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命中贵人下
听着周围人“嗡嗡嗡”的议论声,贺敏敏从中快速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老法师、经纪人、大生意……
她不动声色,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
名片纸用的是上好莱尼纸,色泽典雅大方。
和现下时兴的打印名片不同,这张名片是手写的,铁画银钩,竖排繁体。
名片上只有两行字:黄生,以及一行电话号码。
贺敏敏接过很多名片,大多数都花里胡哨。珠光的,彩色的,带香味的,撒金粉的。有些人的擡头长得恨不得出一本小说,又是董事又是经理又事顾问,一人身兼多职,劳模都没他们来得辛苦。
通常收到这样的名片,贺敏敏转手就扔到角落里去。
真的有本事,有“立升”(沪语:背景)的人,名字就是名片,名片就是名字。
“不好意思,黄先生,我没有名片。”
贺敏敏慎重地把名片放进坤包里,伸出纤纤玉手,“我姓贺。”
“不知道贺小姐是不是手上有房子等着要交易,如果是的话不妨和我谈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有房子?”
贺敏敏警觉起来。
从走进跳水池到现在,她可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自己的事情。
“我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的话,也不用这里混了。”
黄生颇为自负道。
贺敏敏心想这倒不是胡说。就说她自己吧,客人只要上了三楼的楼梯,他们是工程师还是老师,是要来买文具还是去隔壁柜台买书,只消一两眼功夫她就能判断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贺敏敏也仔细打量起了对方。
这位黄生年纪约莫七十岁上下,一头银发,身材适中。眉毛粗且浓,鼻梁挺直,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有些黑,眼角堆满了证明岁月的皱纹,给人精明之感。
贺敏敏心想这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贺敏敏觉得他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小姑娘不要犹豫啦,如果你手里有房子,没有比卖给老法师更好的了。”
“就是,难得老法师发名片,你真的是‘额骨头碰到天花板’(沪语:运气好)了。”
众人起哄。
“贺小姐,走吧,去对面的咖啡厅聊一聊。”
黄先生说着,伸出右手,往前带路。
“敏敏,怎么办?”
李婉仪没见过这样架势的人物,拉住贺敏敏的胳膊小声问。
“走就走么,怕什么。光天化日,社会主义大上海,我害怕他吃掉我?”
贺敏敏说着,把包一跨,踩着小高跟随了上去。
她不敢跟李婉仪明说,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要是拒绝了这位“老法师”,那么以后不管来跳水池多少次,恐怕都不会有人和她做生意。
甚至有可能,上海滩任何一处调房市场,都会谢绝她俩入内——
来到街边咖啡店,三人坐定。
“这是我的执照。”
黄生开门见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贺敏敏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由上海租界工部局颁发的地产经纪人执照,放到现在也算是文物了。
她再看执照上贴着的黑白照片。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照片已经微微斑驳泛黄,不过还是能隐隐看出上头穿着西服的男人风华正茂,微微侧过右脸,英挺的鼻子投下浓浓的黑影,嘴角含笑,确实和眼前的这位老先生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黄生小心翼翼地把执照收了回去,放回牛皮档案袋中。
“上海现在有这东西的人加起来大概也不超过十个。你别看那边市场那么热闹,都是‘无证经营’。”
新中国成立后,就不存在私房买卖,当然也就不存在地产经纪人一职。直到八十年代末政策才稍微有所松动,允许民间房屋交易。
调房市场里的那些掮客严格说来属于“投机倒把”,几年前还是严打对象。
“贺小姐,我先说说我的情况。不忙谈生意。”
黄生说着,呷了口咖啡。
“我认识一批早年离开祖国,去了台湾和香港的老上海。他们现在年纪大了,想要叶落归根。但是原来的房子不是被充公,就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办法住回去。所以想要重新买过,于是拜托我在这边帮他们照看。托他们的福,这段日子也算做出了点名堂经。”
一口老式上海话里夹杂着些许粤语腔调,透着浓浓的年代感。
“黄先生也从香港回来?”
贺敏敏用广东话问。
“一直在那边定居,两年前回来。”
“您的太太和子女呢?”
“他们的习惯已经被当地彻底同化,也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黄生颇为遗憾地说,“至于我的太太,已经过世很多年。不然她也一定很想回上海。她生前一直记挂王家沙的两面黄,沈大成的条头糕,还有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呢。”
“真巧,我的婆婆也是去香港的老上海。”
“看贺小姐的模样,倒不像是已经结过婚的女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贺敏敏突然心虚,低头喝咖啡。
“不瞒贺小姐,我手上正好有一个客户想要买市中心石库门的房子。”
看着贺敏敏带来的地图,听完她对林家布局的描述,黄生表示想要去实地考察一下。
李婉仪闻言,兴奋地看向贺敏敏。贺敏敏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稍安勿躁。
“我手上的这个主顾也只是想要问问市场行情,倒不着急交易。不如这样,我回去把这件事情跟房东提一下。如果他真的想要出手,我们再约个双方都方便的时间上门看房。到时候就打您名片上的电话好么?”
