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山
陈默的童年是在妈妈的麻将声和爸爸三教九流的朋友们嘈杂的吵闹声中度过的。
由于营养不良,她发育得晚,因而身上的那层属于妖怪的黑色羽毛迟迟未能退去,妈妈嫌她吵到自己打麻将,又怕她张开翅膀跑出去,于是将陈默拴在桌子腿上。可妈妈一出门就是两天不归家,爸爸更是整星期不见人,于是陈默只能靠啃桌子腿解饿。
等她再长大一些,爸爸蹲完监狱又放出来在家中待业的日子,是陈默最难熬的时候。爸爸会跟妈妈打架,或者打她,妈妈在爸爸那里受了气,也会打她。她记得有一次爸妈打架的时候扔的暖水壶炸了,热水泼在她翅膀上把她烫伤了,那层黑羽毛过了半年还没长出来。
可等她上了初中,一切都不一样了。
陈默发现自己拥有了力量,她身为妖怪的力量远远超过父母。她开始品尝叛逆的滋味,旷课逃学只是小菜,打架斗殴更是常事,她甚至跟群小混混跑出去,在稀里糊涂互相鼓舞之下抢走了一个路人的皮包。
她进过很多次警局,可是未成年人的身份又保护了她。可无论她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她的爸妈都不闻不问,唯恐挡了他们打麻将或是发财的路。
直到那一次,陈默学会了反抗。
她已经不记得事情的起因了,或许是忤逆了父母中哪一位,他们又想像小时候那样殴打她,只不过现在的陈默不再是原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了。
她伸展开的翅膀是夺目的黑,她尖锐的爪子是父母从未见过的猛兽姿态,他们怕了。
陈默以为自己终于取得了胜利,可是当她第二天从网吧出来的时候,从巷子里冲出来几个高壮男人把她拖进了面包车里,还说是她父母请他们来给她治病的。
“我没病,我没病!”
陈默不断反抗挣扎着,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然后她被送到了郊外的封闭式的诊疗中心里,也是那天她见到了尹钧平。
诊疗中心里的日子是难以忍受的。除了连续不停的电击、殴打与洗脑之外,住宿和饮食条件也十分恶劣。去那里的学生只能吃发霉的馒头和掺着洗洁精的菜汤,然后几十个学生挤在一间宿舍里,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
最可怕的是每个人都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人人自危,一旦有人不听话或者态度消极,就立刻会被抓到禁闭室里去。可是禁闭室里是什么样,陈默不知道,她只知道上一个被抓进去的女生出来以后就被送进了急救室。
陈默每天都在恐惧中度过,她在外面时对父母亮出的爪子,在这里变得柔软无力。她多想哭着求父母,只要让她回去,她再也不叛逆了,再也不忤逆他们了!
“为什么?无能的是他们,是把你送进这个地狱的他们。”睡在陈默旁边床铺的男生这样对她说。
被送进这里来的孩子们甚少有反抗的,他们多半是被家长以无能的教育能力养歪了,而这些家长又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误,于是他们便被轻易地丢进这座地狱中来。
可这个男生是少有的反抗者,他从一进来开始就在无声与这群掌握力量和权利的混蛋们对抗。不论他被打得休克还是昏迷,他从未放弃过反抗。
“你会开车吗?”
陈默点点头。
在得到她肯定的答案后,男生又问她:“明天我们要跑出去,你入伙吗?”
陈默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她愿付出任何代价只为离开这里。
陈默准确得记得,第二天是伏断星君朱子真前来视察的日子,也只有这一天这所充满暴力的诊疗中心里会出现暂时的和谐。
第二天在大家准备迎接神仙驾到的时候,那个男生不见了,过了几个小时,有个身穿制服的教官带着另外两个一起逃跑的孩子来找到她。
“陈默是我,现在我们去开车没离开这里。”
陈默惊骇万分,他看着那个中年教官的脸蜡黄而僵硬,似乎很难做出什么复杂的表情。陈默便知道了,眼前这个教官是那个男生假扮的。
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但是一切都比不上即将逃出去的兴奋,陈默跟了上去。
可是,就在他们准备发动汽车离开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异样。
“撞过去。”那男生发号施令。
陈默把心一横,狠踩了油门朝着发现他们的家伙轧了过去,在撞击他的身体之后,陈默内心被压抑的东西得到了释放。她开着车一路狂奔一路碰撞,最终他们离开了那个人间地狱。
只不过学校建在荒郊野外,他们难辨出路,最后汽油耗尽之后他们躲进了附近的荒废土屋中,只求过完今夜他们能四处逃命。
他们四个点命运是相似的,都是被家人抛弃以后丢进这个屎坑的人。他们互相温暖着,彼此疗愈伤口。
陈默只记得那个男生说,等他回去以后他就要杀了他爸爸。
此刻,这男生脸上的皮逐渐松弛,然后随着他脸上狰狞的表情晃动,最后软软地翻开数道豁口。
“你们不要看我。”
剩下的两个人和陈默都大惊失色,他们虽然也是妖怪,但终究没见过如此可怖的场面。
虽然大喊着不要让同伴看他,但男生并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揭下自己的脸皮。随着肉皮崩坏的瘆人声音,那男生的身躯变小变矮,那张属于陌生教官的脸不见了。
“啊!”
