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春季第二月
谢家这次来的人并不姓谢,按照关系来说是谢柯的表哥,辈分上黎湘要称呼一句表叔。
但黎湘实在叫不出口,只叫对方于先生。
于先生年逾中年,但保养得宜,看得出来年轻时一表人才,如今儿女双全,在谢家企业做得有声有色,手里还有几只信托基金在打理。
黎湘对于先生的态度并不热络,就像是初次接待合作方一样,话题方面毫无悬念的先从她演的戏开始聊,几句寒暄之后才转入正题。
靳家企业的股权十分诱人,谢家人也是闻着味儿来的,对于多年来对谢柯女儿的不闻不问毫无愧色,还重复了两次“家里人都很关心你”。
黎湘微笑着应对,想着于先生应该不至于天真地认为用亲情可以套牢什么,这无非就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再安一个名正言顺问候的由头。
黎湘也不想代表姚娟或者谢柯谴责对方,她现在正需要背景牌,谢家的出现对她有利。
于是黎湘选择直截了当地说:“我相信您这次回国不是一时兴起,其中的利害关系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现在确有难处,需要家人的力量。那些股权我还没有拿到手,将来拿到了必然会抽出一部分回报今天帮过我的人。”
于先生笑了笑,明白了黎湘的意思,问:“不知现在进行到哪一步,靳寻、靳疏两个人,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黎湘:“我还没有做选择,其实我不想走联姻这条路。”
于先生建议道:“你想不想走是一回事,姿态上的表现是另外一回事。”
黎湘意会:“哦,那您有什么建议呢?”
于先生:“我个人的浅见是,让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做出选择。选择一个,就等于针对另一个,但不要自己出手,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于先生始终笑呵呵的,说话却像是开刃的刀。
而且他话虽不多,却都说在点子上,黎湘心里的念头也正在逐渐成型。
黎湘试探道:“可我一个人力量微弱,虽然姚家给了我身份,却没有给我实权,我需要外援。”
于先生跟着表态:“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谢家愿意为你造势。”
黎湘眯了眯眼,又道:“我还需要找到毒害我母亲的,害死我父亲的凶手,他们也许不只一个人,主谋在靳家。”
于先生问:“那你有没有怀疑对象?”
黎湘说:“没有证据的事,不敢说怀疑,我也只能根据我母亲生前的态度来猜测,应该是靳寻的父亲,甚至是靳老爷子。”
分析到这里,眼下该怎么做已经一目了然。
如果黎湘选择站在靳寻一头,让人都以为他们好事将近,这是有利于接近靳寻父亲的,但同时也会得罪靳疏一头。
反过来,如果黎湘选择靳疏,就意味着要和靳寻那边划清界限,决不能干出脚踩两条船的事,这样只会两头都落空。
直到于先生问:“那么靳疏和靳寻,你怎么选?”
黎湘露出笑容,隔了几秒说:“我不会主动做选择,我要别人来逼我选。”
……
接待完谢家人,黎湘再次见到姚珹。
距离前几天那场尴尬,黎湘一时还有些转换不过来,开始并不敢直视姚珹的目光,后来还是姚珹问起谢家,黎湘才若无其事地转述。
随即姚珹又问她自己的意思。
黎湘沉默了。
姚珹见状看过来,打量她的目光十分仔细,自然也看到她眼神中的闪躲。
姚珹轻叹一声,替她说了出来:“你要选靳疏。”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黎湘垂着眼睛,“嗯”了声。
幸而姚珹没有问出“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这样的话,还替她分析道:“选靳寻的确不是上策,这对后面的形势不利,我也不会愿意看到你继续被他摆布。你在他手里的把柄要拿回来是不可能了,咱们却可以趁此机会给他一些警告,让他即便拿了再多把柄也不敢用。”
黎湘颇为意外地看过来:“你赞成。”
姚珹微笑道:“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感情用事,你的选择是最有利的。”
黎湘点了下头,没接话。
