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番外二
千禧年如约来临,人类既没有像玛雅人预言的那样,在1999年的最后一天毁灭。传说里的“千年虫”也没有引起各国核武器在同一时间因为进制引发的问题而集体爆炸。除了外滩跨年倒计时的阵仗比往年略排场了些,东方电视台还搞了个全球同步直播外,2000年的新年对沈杨青而言平平无期。
不,也不能算是平平无奇,这一年她参加了中考,并且考上了上海市唯一一所女子中学——市三女中。不过沈杨青对此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因为这是她妈妈杨盼盼强制要求她填写的志愿。她本想考上海中学,为此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不过就像是她们历来的争吵一样,最终还是以沈杨青的妥协收场。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x不低头。
上小学的时候,她不想让妈妈再婚,觉得丢脸。奶奶说一女不嫁二夫,你妈妈当年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你爸爸,嫁了一个小日本已经很过分了。现在居然又结婚,放在古代这是要浸猪笼的。
沈杨青皱眉头说奶奶现在不是古代了,结婚离婚都是她的自由。她们班上的人很多家长都离婚,奶奶说世道变了,现在的人都变坏了。
嘴里这么说着,但她私心里想着妈妈还是最好低调点,去民政局打个证就行。
结果事与愿违,妈妈明明是三婚的女人,结婚排场比人家头一次结婚还要大——用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脸都不要了,居然跑到东方明珠电视台上的旋转餐厅去办酒席。不但如此,还请了一堆外国人,真是丢脸丢出太平洋。不提那些日本的、欧洲的裁缝们,她还邀请了那个死掉的日本后爹的几个姐姐来观礼,甚至逼着她叫她们姨妈。
她们算她哪门子的姨妈?
妈妈穿着据说是自己做的婚纱站在台上和戴先生接吻的时候,奶奶捂住她的眼睛,跟她说有后爹就有后妈了,阿拉囡囡以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沈杨青把脑袋埋在奶奶的膝盖上,一声不吭地流眼泪,心想我很早就没有妈妈了。
记得很小时候,她是和外婆相依为命的。那时候不懂事,经常问外婆妈妈去哪里了,外婆总是含糊其辞,直到自己被奶奶接走,才知道原来是妈妈为了赚钱出国去,不要自己了。
奶奶家比起外婆家小了不少,在沈杨青的记忆里,那间老屋子总是暗沉沉的,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因为家里住着一个残疾的大伯。大伯瘫痪在床上,所以身上总是有一股酸味,甚至有时候奶奶来不及放尿壶,大伯还会直接尿在床上。每到这个时候沈杨青就会默默地走出去,坐在家门口的青砖上。
住在这样的地方自然是谈不上舒服,她想回外婆家住。外婆家弄堂里有很多小朋友和她玩,他们捉迷藏,写王字,画丁老头,她和军军哥哥最好。但是搬到了奶奶家,就没有一个小朋友愿意和她玩了,他们说她是劳改犯的女儿,将来也是要吃官司的小劳改犯。
沈杨青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的爸爸,可是爸爸已经从监狱里放出来了,而且对自己很好很好。爸爸说不要看他现在穷,很快他就要有钞票了。到时候他们搬到新房子去住,天天下馆子,让她做上海滩的大小姐。
沈杨青说她不要做大小姐,她要做迪士尼的公主。爸爸说一句话的事情,你老爸是国王,你当然就是公主。
爸爸果然没有吹牛,几个月后爸爸就当上了大老板,穿皮夹克,带美国蛤蟆镜,进进出出都坐小轿车。不是“普桑”,是“奥迪”,把亲戚们都羡慕坏了。他身边还跟着三五个小弟,简直不要太威风。爸爸给她买了很多新衣服,把她打扮得像是迪士尼动画片里的灰姑娘——是参加舞会时候的灰姑娘。
爸爸说以后他们再也不在家里吃饭了,以后顿顿在外头吃。每次吃完饭结账,爸爸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捆用橡皮筋扎起来的百元大钞,轻飘飘地扔下一张,刻薄的饭店老板娘就马上眉花眼笑。
他们搬出了老房子,住到了有抽水马桶,有电梯的新房里。大伯被送去了一家养老院,单人单间,还请了一个24小时的护工贴身照护。沈杨青记得很清楚,那天从养老院回来,奶奶默默哭了很久。
她问爸爸奶奶哭什么,爸爸摇摇头,然后有个小弟进来跟爸爸说了句话,爸爸就走了。
她知道,爸爸这是“上班”去了。
和别人家朝九晚五的爸爸不一样,自己的爸爸总是突然就来了工作,有时候是白天,更多的时候是晚上,通常几天不回家。有一回她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黑咕隆咚的客厅里坐着一个更加黑咕隆咚的人影,她吓得想要尖叫,下一秒却被捂住嘴巴。
“是爸爸。”
听见果然是爸爸的声音,沈杨青开开心心地扑过去,然后皱起眉头。
爸爸身上的味道很奇怪,但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沈杨青大了,来了月经,总算明白那个味道意味着什么。
很快新邻居们就猜出了爸爸的新职业,毕竟他带着那群小弟进进出出的时候从来不避讳人。新房子和旧里弄不同,人情本来就很淡泊,沈杨青再一次失去了玩伴,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奶奶找到了新乐子。
奶奶一头扎进了小区的棋牌室,连饭都不烧了,每天除了睡觉和去幼儿园接送孙女,就是搓麻将。棋牌室里烟雾弥漫,沈杨青坐在奶奶怀里。奶奶让她去摸牌,她就伸手摸了一张。
“自摸,胡啦!”
