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6月6日是贺敏敏结婚的大好日子。
贺敏敏,祖籍苏州,自爷爷那辈定居上海,家住静安区,到如今已经是第三代。
敏敏姑娘是典型的苏州美女。大眼睛,双眼皮,肉嘟嘟,粉哒哒,加上苗条高挑,让人见之忘俗。一开口更是不得了,上海话里夹着苏白,又软又糯,又嗲又甜,真叫人骨头酥一地。
贺敏敏年方26岁,乃是南京路上大兴百货公司钢笔柜台的售货员。别看她年纪轻轻,却是销售冠军,家里有三个搪瓷缸上都印着“年度先进工作者”的荣誉称号。贺家姆妈端着去打麻将,脸上无比光彩。
盖来买钢笔墨水的客户以男士居多。男人都是贱骨头,看到美女就犯傻。
本来要买五块钱一只普通钢笔的,被敏敏两三句“阿哥”一喊,转手买了10块钱一只的英雄牌钢笔。
不但老男人挡不住贺敏敏的魅力,小男生也是一样。
从大型百货往外走,过两条马路就是“文具一条街”福州路,那边的圆珠笔、自来水笔又便宜种类又多。但是这些小学生、中学生们为了看两眼“美女阿姨”,硬是带着为数不多的几分几角零花钱到大百货公司来博美人一笑。
这么好一个大姑娘,非要挑点毛病的话,就是在找男朋友方面态度过于傲慢。这两年不知道挑挑拣拣多少个男人,没有一个满意的,活活把自己耽误到了26岁。要知道当年和她一起进单位的那批女孩子,基本上都已经当妈妈了。
不过这也不怪贺敏敏,她的条件那么好,眼界自然可以高一点。
普通青工是肯定看不上的,贺敏敏虽然初中毕业就当售货员了,但是人家一心上进,早就拿到了夜校的高中文凭。而且她卖的是文具,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不是老师,就是工程师,乃至文艺工作者,所以一心要嫁给一个坐办公室,耍笔杆子的男人。
长得丑的当然也不行,贺敏敏自己长得如此登样,要是找个卖相不好的男人,自己半夜里起来被恶心到不说,出门还要被人指指点点,讲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最最关键的是,男方家一定要有独立婚房,并且必须在“上只角”(黄浦区、徐汇区、老静安),她绝对不能接受一大家子人同住。
就是因为这个条件过于“苛刻”,才把小姑娘耽误到现在。
那年头,上海人均居住面积小得可怜,一间石库门里住着七十二家房客。自打政策放开,知青回城后,让原本不够的居住面积越发雪上加霜。别说独立婚房,谁家年轻人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就已经算得上条件好了。
别的不提,贺敏敏自己家就是典型的“螺蛳壳里做道场”。
她家一共五口人,姆妈、哥哥、嫂嫂、侄子再加上自己,统统住在一个不满二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这小屋子既是卧室、也是客厅,既是厕所,还是浴室,一家人就挤在这么一个小地方里吃喝拉撒,简直是度日如年。
结婚,嫁一个有房子的男人,是贺敏敏能想到改变目前生活条件唯一办法。
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是贺家姆妈天天求神拜佛,初一十五吃素斋起了作用,总算有个男人入了她的眼睛。
在这个六六大顺的大好日子,贺敏敏就要和那个优秀青年领派司了(沪语:拿结婚证)!
贺家姆妈一早起来特意为贺敏敏煮了一碗桂花酒酿水潽蛋,寓意从此之后女儿的生活甜甜蜜蜜,圆圆满满。
“贺家姆妈,恭喜你哦,总算等到这一天。”
一楼的厨房是公用的,这个时间挤满了一群主妇,她们纷纷上前给贺家姆妈道喜。贺家姆妈早年丧偶,一力带大一双儿女,如今有了孙子,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贺家姆妈笑嘻嘻答谢,给每个人都送上两粒大白兔奶糖。
“什么时候摆喜酒?是去南京路上新雅饭店,还是杏花楼?”