半晌,姚珹又忽然说了句:“林新那件事我很抱歉。我当时不该将人交给他。”
黎湘没有立刻回应,她知道他指的是假郗望。
隔了片刻,黎湘说:“说起来她也不是我的妹妹,郗望早就不在了。”
“可你拿她当亲人看。”姚珹语气很淡,却一语点破黎湘心里的症结。
这件事连她自己都不太想承认,有时候想起小心,心情十分复杂,有不解,有责怪,有愧疚,还有惋惜,甚至还心存侥幸她还活着。
身份可以造假,但付出过的感情无法造假,黎湘对小心最后的记忆就是那几身凄厉的吼叫,她叫她姐姐。
黎湘垂着眼睛说:“靳寻利用小心来骗我,说明他那时候就发现我已经不受控制。我真是不懂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的小角色穷追不舍。但后来想想也是合理的,我那时候已经来了姚家,他是担心我翅膀硬了反咬他一口。”
回应黎湘的是一声叹息,姚珹给她的杯子里续上茶,说:“都怪我不该提起这茬儿,又勾起你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了。”
黎湘笑道:“要不勾起还挺难的,记忆对我来说就没有愉快的。”
姚珹扫来一眼,笑容少了些。
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但他这瞬间的神态却安慰到她。
黎湘适时将话题转移:“别光说我了,你呢,有没有你很关心在意的人,不管他是不是亲人。”
只是话刚说出她就后悔了,而且这话有歧义。
姚珹与外人接触极少,身边不是照顾他的人就是姚家人。
姚珹笑了下,说:“当然有。”
黎湘只好接着问:“姚老爷子?”
姚珹说:“还有姑姑。”
黎湘点了下头,对这答案并不意外。
谁知姚珹又低声补了句:“还有你。”
黎湘微怔,下意识对上他的目光,心里漏跳半拍。
她不知道那一瞬间不规律的跳动意味着什么,也不想贸然给它下定义。
她只问:“我?”
姚珹笑着说:“你现在是我的妹妹,我在意你,关心你,都是应该的。作为兄长,我也会尽我所能满足你的要求,帮你达成心愿。”
黎湘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到底是姚珹入戏太深呢,还是当她是小孩子来哄骗呢?
好像都不是。
他的表情很真诚,他好像是认真的。
黎湘又别开视线,这样说道:“那这么说,我又多了一个亲人,挺好的。”
这番意味非常的对话,后来令黎湘回味了许久。
她只得将姚珹的行为视作一种自我洗脑,毕竟只有骗了自己接受她这个妹妹的存在,才能去骗外人相信她是真的姚涓。
在她印象中姚仲春生前最喜欢姚珹,虽然两人都没有明显明确的表示,却能从一些小细节中看出他们对彼此的关心。
而那些东西是姚仲春和姚岚之间没有的。
换句话说就是,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人真心要为姚仲春达成遗愿,只有姚珹。
而姚珹与她不同,她图的是利益,是恢复自由,姚珹并不缺这些。
只是当黎湘再次想起姚珹的表态,心里难免有一点失落。
随即她就自嘲的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论出身论经历,她都没有做春秋大梦的资格。
相比之下当妹妹是最好的安排,不仅能通过这个哥哥做桥梁,享受到姚家给予的某些便利、助力,还能体验到某种虚假的亲情。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她缺失的,想要得到的。
她以前觉得自己是在真正意义上断绝了六亲,按理说已经没有什么弱点了,直到郗望出现,她才发觉自认为的断绝和心里真正的渴望是两回事。
她的自认为,大概是她幻想自己达到的境界,因那是安全的,无敌的。
就像古龙曾写过的一本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名叫无十三,因为那个人自称是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无子、无女、无妻、无友的人,而最后一项就是无敌。
可结果呢,无敌的无十三最终死在自己的徒弟手里。
书里对无十三的为人性格描述并不多,这样反倒引人猜想,无十三是否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过那么一丝期待,这才会毫无保留地将所有本领都交给徒弟?