贺敏敏一边叠着地图,一边笑盈盈地道。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贺敏敏笃悠悠,黄生更是游刃有余。老狐貍和小狐貍相视一笑。
“我还有些事情,就少陪了。”
黄生离开后,贺敏敏一改刚才斯文模样,兴奋地抓住李婉仪的胳膊,说现在回去一定能租到好房子。
见李婉仪不解,贺敏敏笑道,“我能和‘老法师’谈生意,怎么说也能算是个‘小法师’。不看僧面也是要看佛面的。”
果不其然,回到市场,贺敏敏甫一站定,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听说她要帮人租房子,个个迫不及待地掏出本子,把自家珍藏的房源拿给她看。
离开跳水池的时候,贺敏敏手上已经拿到了一沓名片,随身携带的小本本里更是记录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我说什么来的?奇货可居,好房子都是被捂起来的。挂在路边的都不是好货色。”
至于江北阿姨和干部大叔两人是调房市场的奇葩。她能促成这笔交易,纯粹属于运道好,出门捡到皮夹子。
“敏敏,你要是哪天不干营业员了,可以考虑到这边来做掮客。”
李婉仪开玩笑道。
“我不干营业员能干什么?百货公司还能倒闭不成?”
贺敏敏笑着回答。
电光石火间,季永红站在窗边的身影突然投进脑海。
贺敏敏有些茫然地擡头环顾四周,看着身边热热闹闹的人群。
这里,算不算得上一个“新世界”呢?
……
两人有说有笑回到招待所,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你来做什么?”
见到耿恩华一脸愠色,贺敏敏忙把李婉仪拉到身后。
“之前装得挺像一回事的么?还说你不晓得她在哪里。”
耿恩华冷笑着推了推眼镜。
“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伶牙俐齿,我不跟你瞎搞。”
耿恩华转过头看向李婉仪,从包里掏出一张化验单。
“你爸跟我说你把孩子打掉了,我一开始还不信。昨天在家里翻出这个。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厉声质问。
“没有必要。”
李婉仪别过头去,压根不想看他。
“什么话?什么叫做‘没有必要’?”
耿恩华阴恻恻地歪过脑袋,用下流的目光上下扫射李婉仪,“难道是你在外面在就有了姘头……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的种吧!”
李婉仪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发抖,想不到这个男人竟然会用这样的话来侮辱她。比用烟头烧她更让人心撕心裂肺。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吧?”
耿恩华冷笑,“好你个李婉仪。在我面前装的跟圣女似的,原来是个淫娃荡妇。”
“你狗嘴里吐得什么东西?”
贺敏敏气得把包往地上一扔,撩起袖子管,“正好,我也想和你算算账呢。你把婉仪打成这个样子,他爹妈不管,你以为就没事了?”
看着贺敏敏步步逼近,耿恩华倒是先慌了神,“你打我一个试试看?泼妇!”
“试试就试试!”
“臭婊子,以为我真的不敢对你动手是吧?”
耿恩华抡起拳头要上,“我他妈揍不死你!”
就在此时,一旁伸出一条粗壮的臂膀,从后面一把抓住耿恩华的胳膊。反手一拧,把他掀翻在地。
“你说你想揍死谁?”
回答他的是耿恩华的哇哇大叫。
“你揍你自己的老婆就算了,还想打我的女人?”
江天佑一脸阴鸷,把他的胳膊又往后拉了拉。
“你……你是这泼妇的老公?”
耿恩华的脸孔涨成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感觉无法呼吸。他之前没去参加贺敏敏的婚礼,故而不认识江天佑。
“嘴巴放干净点,你说谁是‘泼妇’?倒是你自己,打女人的孬种。”
江天佑低下头,一手抓住耿恩华的领子,把他拉了起来。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耿恩华疼得寒毛直竖,差点落泪。
“哟,对女人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看到男人倒是想要‘有话好好说’了。我今天就是不想好好说话了,怎么办?”
耿恩华被他眼中的狂狷狠厉之色吓得魂不附体,求助似得望向李婉仪。
李婉仪面无表情站在贺敏敏身后,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
“怂了?”
江天佑扔垃圾似得把他往地上一掼,鄙夷道,“死了滚!”
都是戴眼镜的,郑翔可比他有骨气多了。
耿恩华抓起落在地上的公文包夺路而逃。
他跑出没两步,又折了回来,远远地冲李婉仪喊道,“李婉仪你听着,你到底有没有出轨,我会调查清楚的。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家!”
看着他这副又横又怂的模样,李婉仪无力地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想不懂自己做了什么孽,竟会嫁给这种男人。
江天佑朝贺敏敏走去,贺敏敏却对他视而不见,搂着李婉仪目不斜视往前走。
他抓住她的胳膊,叹了口气。
“咱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