奶奶的叫声在沈杨青脑袋上炸开,接着奶奶拉住她的手背,嘬嘬地吻着,说这个手好福气,将来是要抓大钞票的。周围人哄堂大笑,说沈老太你儿子那么会赚钱,孙女还要怎么赚?奶奶说对对对,女孩么,嫁得好就行了,老公会赚钱就可以。
奶奶的手上戴满戒指,晃得沈杨青眼睛疼。奶奶塞了一把钞票到她手里,让她自己去买点吃的。
棋牌室隔壁就是小卖部,沈杨青端着橘子汽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咬着吸管的时候,看到她老爸回来了。
带着一个女人。
后来这个女人做了她的后妈。
奶奶知道老爸要讨一个比他大了十五六岁的女人做老婆后就躺在地上开始寻死觅活,但是听说那个女人身价千万,还自己开公司后立马就从地上弹了起来,说金小姐你和我儿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得知女人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后,奶奶更是一点闲话都没有了,甚至提出要搬去他们小夫妻的房子照顾这个儿媳妇,被金小姐委婉的拒绝了。她说:阿姨,sorry,我现在请的保姆是菲律宾人,听不懂你的上海话。
爸爸和金小姐住在能看到黄浦江的大房子里,沈杨青只去过一次。那套房子是那样地大,沈杨青差点在里面迷路。奶奶搀着她的手找厕所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过的那么好?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像什么样子。
不过后来她就改口了,说那么大的房子又如何,将来也是给我孙子住的。
孙子,是奶奶最想要的东西。
沈杨青不是。
爸爸变得越发忙碌了,新妈妈的公司有很多业务都需要他去打理。新妈妈不准沈杨青叫她“妈妈”,也不准叫她“阿姨”,仍旧要叫她“金小姐”。
金小姐完全不把奶奶放在眼里,或者说不把沈家人放在眼里,奶奶即便想要摆出婆婆的派头也是不行的——那栋在外滩的房子进出都需要许可,不然保安可不是吃素的。奶奶站在大楼底下被风一吹就觉得手脚发软,牵着沈杨青的手悻悻地坐公交车回去了。
之后她被奶奶送回了外婆家,奶奶说金小姐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被别人叫爸爸,让她回去跟她妈过。
沈杨青问奶奶,那我以后也不能叫你奶奶了么?
奶奶红着眼睛,不说话。
沈杨青知道了,弟弟比较重要。
即便他还没有被生出来。
外婆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她,说她妈妈很想她,虽然她在国外,但是听说她回来还是很开心。
妈妈寄了很多外国玩具和文具给她,她玩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她还是想做爸爸的小公主。
后来她听外婆说,他爸爸又坐牢了,刚买不久的房子被卖掉抵债。奶奶和大伯又搬回了原先的老房子。
又过了不久,外婆给她穿上了一件黑裙子,跟她说今天是她大伯的葬礼,带她去了西宝兴路殡仪馆。
大伯大殓那天,殡仪馆里只有寥寥几人。爸爸再次入狱后,那些原本攀附上来的亲戚们仿佛一夕之间都消失了。
这是沈杨青人生中第一次到殡仪馆参加葬礼,她什么都不懂,手里拿着一朵黄色的菊花,右胳膊上别上一条黑色的布条。别人鞠躬她跟着鞠躬,别人哭的时候她却哭不出来。
她看到大伯躺在黑色的棺材里,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神色安详。这是沈杨青第一次看到大伯穿西装,他在家里的时候永远躺在床上,西装这种东西是用不上的。
奶奶一直自豪自己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大儿子死了,小儿子在坐牢,奶奶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后来沈杨青上了小学,奶奶偶然会出现一次,每次来都是来拿钱的。
外婆说以前她住在奶奶家的时候,他爸爸每个月都会问她妈妈要五百块的“抚养费”。外婆说你妈妈在国外过得苦啊,钞票都是她一针一线赚出来的。哪怕后来你爸爸有钱了,吃得起鲍鱼燕窝,还是每个月一号按时跑过来拿钱。
沈杨青问外婆:我现在不x住奶奶家了,怎么还要给他们抚养费。
外婆说这是你妈妈的意思。
沈杨青不说话。
后来她回想起来,觉得这是妈妈心虚的表现。妈妈自觉对不起沈家才想要补偿点什么。
再后来,她搬家了,搬进了一个很高级的小区,和双凤姨妈、亚非姨妈做了邻居,每天和军军哥哥一起上下学。军军读书很好,但是很怕他妈妈,每次提到亚非姨妈的时候眼睛都在发抖。倒是刘小凤小朋友天不怕地不怕,是小区里出了名的小霸王。至于军军的妹妹,是个漂亮的小洋人,像是个大号的洋娃娃。
她不喜欢妈妈,但是她喜欢两个姨妈,也喜欢她们的小孩。
和妈妈结婚的男人长得很帅,就像是电视里的男主角。不过再帅也是后爸,就跟金小姐一样。所以沈杨青不肯叫他爸爸,也不肯叫他“阿宝舅舅”,而是叫他“戴先生”。
这一叫就是这么多年,哪怕她再过两个月就要上高中了依然不想改口。
毕竟她的生活已经被杨盼盼——哦,不,她还是喜欢叫她“杨巧娣”——搞得一塌糊涂。她知道她讨厌这个名字,她讨厌的,就是她喜欢的。
“妈。”
沈杨青擡起尖尖的下巴,“我要去打工。”
杨盼盼从杂志堆里擡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瞎搞什么?”
