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售楼小姐上
贺敏敏淡淡地扫了眼地上,转过头,楼道里空荡荡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她捏了捏手中的钥匙,打开门。
屋子朝南,大概二十平方米左右,一眼望到底。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一个沙发,孤单单地立在斑驳的地板上。
沙发倒是好沙发,黄铜管构架,包着暗红色的天鹅绒,可惜里面的弹簧已经露出来了,垂在地上像是露在身体外的一节肚肠。
屋子没有阳台,靠南边的窗户外是一株法国梧桐树,遒劲的枝丫几乎要伸进屋子里。如果是夏天的时候一定枝叶繁茂,把整个屋子映成碧绿。不过现在树干上只剩下两三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荡,不甘不愿的样子像极了绍兴戏里找替代的吊死鬼的模样。
不晓得为什么,一进门她就觉得里头阴湿鬼冷,贺敏敏摸了摸胳膊肘上根根竖起的汗毛,拉下电灯拉索。
好在水电都能用,贺敏敏打开窗户通气,从行李袋里拿出洗漱用品,决定合衣睡一晚。
就在她端着洗脸盆预备到楼下厨房里接点水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天花板正中央那盏颇有年代感的兰花顶灯先是忽闪忽闪两下,接着发出“啪”地一声,屋子里陷入一片漆黑。
贺敏敏再拉绳子,“咯哒咯哒”几下都没有反应。
她在门边矗立良久,重新走回屋内,从行李包里掏出一个手电筒。
前脚走出房间,那沉重的房门突然无风自动,“吱吱嘎嘎”地晃荡两下后,悄然关上。
与此同时,一声幽幽的叹息声在走廊中回荡,带着几分怨怼,几分留恋,几分不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贺敏敏迟迟没有回屋。
又过了几分钟,走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窸窸窣窣,一步一挪。
突然间,只听的“哐当”一声,黑暗中响起女人短促的尖叫。
接着一团亮光乍现,小小的光圈里映出了一张惨白的面孔,硕大眼眶里不见眼珠子,一根血红的舌头长长地垂着,晃荡晃荡。
“啊啊啊!”
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鬼听到了都要退避三舍。
走廊电灯亮起,贺敏敏看到一个满头黄发的中年妇女抱着脑袋蹲在地上鬼叫死喊。她弯下腰,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触电似得弹了一下,双手合十对着贺敏敏的方向蒙头作揖。
贺敏敏又拍了她两下。
“有怪莫怪,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
女人抖得跟摇筛子一样。
“阿姐,你看看我好伐?”
贺敏敏蹲下来,哭笑不得。
“不看不看,我晓得的,不看还好,看了就一脚去了(沪语:死了)。”
女人双眼死死闭着,把脑袋别到一旁,手上八个戒指熠熠生辉。她心想不是说了“黄货压邪”的么,怎么没用。
“阿姐,是我。”
贺敏敏抓住她的肩膀前后晃了两下。
大约是感到垂在自己脸上的气息热乎乎的,女人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只眼皮。
贺敏敏用手电筒指指自己。
“你……是你!”
黄毛女人跳将起来,没掌握好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一撑,碰着翻掉的饭碗,粘了一手灰黑色的饭米粟。
“你为啥装鬼吓我啊,舌头拉那么长!”
“阿姐讲讲道理,你先扮鬼吓我的好伐?”
贺敏敏看她狼狈的样子,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这装神弄鬼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跳水池那位豪爽霸气的“母豹子”。
贺敏敏和“母豹子”分别坐在沙发的一头,鲍大姐双手扶住膝盖,平日里宛如草原雄鹰般彪悍的苏北女人,此刻乖得像是小学生。
“你一早就知道是我在……在捣乱啊?”
