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6月24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意见》,《意见》包括严格控制信贷总规模、提高存贷利率和国债利率、限期收回违章拆借资金、削减基建投资、清理所有在建项目等一系列宏观调控措施……
一个铅字就是一枚子弹,朝着贺敏敏的心口万箭齐发,把她射得千疮百孔后又化身成为一块黑色的门板,当头落下。
贺敏敏被拍得眼前发黑,浑身汗毛倒数,抓起报纸转头就跑。
“哎,哎,你还没给钱呢!”
卖报纸的大喊。
江天佑连忙冲韩律师道歉,往报摊上扔了一块钱,也跟着跑了回去。
“敏敏,你冷静点!”
没跑两步,就看到自家面包车从弄堂口冲了出来,贺敏敏手握方向盘,两眼发直,差点迎面和江天佑撞了个正着。
江天佑打开车门把她强行从驾驶座上拽下来,贺敏敏边哭边挣扎,“不要拉我,我的钱,我的钱……”
从海口到上海一路上,贺敏敏想着回来之后联合股东们一起打官司,向冯仁讨债。天耀地产毕竟是横跨香港、上海、深圳三地的大公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通过拍卖资产,多少也能挽回点损失。
然而在看到报纸的那一刻,贺敏敏突然意识到她想得太美了。
那账本上,确实有部分资金被转移到香港账户,用于填补加拿大移民计划的窟窿。但更多的早就先一步被冯仁注资进了新成立的海南分公司,拿去投资当地地产项目了。
按照报纸上的说法,按照新发布的国十一条,所有的地产项目和资金都被冻结,那她的钱还拿得回来么?
“敏敏,你先别吓自己,事情不会那么糟的。”
江天佑边开车边安慰贺敏敏,后者惨淡地笑了笑,双手捂脸。
两人赶到位于远东饭店的天耀地产办公室。办公室大门紧闭,一群人站在门外破口大骂。
“贺小姐,你也来了!”
几个股东认出贺敏敏,晃了晃手里的报纸,“我们刚下飞机就看到这个新闻,马上赶过来。结果铁将军把门,不好进去!”
“册那,冯仁把我们害惨了。”
贺敏敏咬着牙,面色发青。
“娘希匹,不管了。大家让开!”
一个宁波籍的股东口吐芬芳,一拳头砸开走廊上的灭火箱玻璃,掏出开山斧,“当当当”地劈起了大门。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有的抄起拖把,有的抄起折凳,加入了撬门大军。
江天佑把贺敏敏拦在身后,唯恐愤怒的人群伤害到她。
“住手!住手!”
酒店经理带着保安上前阻止,“业主已经下班了,你们有事明天再来。”
“不可能!我刚才在楼下还看到楼上有灯光,一定是看到我们躲起来了。”
“识相点帮我们开门!”
“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酒店经理见势不对,掏出对讲机请求增员,一边大声威胁道,“你们再这样闹事,我可要报警了。”
“好!快点报警,让警察过来为我们主持公道。最好打电话去电视台,曝光曝光。”
说话间,大门被砸开一个洞,人群“呼啦啦”地冲了进去。
往日里总是灯火辉煌,哪怕是下班时间都金光灿灿的前台此刻一片乌漆嘛黑,玻璃鱼缸里的金红色发财鱼一脸蠢相地吐着泡泡。再往里走,办公大厅里空无一人。
“财务室!财务室里有人!”
眼尖的人发现财务办公室的门缝下面透着微光,一把拉开大门。
进去一看,地上满是被丢弃的各种文件和财务凭证,不见半个人影。
“在那里!”
还没等贺敏敏看清,身旁的壮汉一个箭步冲到最里头,从办公桌下面拽出一个干瘪小老头。
“别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刚才才晓得老板被抓了,回来看看而已。”
小老头姓汪,是公司的出纳。鼻子上架着镜片比玻璃酒瓶瓶底还要厚的眼睛,平日里进进出出都戴着副劳保袖套。交到他手里的报销单据,十有八九要退回来,不是说金额大写不正确,就说票据粘得不好看要发还重贴。十分目中无人。现在却抖得跟条落水狗一样。
“别听他废话,保险箱!办公桌底下是保险箱!”