想到这些,黎湘再次将自己的情感和现实的选择切割开来,她对自己说,情感是软肋,想想就是了,不要让想象中的情感、渴望来左右现实中的决定。
她对姚珹有男女之间的情感,那吸引力是存在的,但也就是这样了,她该利用这种虚假的兄妹情,用利益将其包裹住,以便令它更坚固,这才好作为工具、武器,发挥它最大的实用价值。
……
待收拾好心情,黎湘主动联系上周淮。
周淮是意外的,因黎湘并没有像之前那样通过辛念见他。
地点就是周淮和闻铮工作过的中餐厅后面的矮房里。
周淮说这一片都是崎哥的地盘,不用担心有狗仔或私家侦探跟踪,而且他们这些人都受过专业训练,多少有些反侦查能力。
黎湘坐下后第一句就是:“也就是说今天我来这里的照片,不会流到靳瑄那里。”
周淮一顿,先是点头,随即问:“你为什么要让靳瑄找人跟拍你?”
周淮的态度还有些紧绷,他似乎仍在控制着对黎湘的厌恶,幸而他是个理智的人,虽然情绪仍在却也不至于做出冲动的事。
黎湘反问:“你能看到自己的背影吗?”
周淮摇头,但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
黎湘说:“我也是一样,作为公众人物,我在台上的表现,镜头中的模样,粉丝的抓拍,还有狗仔的跟踪,都要通过他人的镜头才能看见。有时候我会有一种人格分裂的感觉,好像我见到的那个人不是我,她很陌生。还有我身边发生太多的事,但我只有一双眼睛,视野有限,我看不清也看不全。所以当我想了解事情的更多面,就需要有人替我记录下来。再说靳瑄一直在找人跟我,刚好可以让她帮我这个忙。”
周淮似乎想到什么,先是一笑,然后说:“辛念听到你让靳瑄调查你的时候,大吃一惊。”
黎湘能想象得到:“因为以前上学的时候,她和我们是死对头。但在我看来,敌人也可以做朋友,只要有共同的目标。”
这话一语双关,周淮扫来一眼,知道黎湘意有所指,却不接茬儿。
黎湘也没有多废话的意思,很快道明来意:“你们人手应该还充足吧,如果让你们帮我挖靳寻的底,难度大么?哦,当然不是漫无目的,我可以提供线索和大方向,这样也可以有的放矢。”
听说要查靳寻,周淮并不意外,只问:“他回国了?”
黎湘:“快了。他在法国的行踪一直有人在关注,应该就是这礼拜吧,国内有些事他要亲自回来处理。”
周淮点头:“好。”
黎湘从包里拿出一枚优盘,说:“这里面,一个装着我现在的经纪公司华胜的所有中级管理层以上的资料,他们几乎都是靳寻的人。你要特别注意其中的法务、财务,他们背后的黑料应该不少,很容易就能挖出来。除此之外,这里面还有一些我收集的这些年靳寻产业的组成结构,包括他有投资,或者找他人出面做的公司,这些公司之间的业务金钱往来,是怎样一种逻辑关系,只要有心查就会知道。像是这种钻法律漏洞的洗钱游戏,圈子里已经玩得很溜了,就算梳理清楚,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法律层面就是清白的。”
周淮拿走优盘,品了品黎湘的话:“既然法律层面是清白的,那你查这些有什么用,拿去举报也不会有下文。”
黎湘笑道:“我在娱乐圈这么久只明白一个道理,吐沫星子淹死人,你自己做没做过不重要,只要所有人都觉得你做了,你就是做了。你看那些被造黄谣的人,他们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干过那些事呢?不管他们怎么解释,都会有一群人网暴。何况我现在要调查的东西有根有据,都是事实,也不算冤枉了他。”
周淮没有言语,只是打量着黎湘。
她的笑容并不算真诚,其中充满了算计和虚伪,她似乎并不想在他面前演戏,令他以为她当年有多么无奈无辜,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选择拉他父亲下水。
幸好她没有,因那样做只会让他更加不耻。
其实经过这些年的调查,三六九等的人物周淮都接触过了,有些道理他心里也明白。
父亲周长生并非全然的无辜,作为父亲他是称职的,但他能跟着靳寻就绝不是一般人,他手里也未必是干净的。
靳寻这种富家子周淮是知道的,要拿到他的信任就要递投名状,就像混□□的人手里得先沾点血,打入制毒集团的卧底要有沾毒的觉悟一样,他们挣得就是人命钱。
再说,当年黎湘勾引周长生,周长生又不是不知道如何反杀,他连张大丰都敢动,还动不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生?