鲍大姐讪笑。
“爷叔给我地址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眼熟。进了房间就完全确定了。”
屋子外头除了梧桐树,不远处复兴公园欣然在望。这是贺敏敏做成功的第一笔房产交易,虽然没亲自到场看房,但也跟着爷叔跑了房产局,房本上的地址牢牢印在她的脑子里。
鲍大姐就住在这层楼,和卖给牛女士房子的那家人是贴隔壁的邻居。
“门口的饭碗是你摆的吧。你看到我进来,就到一楼把电闸拉掉了。”
贺敏敏去后楼道看了眼配电箱,确认电闸被人动了手脚。她按兵不动,等在楼梯后面。
进门的时候踢翻了饭碗,贺敏敏故意把它往门中间踢了踢。就是为了等那装神弄鬼的人自投罗网——要知道鬼是没有脚的,会踢到饭碗的只有人。
“还有阿姐,下次装赤佬就不要喷香水了。”
这香味霸气十足,就跟《动物世界》里东非大草原上狮子用来标记地盘的气味一样,贺敏敏一上楼梯就闻到了。
“啊呀,你早就认出是我,干嘛还要吓我。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你还说我,这段时间你吓走多少人啊?牛女士的哥哥他们不都是你吓跑的么?”
人家牛女士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大家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阿嫲,一天到晚烧香拜佛,疑神疑鬼。牛女士发现屋子有些不对劲后,就找阿哥过来帮看。牛先生和大舅哥两个男人自以为阳气十足,神鬼莫近,结果都被鲍大姐吓跑了。
鲍大姐低头不语。
“让我猜猜……阿姐是看中这间房子,想要把这里也买下来,和你隔壁的房子打通,这样面积就扩大一倍了。”
贺敏敏笑嘻嘻地看着鲍大姐,后者的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红。
“但是原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你们两边没谈拢,他把房子换给了牛女士。本来你也已经死心了,刚好那么巧,过年前头那家老太太过世了。然后你就想出了‘闹鬼’这个办法,想把牛女士吓退,让他们换不成房子。”
贺敏敏挑了挑眉毛,“阿姐,我说得没错吧?”
“嘿……嘿嘿,小姑娘真结棍。佩服,佩服。”
鲍大姐心悦诚服,讪讪道,“早知道今天来的是你,我也不搞这些事情了。”
贺敏敏心想老法师果然不是无的放矢,胡乱让她接任务。
“哎,你不回家么?”
这一闹已经过了十二点,鲍大姐打着哈欠准备回家睡觉,看到贺敏敏收拾收拾竟然在沙发上躺下了。
“我答应过牛女士,要在房间里睡一晚的,好让她安心。”
“可是……你不害怕么?”
鲍大姐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北面墙壁上一块黄色的水渍白天看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半眯着眼睛,正死样怪气地望着她俩呢。
只是这么一想,后背上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阿姐出去的时候麻烦帮我关一下灯。”
贺敏敏把枕头往沙发上一放,冲着鲍大姐眨眨眼睛。
“模子(沪语:牛人),真的模子。”
鲍大姐五体投地,心悦诚服道:“等老娘赚了大铜钿,一定要找你买房子,买大房子。全上海滩我就认准贺小姐你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而笑。
翌日一早,贺敏敏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路过隔壁门的时候顿了顿脚步。鲍女士中气十足,大喊着“小把戏再睡懒觉打烂屁股。”她笑了笑,快步下楼。
一出门,就看到老法师穿得山青水绿地站在门口,一副过来走亲眷的样子。身边跟着牛女士和一个陌生男人,她本来猜测是牛女士的丈夫,但是年纪似乎有些不对,太面嫩了点,应该是外甥或者侄子之类的人物。
牛女士看贺敏敏没缺胳膊没少腿顿时松了口气。身旁的男人嘴快,问贺敏敏是不是真的在里面睡了一晚,不会半夜里回家去了吧。
贺敏敏嗤笑一声,男人顿时涨红了脸,退到牛女士身后不说话。
“牛女士你放心吧,屋子里没有鬼。疑心才会生暗鬼。我睡得很好,一觉到天亮。昨天是第一天,今天晚上我还会再来的。”
牛女士干笑两声摆了摆手,说不用了。
贺敏敏把房间钥匙还给老爷叔,在他耳畔把事情长话短说了一遍。黄生点点头,表情淡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牛女士无话可说,顺利交房。
贺敏敏自以为通过了老法师的测试如今已经算是他的“入门弟子”了,前头后头,一口一个“师父”地喊。
黄生不搭腔,沿着淮海中路一路往前走。贺敏敏见状也只好闭上嘴巴,在他三步之后默默跟着。就这样,两人走过向明中学,路过气功研究所,行过思南路科学会堂,来到了复兴公园。
光秃秃的玫瑰园里游人稀少,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不喷水的喷泉前头打太极拳。
黄生在长凳上坐下,贺敏敏走到他身后。
“你下定决心了,我跟我学做生意?”
