀。”
余钺也笑了。
戚晚推他:“我饿了,做饭。”
余钺起身:“知道了,你醒醒困,别再睡着了。”
……
几乎同一时间,辛念刚刚回到租的套间里。
走了一下午腿有些疼,她连衣服都懒得换,就瘫软在沙发中愣神。
屋里没有开灯,她从茶几下面的隔层里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将余下的灌进肚子里。
又发了会儿呆,直到门铃响起。
辛念茫然地走向门口,想着自己好像没有快递,也没有叫外卖。
谁知拉开门板,却见到两位身着制服的民警。
“请问是辛念女士吗?”
辛念点头:“我是。”
民警出示证件,说:“有个事情我们想和你核实一下情况。周淮你认识吧?”
辛念:“认识。”
话落,辛念侧过身:“民警同志,要不进屋说吧。”
两位民警对视一眼,随即迈进门口。
原本疲惫的精神已经逐渐清醒,辛念将门合上,打开客厅的灯,遂走进厨房煮了一壶热水,又笑着走向客厅。
“请坐。”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