有人提醒道。
众人闻言,饿虎扑羊般涌了上去。
贺敏敏也想跟上去,被江天佑抓了回来。
很不幸,保险箱里只有五千多块钱的现金,十几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分下来的钞票塞牙缝都不够。
愤怒的股东们开始“自给自足”,但凡能拿、能搬的东西都惨遭毒手。放在前台的金貔貅,发财树,大厅里的电脑、电话机、打印机、传真机很快都被人瓜分殆尽。有人砸开冯仁的总经理办公室,把墙壁上的名人字画卸了下来。还有人打开了酒柜,拿出里头珍藏的红酒、茅台、雪茄烟……
江天佑见势头不对,忙扯着贺敏敏的胳膊望外走。
“好歹看看还有什么。”
“能有什么?一会儿警察来了,当他们是抢劫犯,要连累我们的!”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电梯厅,电梯门打开,何璐迎面而来。
“阿姐,你也收到消息了?听说冯老板被抓了。”
何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贺敏敏点点头,脸上惊慌的表情看得何璐心惊胆战。
“办公室里还有人么?”
何璐说罢,也不等她回答,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冲了进去。
……
“辛苦了那么多天,我给你做顿好菜。你先休息休息好不好?”
回到家,江天佑拿过拖鞋,亲自为贺敏敏穿上。又准备好换洗的衣物,把她送到浴室门口。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体贴,小意缠绵。
贺敏敏抱着粉红色的真丝浴袍咬了咬嘴唇,心头的苦涩蔓延到嘴角,默默关上浴室大门。
“好了好了,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江天佑把热腾腾的红烧肉搬上桌,捏了捏耳垂道,“没来得及买菜,都是用冰箱里的食材烧的。你先将就吃一点,等明天我早上我去小菜场买新鲜的……”
他说着,好奇地指着桌上的信纸问,“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晓得了。”
贺敏敏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江天佑一脸狐疑地打开信纸,脸色“刷”地变白了。
“你要和我离婚?”
“对。”
贺敏敏喉咙发干,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别开玩笑了……来,我给你盛碗汤。你知道么,我在香港的时候韩太太天天给我煲汤喝。她说是跟广东人学的,女孩子要天天喝汤才能水水嫩嫩。”
“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要和你离婚。”
贺敏敏吸了吸鼻子,双眼通红,“阿天,我们分手吧。我不想耽误你。”
“你耽误我什么了?”
江天佑“哐”地一下把汤勺往锅子里一扔,双手抱在胸前,“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你耽误?”
“我没钱了。”
贺敏敏闭上眼睛。
“我和在一起难道是为了钱呢?”
江天佑被气笑了,“难道我还要靠你养?你看我脸白么?”
“我不但没钱,现在还欠着债。那两套房子,我和韩律师谈好了,一年之内必须还请的。但是现在……”
贺敏敏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面颊。
“那是我爸的房子。说句不要脸的话,当阿爸的给儿子儿媳妇房子天经地义。我回头去七重天找他,跟他说我要认祖归宗。”
江天佑放下二郎腿,故意做出一副赖皮公子的表情。
“阿天,我不要你为我做那么多牺牲。”
贺敏敏摇头,“我本来计划明年开公司,最迟后年和你生小孩的。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不单单是钱的问题,她不想江天佑陪她吃苦,更不想无端打乱江天佑的人生。
“我没有牺牲。你也不用牺牲。”
江天佑一拳重重地砸向桌子,“孩子的事情根本无所谓。别说晚生了,不生都可以。小孩子都是来讨债的,我现在也不想要了。”
贺敏敏噙着泪水,苦笑道,“不要乱讲,你有多喜欢小孩子,我怎么看不出来。阿天,去找别的女人结婚吧,是我对不起你。”
“白日做梦。”
江天佑简直要气炸了,不明白那么聪明的人今天怎么就跟吃了三斤浆糊一样,脑子搭牢了,怎么都听不懂人话了呢。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离婚协议书上你已经签过字了,手印也盖好了。”
“什么?”
江天佑刚才只粗粗看了意见,只见到擡头写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还没来得及细读。
眼下再看,为之气结。
“你连房子都分好了,一人一半?”