“下定决心了。”
贺敏敏点头。
“不怕苦?”
“一不怕苦,二不怕累。”
“好,你跟我来。”
黄生用拐杖在地上“笃笃笃”敲了,定了定心,站了起来。
贺敏敏继续跟在身后,两人走到车站,登上公交车。
贺敏敏上车的时候往站牌上望了一眼。
车子开往一个对当时的上海人还略显陌生的地方。
仙霞古北。
……
“外贸商品房大厦,位于上海古北地区,毗邻虹桥机场。中央空调,车位充足,24小时物业服务。于上海和香港两地同时发售,由东亚银行提供贷款。”
午后阳光正好,郑小芳坐在天井里晒太阳,郑翔蹲在墙角边,手里拿着把铲子正在卖力铲土,预备开春后把带来的那些花花草草全部改成地栽。
李婉仪坐在藤椅上,正在念报纸,她的普通话邪气标准,郑家姐弟夸李老师的声音比广播里电台女主持人的声音还要好听。
几天前李婉仪在二楼晾衣服,棉毛衫被风刮下来落到天井里。她敲开102室的大门,没想到看到了一个不算熟的熟人。
郑翔认出她就是贺敏敏的好朋友,热情地帮她捡回衣服,还邀请她到家里来坐坐。
郑小芳坐在轮椅上,眼睛咕溜溜地在两人中间看来看去。
第二天,李婉仪准备烧饭的时候发现家里液化钢瓶里的气用光了。她手足无措,只好下去楼下求助。郑翔听说之后,主动要求帮她换钢瓶。问她拿了煤气卡,把旧钢瓶栓到自行车后座上往最近的煤气站去了。
回来之后,又帮她重新装好,确定安全无误了才离开。
李婉仪过意不去,郑翔却不好意思地说听讲你是小学老师。现在放寒假,应该不用去学校对伐。李婉仪说偶然还是要去值班的,问他要做什么。郑翔说开年单位事体多,周末要加班,晚上可能也要迟一点回来,能不能让她帮忙给姐姐烧顿饭。他说新房子样样都好,就是邻居都是陌生人。不像过去在同福里,一家有事八方支援。
李婉仪听贺敏敏说过郑小芳的故事,晓得她交关惨辜,不做多想就答应了。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李婉仪和郑小芳处成了朋友。
不过有一点让李婉仪很不好意思,郑小芳的床头堆满了言情小说,其中还有不少“琼瑶新作”,没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的读者。李婉仪决定守口如瓶,绝对不让他们晓得自己是盗版枪手作者。
“那么好的房子,要多少钱?”
郑小芳听得津津有味。
“我看看……每单位面积一百五十到二百二十平方米,最低售价只需二十万美金。”
“‘只需’二十万,还是美金?我的乖乖。”
郑小芳咋舌,“上海人现在那么有钱了?”
“都说了是外贸商品房了,上海人想买也买不了。”
郑翔转过头,李婉仪看着他脸上蹭到泥巴,给他递了条毛巾。郑翔接过毛巾说谢谢,李婉仪笑着摇摇头,坐了回去。
郑小芳看着两人的互动,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阿翔,昨天厂里发的红富士苹果呢?快点削一个来。”
郑翔点了点头去厨房,不一会儿端了一盘切成小块的苹果出来。
“阿姐吃。”
他用牙签戳了一块果肉递到郑小芳面前。
“给我吃干嘛?给李老师尝尝呀。李老师,这个是日本来的新品种,和国光的味道不一样的。”
郑翔撚着牙签,把苹果递到李婉仪面前。李婉仪伸手接过。
两人的小拇指碰到一起,跟触电似得刹那间分开。
李婉仪脸色通红。郑翔干咳一声,为了掩饰尴尬,转过身把果盘放到郑小芳的膝盖上。
“阿姐,你晓得现在上海滩那些最登样的小姑娘最想去哪里干活,赚大铜钿伐?”
“去学校当老师?”
郑小芳吃了一口苹果,心想阿弟读书不错,谈恋爱不行,有点笨。
“不是。”
“外资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那是之前,现在也过时啦。”
李婉仪好奇问,“难道是空中小姐?”
郑翔用毛巾擦了擦汗,笑着说,“你们说的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她们都去当涉外楼盘的售楼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