刚才还谈笑取暖的另外两个孩子忽然间大叫起来,其中一个拔腿就跑,另一个瘫在地上晕死了过去,而陈默的腿也瘫软到无法动弹。
那男生向陈默伸出手去,可陈默根本不敢回握,因为他根本没有脸。一团圆肉之上,只有不断涌动的淡黄色脂肪和如虫子般蠕动的血管。
陈默掐了自己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听完陈默的叙述,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良久无言。
是他,当年那个男孩就是他!
“这件事大概发生在十四年前?”周浔问她。
陈默点点头。
这便能对上了,十四年前他逃出诊疗中心,欲找到父亲寻仇,可是未能如愿,于是他到处寻找能投射他父亲形象的中年男人来残杀,以填补他心中的那个缺口。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陈默摇摇头,她说:“只记得姓林。”
“他当时多大?”
“不知道,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
“他有跟你说过他家在哪吗?”
“在郊山路附近吧,具体在哪他没有同我们说。”
再多的线索陈默也无法提供了,往事如烟,她也并不记得了。
周浔更能确定了,那凶手一定是跟朱子真做了交易,以获得了他父亲现在居住的位置。不过,从朱子真口里是套不出话来了,但是周浔想,既然朱子真能找到他父亲,那妖局也一定可以!
“没关系,我们也可以的,好歹有了新线索,让我们先缩小下范围!”唐娜眼里也闪起了光,有线索就有希望。
周浔打电话给朱珠,根据所有得到的信息进行寻找。
“你找一下十四年前,郊山路附近姓林的,有个十几岁左右儿子的户主,后来他可能又搬家或者再婚了。有没有?”
十几秒钟后,朱珠带来了肯定的答案。
“林择军,他有个儿子叫林端生。”
周浔和唐娜几乎要兴奋到惊叫起来,周浔又问:“能找到他现在的地址吗?”
这林择军这些年里躲躲藏藏,甚少留下痕迹,不过朱珠通过他的医保还是找到了他。
“在鹤山南面的孙家村里。”
针对“人皮脸”的抓捕行动立刻开始,周浔荷枪实弹,准备出发,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面对他了。
驱车赶到孙家村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倦鸟归巢,血染天幕,晚春的和风却在此刻染上一丝肃杀。
孙家村里人烟已经稀少了,这里经过开发计划以后很多人已经搬到回迁房里居住了,仍旧留在这里的村民们无非是等地里的作物成熟以后再搬走。
而林择军不走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他并非是这里的原住民,宅基地并不属于他,所以拆迁后的房子他也无法分到。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他在躲避一个人,躲避要杀他的儿子。
林择军的房子很好找,村子里的人们都彼此熟悉,很快周浔就在村民的帮助下找到了那座半面黄泥墙都塌了的老屋。
周浔往里看去,就见院子里都被荒草铺满了,只有左边一间柴房还有中间一间大屋。
为了不打草惊蛇,周浔和唐娜先敲门进去,里面寂静无比,不像有人生活着的样子。柴房里被柴火堆满了,于是周浔和唐娜推开了中间大屋的门,灰尘与浊气扑面而来。
周浔叫了一声,里面无人答应,于是周浔和唐娜分别举起枪和手电筒迈步进去。手电筒的微光洞破黑暗,照见了里面铺满灰尘的桌椅,还有铺了黄纸的墙壁,还有墙壁上一张张被尘埃掩盖的老旧照片。
最终,周浔和唐娜在屋子深处发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昏迷不醒的老人。
她俩赶紧把轮椅推出去,让这老人喘口气,待了有一会儿那老者醒了过来。
“救,救我!”
“你儿子林端生,他来过吗?”
老人点点头,一双几乎要干涸的苍老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他指了指旁边拆房里。
唐娜拿着枪和手电筒前去查看,在扒开堆积在门口的柴火以后,她发现了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
“他自杀了。”
周浔没再说话,她深深看了一眼唐娜,说:“叫救护车。”
唐娜点点头,拿出手机给守在外面的同事们发了条信息。
——行动,人找到了。
退去血红,染上深蓝的天空之上,盘旋着数只猛禽,在黄墙之外,亦埋伏着妖局里最强大的队员。
外面,杜兴旺冲蹲守的队员们做手势示意。
周浔把手放在轮椅之上的老人肩膀上,她低头说:“我说过,我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