江天佑指着上头贺敏敏写的条款,手指发抖,“你倒是挺大方的啊。”
“说是一人一半,但是我俩目前都没钱把另一半买下来。所以我还要继续在这里再住一段时间,等我生意稳定下来再搬出去。你刚才做饭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拿到次卧里去了,以后你就睡主卧吧。”
贺敏敏也不是没想过把房子卖了两人各得一份房产,但回头一想,自己还有个娘家可以回,江天佑不见得搬回去和好婆一起,小饭店现在也没有阁楼了,只好暂时继续同居。
“好,好极。我烧几个小菜的功夫,你把我下半辈子的事情都考虑好了。”
江天佑气得肝疼,“我当初要是晓得签这张空白合同是为了今天让你逼我离婚用的,宁愿去跳黄浦江。”
没错,这张结婚协议书,正是贺敏敏用一年前江天佑在黄浦江边情人墙下,主动签下的那张空白合同上写成的。
那时候为了挽回贺敏敏的心,江天佑在白纸上用口红押了大拇指印,说大不了赔贺敏敏自己全副身家。那时候还觉得颇有情趣。
谁晓得,一年过去,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情了,贺敏敏竟然把它拿出来逼他离婚。
她非但不要他的全副身家,甚至为了和他分手,还想要分一半身家给自己。
江天佑冷笑一声,“刺啦”一下把协议书撕开。
“你干什么?”
贺敏敏跳将起来。
“我不承认这种东西,也不会和你离婚。”
江天佑说着,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想想不太保险,又重新拾起来,横七竖八撕成拼不起来的碎纸,一股脑儿地朝垃圾桶里扔去。
“难道你会因为小饭店倒闭就离开我么?又凭什么认为你没钱了,我就会离开你呢?”
江天佑抓住贺敏敏的肩膀,双眼通红地说,“贺敏敏,你把我江天佑想成什么人了?我们还年轻,大不了重头再来一次。”
“重头再来?”
贺敏敏泪眼婆娑,“太难了。”
“大不了把小饭店卖了,给你做启动资金。我不干厨师了,给你打工。”
“不行!”
贺敏敏一把捂住江天佑的嘴。
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江天佑有多热爱厨师这份工作。她从来就没见过哪个男人那么热爱做菜,平时在家里打开电视,除了看球就是看各种美食节目。饭店闲下来也很少出去玩,宁愿在后厨研究新菜,或是去有名气的饭店偷师。更何况,小饭店还存了他对师父林阿根的一份念想,绝对不能卖给别人。
“我不晓得你在瞎担心什么。我们至少比一年前情况要好多了。至少我们现在有房子可以住,小饭店也能正常开业。大不了我以后辛苦点,从早市干到夜排档,再多接点殡仪馆的单子。”
江天佑把脑袋搭在贺敏敏的肩膀上,“我们还年轻,辛苦点钞票总归赚得出来的。你想甩掉我,门都没有。”
“阿天……”
贺敏敏泪眼滂沱,心都酥了,“这么说你还要我?”
“废话,我跟你讲。我江天佑要一辈子都跟着你,赖定你。你要是跟我离婚,我就……我就天天去找你哥麻烦,一天揍他一顿。”
江天佑半开玩笑道。
“噗……”
贺敏敏忍俊不禁,一记粉拳揍上江天佑的肩膀。
江天佑轻轻地擡起她的下巴,两人在对方眼里看到的是无比的深情和历经磨难的恩义。贺敏敏缓缓闭上眼睛……
“叮铃叮铃叮铃……”
煞风景的铃声像是催命符,江天佑无奈地擡起头,朝天花板恶狠狠地吐了口怨气。贺敏敏抓起桌上餐巾纸抹了抹眼泪,催促他去开门。
“师娘,军军,你们怎么来了?”
