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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俗女物语 正文 104、海南风云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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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海南风云六

    贺敏敏的声音尖而高,像是一把凿子,凿开船舱上方那一道看不见的,有点微醺,让人头脑发热的透明穹顶。

    “这位小姐,可以了,你还有什么问题私下找冯总讨论不行么,不要妨碍别人好伐?”

    “撬边模子”转过头,用下流的眼神把贺敏敏打量了一遍,怪声怪气道,“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平时做点小事还可以,遇到大事就叽叽歪歪,婆婆妈妈,没有一点魄力。啧啧,头发长见识短。喏,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回去问你老公,等你老公拍好板再说。不过嘛,那个时候估计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买个空心汤团吃吃。”

    说罢,一群男人们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还有人流里流气地吹了两声口哨。

    贺敏敏连眼睛都懒得朝他望一眼,擡起下巴,直勾勾地望向冯仁。

    “冯老板,刚才你问还有什么问题么,我说我有问题。怎么,难道我不可以发问么?这里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他?”

    “撬边模子”想要反驳,在接到冯仁扔过来的警告视线后,恹恹地闭上嘴巴。

    “敏敏小姐尽管提问。我也很想听听‘老法师’弟子的高见。”

    冯仁假模假样地笑了笑,靠沙发坐了下来。

    此时故意搬出“老法师”的名头,当然不是为了夸赞,而是故意腾腾她。

    贺敏敏哪里听不出,她也不在意,细条慢理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站了起来。

    “哎呦,准备得还蛮充分的么。”

    身旁坐的男人笑道,“不晓得还以为你是专门来开报告大会的。”

    贺敏敏擡头朗声问道,“请问冯总,海南全省的人口是多少?”

    冯仁知道贺敏敏口才了得,本来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应付接下来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没想到猝不及防,来了个小学一年级水准的题目,不由得愣住。

    “噗,这算什么问题啊?小姑娘,你是来上地理课的么?”

    那“撬边模子”终究忍不住嘲讽起来。

    “我来告诉你,截止到今年,海南全省一共大约有一百六十万常驻人口。”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诸位,你们知道今时今日,海南省有多少家房地产公司么?一共有两万多家。也就是说平均每八十个人里就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各位大多是上海地产界的老前辈,偌大上海滩有几家房地产公司,各位比我清楚。今年为止,恐怕都不超过十家。”

    “上海是上海,海南是海南。”

    有人反驳。

    “就是,要是上海有海南这样的政策,说不定发展得更快。”

    “诸位,我还没有说完。我这里有些数据,是之前冯总提供的那份报告书上没有提到的,大家不妨听听。”

    贺敏敏摇了摇笔记本,高声道。

    “老板,怎么办?”

    小秘书弯腰,低声在冯仁耳边问道。

    “没事,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样。”

    冯仁轻笑。他自持计划天衣无缝,不相信贺敏敏能翻出什么花样。

    “根据可靠资料,现在整个海南省在建的,待建的房屋差不多有600多栋,总计面积1600多万平方米。其中还不包括已经审批出让,但还在闲置中的土地,差不多有1.8万公顷。”

    贺敏敏放下笔记本,擡起下巴,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是不屑,或是疑惑的面孔,用冷峻中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问道,“那么问题来了,谁来消化那么多楼房?就凭这一百六十万的人口?即便再加上‘十万英才’,那也不过才一百七十万人口。”

    她说着,伸出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遥遥指向“撬边模子”的方向。

    “那位先生。我请问你,如果我把这600栋房子挪到上海,就凭上海现在一千三百万的人口和500元不到的平均月工资,要把这些房子全部卖脱手,你需要卖几年?”

    “我……”

    男人语塞,他本是个地痞流氓,收钱办事而已,哪里晓得什么房地产。

    “诸位同仁们觉得,上海都一时半会儿消化不掉的房子,在海南要卖多久?如果一直卖不掉,不管是地产券还是楼花,不都是废纸一张么?谁最后一个接手,就砸在谁手里。”

    这一连串的数字和提问就像是盛夏傍晚深蓝到粉紫渐变的天幕中突然刮过的白日闪电,凌厉的白色线条将幕布劈开,一道惊雷落下,吓得毫无防备的人蓦地一声冷汗。

    “你不要信口开河,这些数据你怎么拿到的?”