“我家敏敏说十月一号就很好,天气不冷不热,又是国庆节,双喜临门。苏州的亲戚也方便上来吃喜酒。”
贺家姆妈笑道,“至于酒席摆在哪里,他们小夫妻自己决定。”
“贺家姆妈,到时候一定要请我们这些老邻居吃喜酒的哦。”
“就是说,敏敏是阿拉看着长大的,跟自家女儿一模一样的。”
“希望她以后顺顺利利,明年生个大胖外孙。”
人人都说着吉祥话,偏偏有人喜欢泼冷水。站在厨房门口的绍兴女人擡了擡眼皮,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天日子不太好,怕是不会太顺利。”
“你什么意思?”
贺家姆妈的脸皮“呱啦”一下子落下来。
绍兴阿嫂姓顾,自从嫁进他们这栋楼,和贺家姆妈不对付了几十年。从小媳妇吵到老太婆,今天说你用了我家的自来水,明天说你偷了我家的煤饼,居委会隔三差五要上门调解。
每次吵架,贺家姆妈都落了下风。
这倒不是因为贺妈妈不占理,实在是因为软绵绵的苏州话在硬邦邦的绍兴话面前自带劣势。
吵架这种事情,除了考验短时间的语言组织能力,也考验语音、语调。苏州话太甜,太软,因此人家说“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不要听宁波人讲情话”。何况绍兴话比宁波话硬了一倍不止。
他们整栋楼里,能和绍兴阿嫂吵个平手的只有住在她家对面的苏北姨婆。上回绍兴阿嫂偷用苏北姨婆的辣火酱被她抓了个正着,被对方用“辣块妈妈”“杀千刀”追杀了一个下午。贺敏敏下班回家,贺家姆妈眉飞色舞地描绘给她听,那场面比去天蟾舞台看戏还要热闹。
不过平时吵吵闹闹就算了,这时候横插一杠,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也不怪贺家姆妈那么紧张,实在是绍兴阿嫂有点本事——她会看相!
这是绍兴阿嫂的家传本事,据说她的阿爹比她更加厉害,什么阴阳八卦,五行六爻,梅花易数样样通晓。解放前那会儿专门帮有钱人看风水,选坟头。
绍兴阿嫂虽然不及她爹那么厉害,不过弄堂里的人凡有大事,比如婚丧嫁娶,上梁出远门都会过来问问她。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贺家姆妈最多以为是嫉妒自家女儿命好一笑了之,但是从绍兴阿嫂嘴里说出来,分量就不一样了。
“今天阳历是六月六号没错。不过农历是五月十六。五幺六……我要落,不太吉利。”
绍兴阿嫂闭上眼睛掐着手指,煞有介事道:“黄历上说了,今天适合只适合动土、迁坟、安葬,不能结婚、上灶。是个白日子,不是红日子呀。”
说完,她睁开眼睛,双手一摊,“要我说,你女儿的婚事十有八九要黄。”
厨房里一片死寂,贺家姆妈脸色发白,浑身发抖。要不是手上端着一碗水潽蛋,恨不得冲上去掐死这个乌鸦嘴。
涂好口红,喷好香水,又梳了梳披肩长发。贺敏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像是海报里的电影明星。早年贺敏敏也想当女演员,被她妈妈说这是青春饭,不牢靠,这才打消了主意,老老实实去当售货员。
“爹爹,你要保佑我。”
贺敏敏冲着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拜了拜,拎起坤包往门外走,差点和急冲冲走进来的姆妈撞了个满怀。
“姆妈,你怎么了?”
贺敏敏看她脸色不好。
“没什么,来吃早饭。”
“妈我不吃早饭的。”
贺敏敏为了保持身材,常年不吃早饭。
“不行,这个是讨口彩的,一定要吃。”
贺敏敏被她姆妈穷凶极恶的表情吓了一跳,不情不愿地吃了两口。
“敏敏,今年一定要结婚,绝对不可以出岔子,晓得伐?”
贺家姆妈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好像这张桌子是绍兴阿嫂的面孔。
“你要争气!”
……
到后来,贺家姆妈回想起这天早上的事情,不得不承认这个乌鸦嘴是有点真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