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苦恼的男女青年上
贺敏敏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好端端的男朋友凭空消失了。
她在科学院门口和门房大爷激烈争执,引来周围一群人看热闹。最后连领导都出来了。领导一听这姑娘被自己单位青年男员工骗婚,怕惹火上身,急忙让人事科科长彻查。
科长带人对着档案查了一个下午,说他们科学院没有这号人。
五年前倒是有一个叫郑翔的男员工,不过人家已经退休了,算算年纪足够当贺敏敏的爸爸。
贺敏敏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有人问她要不要报警,贺敏敏苦笑,她连对方是谁都不晓得,怎么报警?
整个下午,拖着沉重的步伐,贺敏敏魂不守舍地在街上逛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肚子绞痛,眼冒金星,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除了早上姆妈强迫灌下去的那碗水潽蛋和一瓶橘子汽水,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
此时空气里飘来一阵饭菜的香气,贺敏敏擡头一看,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家对面的街角,饭菜香就是从惠民小吃店里飘出来的。看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
贺敏敏想了想,走进小吃店。
她不想回家,至少现在不想回去面对姆妈、哥哥和嫂嫂。
“还有吃的么?”
贺敏敏走到柜台边。
“打烊了……是你啊?”
坐在收银台后的男人不耐烦地拒绝,然而在看到贺敏敏后立即换了笑脸。
“有,贺小姐来吃东西,什么都有。”
江天佑把信塞到柜台里面,殷勤地站起来搓了搓手,“要吃什么?”
“排骨年糕。”
“好咧。”
这时候别的厨师和服务员都下班了,店里只有江天佑一个人。按照往常时间,小吃店早就关门了。江天佑今天有心事,这才拖到现在。
“等等……”
贺敏敏叫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有酒么?”
江天佑愣了一下,转身拿出一瓶五加皮黄酒。
贺敏敏坐在角落里,吃一口年糕喝一口老酒,神情没落。
她在想到底有没有郑翔这个人,会不会不止连单位,就连名字都是假冒的,是对方为了骗她编造出来的。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贺敏敏自认为从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即便是得罪了谁,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报复方式呢?
吓……贺敏敏突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她非常庆幸自己听了姆妈的话,始终严守底线,这半年来最多只是和那个男人牵牵手,楼楼腰,亲亲嘴,没有因为激情上头做出逾矩的事情来。
想到姆妈,贺敏敏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今天早上姆妈突然咬牙切齿说的那句话——今年一定要结婚,绝对不可以出岔子!要争气!
结婚,结婚!男人都没有了,我去跟谁结婚?
争气,争气!一口气咽不下,如何再去争另一口?
心烦意乱之中,贺敏敏干脆举起酒瓶,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哎呦,小阿妹很厉害的嘛!”
耳边传来轻佻的口哨声。
“阿妹,跟阿哥一起喝两杯好伐?”
见贺敏敏形单影只,几个原本坐在店里喝酒吃菜的男人聚拢了过来。
“闪开!”
贺敏敏没好气地喊道。
“小姑娘脾气干嘛那么大?来来,阿哥带你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看完电影请你吃宵夜。吃完宵夜么,嘿嘿……”
一个穿着黑色小马甲,脚踩尖头皮鞋的男人说着伸手来搂贺敏敏的腰肢。
“别碰我!”
贺敏敏尖叫,还不等她抄起坤包反击,就看到“黑马甲”脸上的肌肉突然扭曲了起来,同时发出一声哀嚎。
“敢在我店里闹事!”
江天佑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站在“黑马甲”身后用力一拽,单手把男人反剪住。
旁边的小弟冲上去想要帮忙,江天佑眼皮都没擡,一个侧踢把他踹开。
“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伐?”
“黑马甲”被勒得生疼,嘴巴却硬得很,“杨浦区阿发晓得伐?他是我大哥!你敢得罪我,回头喊人砸了你的店!”
贺敏敏缩在桌子旁,惊恐不已。最近的派出所在两条马路外,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怎么跑出去报警?
江天佑咬着牙冷笑道,“阿发算什么东西?你出去打听打听我的名头!”
“怎么,你很了不起么?”