    这回开口的不是撬边模子,而是海亨的陈经理。

    原本淡定的神色不见了,甚至惊恐地微微佝偻起了后背——他心想这些都是国土局和建设局的内部资料,普通人根本拿不到,他自己都不晓得的内幕,这个从外地来的年轻女人又从何得知?

    “蛇有蛇路,蟹有蟹路。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就说是不是吧?”

    贺敏敏瞪大眼珠,咄咄逼人。

    陈经理顿时支支吾吾起来,不敢承认,又不好否认。

    贺敏敏一手捂住胸口,真挚地对股东们说道,“在座的老板很多人跟我一样,都是胼手砥足从跑街掮客做起的。我师父跟我讲,做生意,不怕鞋底跑穿,就怕凳子坐穿。你们这几天去路上跑过了么?自从咱们到了海南岛,进出包车,吃饭都在高级饭店,一场宴会接一场宴会,第二天眼睛一睁,又被拉去看项目。诸位有没有亲自去街上走走看看,去车站,去码头瞧瞧?看看本地老百姓真实的消费情况呢?”

    “我虽然没有看过,但是我先生是个坐不住的人,这几天走了不少地方。我实话实说,他跟我讲的,和冯老板计划书里写的,实在相差太多。要让此地的百姓买得起六七千一平米的房子,目前来看,难如登天。”

    贺敏敏这番话说到了大家心坎里,本来那些看轻她的人也动摇了起来。

    “冯老板,是这么回事么?”

    “这房子要是卖不出去砸手里,我们不都亏死了么?”

    眼看局势有变,冯仁连忙起身,双手挥舞,安慰起众人,“大家稍安勿躁。贺小姐的数据,我们先不谈准确不准确。但是大家应该要对国家有信心,对海南省政府有信心吧。”

    “深圳的例子摆在前头,浦东也开始开放开放了。你们上海人过去说‘宁要浦西一间房,不要浦东一张床’。可东方明珠塔明年就能落成,八佰伴眼看过几年也要开业了。你们还觉得浦东的房子会卖不出么?现在的海南,就是明天的深圳,上海,说不定是下一个香港!不夸张地说,在香港,就是厕所也会有人买来住的。”

    “这……”

    他说得有理有据,原本情绪激动得众人一时间也被唬住了。

    “毛主席诗词里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在这里送与诸君共勉。”

    冯仁擡起右手,朗声道,“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目光放得长远点,心胸开阔点。我们现在就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不把握机会,更待何时?八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还在拿三十六块七的工资,现在大家一个月赚多少钱?苏联都没有了,海湾战争老美打科威特都用爱国者导弹了,那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眼前发生。怎么今时今日,还有人抱着死脑筋做生意呢?”

    不愧是凭着一己之力,在两岸三地白手起家的男人,一番话说得人不但心服口服,又热血沸腾。原本被贺敏敏煽动起来的不安情绪,一点点地平复了下去。

    “贺小姐,知道你对这个项目没有兴趣,我也不会勉强。不过挡别人的财路总是不对的。”

    冯仁走到贺敏敏身边,镜片反射出冰冷的蓝。

    “听说你要和爱人一起去天涯海角度蜜月。这样,等下了船,我就安排车子送你到那边去。另外再帮你们安排好酒店。这几天就在那边散散心,彻底放松一下。”

    “多谢冯总的好意了,我和我丈夫的事情,我们两个会看着安排的。”

    贺敏敏学他一样皮笑肉不笑,“不过我这里还有些问题等着冯总解惑。要是这些问题得不到回答,这蜜月也甜蜜不起来了。”

    “侬叠只戆女人,阿是没完没了了是伐?”