换作他是周长生,分分钟就能想出五六种以上的方式,让黎湘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怎么可能还被她要挟?
父亲当年一定是心软了。
然而一想到这里,周淮就更加无法接受。
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动摇着,而他只能将此归责于黎湘头上。
直至这一刻,周淮看着黎湘充满算计,毫不掩饰狠毒的眼神,他试图去理解是怎样一个世道将她逼到这一步,尽管他很难共情。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竟然稍稍明白了父亲的选择。
坏女人是罂粟,有毒,但诱人。
周淮心里又多了几分排斥感,直到他想到另一个人,终于在黎湘起身离开之前忍不住问:“你对我爸到底是怎么想的?”
黎湘站住了,看他的目光似乎并不惊讶,显然她也预设过他会这样问。
是啊,身为儿子,怎么可能不问呢?
周淮又道:“我要听实话,你骗不了我。”
黎湘低头笑了下,随即收敛了些,说:“对我来说,那是我溺水的时候唯一一根能抓住的浮木。我知道他也会被拽进漩涡里,但我权衡之后,认为自己的利益更重要。或者这样说吧,如果你父亲的为人和张大丰一样,那么就算他如何照顾我,我都未必做出那样的选择。他是个好人,后来我甚至在想,他为什么要是个好人……我不想为我的行为解释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周淮没有回应黎湘,直到黎湘离开,周淮坐下来沉思许久。
他也不打算告诉黎湘,其实她认为的好人周长生只是她看到的一个面而已,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是不会协同几个女生设计杀害张大丰的。
还有,他在牢里和狱友聊天时,偶然得知父亲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虽然那些描述只是转述,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在那些故事里,周长生是有手段,且曾经奉命令一些人痛不欲生。
他刚开始听到时无法接受,因父亲的形象一向是光辉正面的,他是无辜的受害者。
直到某一天姐姐来探视,通过言谈感觉到他的愤世嫉俗,姐姐劝他不要被自己的观感蒙蔽,多角度去看待父亲。
姐姐还说,大部分坏人都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坏人,除非那种天生的坏种。
坏人也是有好的一面的,也曾经对他人有过善意,做过好事,所以当这些人作恶时,他身边那些感受过善意,认为他是好人的人,会无法接受事实。
周淮对这样的说法十分排斥,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理智也在一遍遍敲打他,令他看清现实。
看清现实是为了更客观地追寻真相,令自己不要做出错误判断,然而随着调查推进,随着那些碎片式线索逐步走入视野,周长生的多面形象也开始完整。
直到刚才黎湘也用“好人”二字来形容周长生,周淮一时觉得讽刺,一时又觉得可悲。
如果周长生能对当年那个“郗晨”坏一点,大概能躲过一劫吧?
但话说回来,“好人”是原罪么,好人就该被人利用么?这对好人不公平。
只是这样的道理说起来简单,事实却不会按照道理去运转,反而总是背道而驰。
周淮静坐许久终于动了,先是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
周淮:“崎哥,我想再跟你要几个人。刚才黎湘来找过我,她决定查靳寻。”
电话那头并没有沉吟太久:“好,但你要小心,靳家的水深,你不要牵扯太多,查到你父亲尸骨的下落就收手。”
周淮:“放心吧,我明白。”
崎哥:“对了,老张说闻铮留了一些东西,但不知道在哪儿,你找机会问问他女朋友,或许她有线索。”
周淮回忆了一下,不记得辛念提过这茬儿:“好,我会问问看。”
直到电话挂断,周淮又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即打开微信,找到一个窗口,发了这样一句:“你说得对,我不该太执着维护他的形象,不该强求他是个无暇的受害者,我只是想找真相,他生前是怎样的人并不重要。”
窗口另一边正是周淮的姐姐。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刚才有工作,才看到消息。你能明白就好了。就算他做错过事,他也是咱们的父亲。我当然也希望他是没有缺点的,但他是个人,是人就有缺点。无论如何,事情咱们还要继续,这是身为子女该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