看到门口站着的一老一少,江天佑满脸惊喜。
“军军下个月毕业,学校分配他去设计院上班,我们来给你报喜。”
半年过去,林师娘红光满面,与之前新丧的模样判若两人。就连林军看上去也沉稳了不少,书生气退去,像是个大人了。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快快,阿天刚做好饭,进来一起吃。”
贺敏敏亲热地挽住林师娘的胳膊往客厅走。
江天佑接过林军递来的黑色马夹袋。他本来以为是袋海鲜,结果被沉重的分量吓了一跳,惊讶地望向林军。
“我阿爸死后,我接手了他的股票账户。”
林军推了推眼镜,笑容腼腆。
“也不知道运气算是好还是不好,他买的股票从过年后就开始连续往上涨。我那时候正在准备毕业论文,不用天天去学校,所以时不时去交易市场看看。现在毕业了,没时间再弄,就干脆全部抛掉了。”
“袋子里是三十万现金。师兄,阿嫂,谢谢你们前段时间那样照顾我们母子,我替我阿爸来还债了。”
……
半年后,贺敏敏与何璐等一干小姐妹共同合办的“美丽房产公司”在中山公园附近开业。
小小一爿沿街店面,不过百来平方米,揭幕当日却是风光无比。除了有黄生带了只舞狮队莅临剪彩,游艇上那些受了贺敏敏恩惠的股东们,或是亲自到场,或是特意命人送来花篮,加上夫妻两人各自的亲朋好友们送的,呼啦啦地一字排开,几乎占领半个上街沿。
贺敏敏穿着一身红西装,盘高髻和江天佑比肩而立,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俩在办婚礼。
1994年2月起,上海市试行《上海市蓝印户口管理暂行规定》,来沪投资、人才引入或购买商品住宅的外来人员,只要符合条件,可获蓝印户口,享受上海市民待遇。
借着政策的东风,贺敏敏迎来事业上的新高峰。
这个从石库门弄堂里走出的上海姑娘的传奇故事仍未停止,只是这个故事要暂且告一段落了……
放下笔,李婉仪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
“你看,一不小心又写多了。我听办公室里老阿姐说了,怀孕的人不可以多用眼睛。以后晚上不准写了。”
郑翔说着,上来要收李婉仪的稿纸。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已经夜里八点多了。
“写完了,不要再啰嗦啦。”
李婉仪推开椅子,扶着腰站起来。回头朝郑翔瞪眼睛,心想这个人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了。郑翔看着她的肚子,一个劲地傻笑。
因为怀了双胞胎的缘故,明明只有六个月的身孕,李婉仪的肚子却惊人地大。
本来还但心上次流产会影响生育,结果和郑翔才结婚两个月不到就有了,可把郑小芳乐坏了。每天不是结绒线,就是鼓捣那台新买的电动缝纫机,说要给侄子和侄女做小衣服。人家大夫没透露性别,但是郑小芳心里已经认定了李婉仪怀的一定是对龙凤胎。
“阿姐呢?”
李婉仪左顾右盼,不见厅里有人。她发现最近阿姐时常一个人躲进房间里,神神秘秘的,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郑翔运气极佳,回原来的单位后赶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他刚结婚,符合政策要求,分配到了一间位于闸北区的两室一厅。因为是一楼的缘故,还白送了一个十多平房米的天井。郑小芳和他们商量,预备等孩子大点之后,把天井封了做房间,她就住到天井里去,不怕房子不够住。
“好像是交了个笔友。刚一接到邮递员送来的信就回房写回信去了。”
郑翔想笑又不敢笑,“你说,阿姐不会谈恋爱了吧?”
“那不是挺好。”
李婉仪理直气壮,“人家张海迪不都结婚了么?我们阿姐长得又不比她推板,又自食其力,凭什么不可以恋爱结婚?”
在残联的安排下,郑小芳被送进财务学校学习。拿到了会计上岗证后,街道安排她在附近的一家印刷社做出纳。
打从农场回来之后,这还是郑小芳头一次外出工作,凭自己的本事挣工资。她每天都打扮得干净整洁,被郑翔推去上班。在新的单位里,交了新朋友,越发开朗热情。
只是没想到,爱情也在不知不觉间即将降临了。
“对了,我的这本书写是写完了,还没有定名字,你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李婉仪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受到郑翔的鼓励,李婉仪终于鼓起勇气,不再给人当枪手,向正式的出版社投稿。
她决定为自己的小姊妹贺敏敏,还有身边这群了不起的上海女人们写一本书。如今书稿完成,还缺一个名字。
“因为是写上海女子的故事,所以名字里要一定有‘上海’,上海……上海什么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