“大哥,这个姓江的以前真的在外头混过。后来街道实在拿他没办法,让他到这爿店里来做事。现在外面的朋友也不少呢。”
其中一个小弟住在附近,听说过江天佑早年的“威名”,连忙凑到“黑马甲”耳边低声说。
“开这间小吃店的老板,原来也是道上的。”
“黑马甲”一听,讪讪地笑了两声,连忙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又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请江天佑大人有大量把他当个屁给放了。
贺敏敏眼珠子一转,猜到这个男人其实根本不认识什么“杨浦区阿发”,也就是个小瘪三罢了。真的遇到狠角色,立马露出原型。
“马上滚,我要关门了。”
江天佑不耐烦地摆摆手,几人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等等……”
“黑马甲”脚步一顿,战战兢兢地回头。
“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把钱付了,两个炒菜三瓶酒,一共七块五。”
“好的,好的……”
“黑马甲”的小弟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钱。江天佑走回柜台打开抽屉正要找零,一群人火烧屁股似的溜了。
贺敏敏眨眨眼睛,感觉像在看电影。
把门板一块块插上,到后厨炒了个两个菜,江天佑拿着瓶酒坐到贺敏敏对面,脱下帽子,解下围兜放到一旁的凳子上。又把厨师制服脱了,露出里面的海魂衫。
薄薄的海魂衫下,男人起伏的肌肉几乎要喷薄而出,贺敏敏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刚才阿江师傅打退流氓的模样,真的好像影视明星周润发——《上海滩》里许文强就是刚才那样保护冯程程的吧?不,更像是《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身上有一种放荡不羁的味道。
贺敏敏自认为认识阿江师傅已经很多年了,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英姿勃发的一面。
每天早上贺敏敏踩着匆匆的步伐去赶公交车,阿江都会趴在马路一侧的窗口边冲她打招。
笼屉烟雾蒸腾,贺敏敏隔着袅袅的白烟冲他回头一笑,小吃店其他的伙计们齐声起哄,这一天的序幕就由此拉开。
一晃十年,贺敏敏至今还不知道阿江到底叫什么。
有一次她问过姆妈有关阿江的事情。
说起贺家姆妈,贺敏敏有时候怀疑她不是纺织厂挡车工,而是苏联克格勃出身。以贺家居住的这栋小楼为单位,方圆十公里之内,就没有她不认识的人。
每次母女携手出门逛街,才走出几步路,她姆妈就把嘴凑到她耳边,一路指指点点。
“这个是承德坊毛头的儿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把人家小姑娘肚子搞大了。”
“这个是菜场里卖咸菜的女人,那个卖猪肉的其实不是她老公,她老公在宁波乡下,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
诸如此类谁是谁的亲戚,谁是谁的姘头之类的市井情报,她姆妈比居委会干部知道的还清楚。
听到女儿问起江师傅,正在织毛衣的贺家姆妈停下动作,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个男小官交关作孽(苏州话:这个男孩子很可怜),一生下来就没有姆妈,是被一个老太婆养大的。那个老太婆是他家里的佣人。”
“因为‘成分’不好,初中毕业后,跟他一样大的人不是分配去了工厂,就跟你阿哥一样去农场插队落户。
“他没爹没妈没人管,在社会上晃荡了好几年,今天打架明天斗殴,进出派出所就跟回家一样。后来街道的杨同志看不过去,给他在小吃店找了个工作,一晃也做了那么多年了。”
说到这里,贺家姆妈很是可惜地摇了摇头,“小伙子长得倒是很好看。可惜工作不好,眼看都要三十岁了还在打光棍。”
贺家姆妈没问女儿干嘛打听这个小伙子。在她眼里,自家优秀的姑娘和这个男青年之间的距离隔了一整条银河,他们之间唯一可能发生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
“恭喜你要结婚了。”
江天佑的一句话把贺敏敏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
“你们邻居早上过来买馒头的时候说的。他说这条马路上最好看的小姑娘今天去开结婚证了。我一猜就是你,别说这条马路了,附近十条马路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小姑娘比你好看的。”
江天佑说着,两手的食指交叠在一起,比了一个“十”字。
贺敏敏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觉得自己判断得没错,他长得确实很像周润发,尤其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好似带了桃花。
贺敏敏想他一定谈过很多次恋爱,所以那么会哄女孩子。
“不用恭喜,没结成。”
贺敏敏长长叹了口气,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
江天佑拿起自己的那瓶酒,斟满她的酒杯。
……
“你说,你说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我不敢回家,我都不知道怎么对我妈开口。”
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在江天佑这个谈不上熟悉也说不上陌生的男人面前卸下了心防,贺敏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这一天的不幸遭遇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我承认我是有点爱慕虚荣,有点贪心。可是这也没犯法对不对?哪个小姑娘不想风光大嫁啊?凭什么就光欺负我一个,我招谁惹谁了?”
“郑翔他到底为什么欺负我?”
“我只是想要结婚而已啊……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
到最后,贺敏敏无力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打着酒嗝,一边小声抱怨道。
江天佑看着喝得醉脸酡红的贺敏敏,转头看了看窗户外冷清的夜色和昏黄的路灯,英气的眉毛下眼神微微闪动。
“结婚……”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