    那“撬边模子”眼看贺敏敏三不罢四不休,“腾”地跳到两人中间骂道,“侬哪个长三堂子里出来的煤饼(沪语:妓女),下头痒了,盯着阿拉冯总发骚?来来,侬不要寻伊,侬寻我,阿哥来帮帮侬。”

    说着,伸出毛绒绒的胳膊,要来抓贺敏敏的肩膀。

    “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贺敏敏毫不畏惧,怒目直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可侵犯的骄傲和怒火。

    那男人骂得太难听,已经不是吃吃豆腐那么简单,在座的其他人顿时为贺敏敏抱起不平来。

    “贺小姐,你有什么要说的,不妨大声讲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没错,没错。贺小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冯仁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用眼神狠狠地刮了那“撬边模子”一刀,接着耸耸肩膀,故作大方道,“好吧,贺小姐请说。不过如果是有关海南计划的话……”

    “和海南这边没有关系。”

    不等冯仁松口气,贺敏敏扔下早就准备好的“炸弹”。

    “我想请问冯总,我在天耀账户上五十多万的现金,怎么只剩下这个数目了?”

    她说着,从坤包里掏出一打装订好的打印纸,指着其中一行,厉声问道,“我们这些股东的钱,冯总你到底给弄到哪里去了?”

    冯仁瞠目结舌,被这下闷棍打得措手不及。

    “诸位,大家都来看看,看看各位的钱还剩下多少?”

    贺敏敏分发复印件,那些个老板们将信将疑地接过。

    下一秒,脸色发白的发青的发紫的发黑的,像是打翻了颜料盒。骂的,跳的,叫的,嚎的,千言万语,千条万绪,最终化成一句话:冯老板,这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气势汹汹,仿佛要在下一刻把自己车裂的众人,冯仁咬了咬牙,开始狡辩。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推到我头上来?”

    “什么东西,这不是你天耀的账目表么?”

    一个股东大声喊道,“要死快了,我在你账上放了两百多万,现在就剩了一个零头了。”

    “我的也是,就剩几千块钱了。”

    “冯仁,你怎么说?”

    那“撬边模子”眼看群情激奋,早就闪到一边去。任由十几个股东把冯仁团团围住。

    这群人平日里和冯仁一样,不管过去经历如何,是菜场杀猪的刨鱼鳞的,还是贩卖走私香烟电器的,甚至是码头上混腔势的。自从加入天耀地产后,西装一穿,金表一戴,喝喝洋酒,吃吃咖啡,搞得人模人样的,自称是“上海老约克”。然而真正到了和自身钞票有关的时候,一个个原型毕露,显出峥嵘面貌。

    有两个脾气特别爆裂的爷叔,一个从前头抓住冯仁的领子,一个从后头勒住他的脖子,让他交代清楚。

    “冤枉啊,这根本不是天耀的账目,贺小姐从哪里搞来的一套歪账,莫名其妙套在我的头上。我冤枉死了!”

    冯仁面孔憋得通红,大声喊冤,“贺小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我。你说这是我公司的账本,这上面有公章还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

    被他这么一提醒,那两个爷叔一下愣住。冯仁泥鳅似得从两人的前后夹击中“呲溜”一下挣脱出来。

    “贺敏敏,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冯仁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一手捂住被掐出红痕的脖子,咳嗽两声道,“这个账本,还有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数据,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信口开河就想置我于死地么?”

    贺敏敏沉默不语,只是冷笑。

    “贺小姐,我虽然好说话,但也是有脾气的,你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也不会轻易放你过门!”

    他说着,伸手要抓贺敏敏的肩膀。

    “是我告诉她的!”

    千钧一发之际,伴随着一阵马达轰鸣声,一记中气十足的男声回荡在外头甲板上。

    众人齐齐朝窗外望去,只见一部白色的游艇正和他们所坐的这艘船并驾齐驱。

    一位身穿香云纱老式长衫,手持拐棍的老人在船头傲然而立。海风吹起他长衫的下摆,老人家倨傲地擡起下巴,目光如电。

    “你敢碰她试试!”

    本章参考资料《吴王投资的雪球专栏·亲睹,93年海南楼市泡沫的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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