“不是瞎搞,我十六岁了,可以打工了。”
“我给你报了个暑假夏令营,后天就开营了。上了高中没时间玩,你去放松放松吧。”
女中的课程很紧,说是九月正式开学,实际上八月高一就开始上课了。杨盼盼心疼女儿,想让她过一个开心一点的暑假。
“军军哥哥去年就去麦当劳打工了,亚非姨妈说这是培养他的意志力。”
沈杨青据理力争。
“你的意志力很顽强,妈妈不觉得你需要去麦当劳培养。”
杨盼盼笑道。
军军的个性像极了亚非的前夫小吴,一个男孩子遇事总是哭哭啼啼,而且特别怕生。亚非说他这样的性格到了高三恐怕要完蛋。去年暑假把他一脚踢到麦当劳里去打工。虽然两个月多月的时间不长,但军军确实进步不少,至少面对客人的刁难不会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也知道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落金豆子。
杨盼盼觉得囡囡不需要,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像自己,也像前夫。
“那我也不想去夏令营,没意思。”
关键是不想晒黑。
“既然你那么想要打工,要不去你双凤姨妈在昆山的工厂?”
“做,做什么?”
“踩缝纫机呀。”
杨盼盼笑笑,“学点家传技术。”
虽然沈杨青不想学什么“家传技术”,对做衣服也没有兴趣,但是只要不去什么倒霉的夏令营,又可以离开上海的家,她还是挺开心的。
杨盼盼把女儿送到双凤家,刘小凤小同学看到沈杨青来了异常兴奋,一口一个“青青姐姐”前前后后围着她转,拉着她去看动画片。
顺便提一下,刘小凤现在不想改名叫做“刘典娜”了,她最近迷上了《灌篮高手》,想要改名叫做“刘川枫”。双凤拍手叫好,说这个可以,比上次的好听一百倍,我同意了。
“大小姐去做小工,你放心?”
双凤想不通盼盼在搞什么。
“有你在,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还以为自己是去‘微服私访’呢。就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还真以为会在打工的时候有什么奇遇。”
盼盼低头笑笑。
这丫头以为自己不知道,她房间抽屉里柜子里藏着的那些日本漫画,台湾的言情小说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什么安达充,青山刚昌,席绢,于晴,盼盼跟着都看过一遍了。
不过盼盼并不打算质问,只要小丫头的成绩不下降,不跟着这些书里的内容“身体力行”就好。
回国那么多年,母女俩的感情并没有明显的提升,随着小孩青春期的到来那股火药味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囡囡受她奶奶影响太深,又带着世纪末80年代人的古怪,仿佛是一团别扭的结合体,一只活脱脱的赛博小刺猬。
巧娣妈很困惑地问女儿,小姑娘到底在犟头倔脑些什么。这么多年了你是缺她吃了,还是少她穿了。她爸爸死在监狱里,是他自己恶贯满盈,和你又没关系,怎么好怪到你头上?她奶奶现在住在养老院里的钱还是你付的呢,小姑娘的心真是比石头还要硬,怎么都捂不热。
初中二年级后沈杨青变得越发乖张,连好脾气的阿宝有时候也忍不住发火,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盼盼摆摆手说不急的,孩子还小,多看多接触自然会懂道理。
完成一件手工定制的西服需要至少三周的时间甚至更多,盼盼最不缺的就是水磨工夫。
刚进入“姐妹服装厂”的沈杨青就像是小鸟扎进了树林,兴奋得不得了。
双凤的厂子里有宿舍有食堂,这让即将开始住读的小姑娘提前感受到了集体生活的快乐。厂子里女工占大多数,大部分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从天南海北聚集来此。十六岁的沈杨青在这里并不显眼,因为和她一个寝室的姑娘里就有一个刚满十六岁的。
“我之前在对面的鞋厂工作,注塑气味太大了,看到这里招学徒工我就过来了。”
小姑娘叫来娣,这名字让沈杨青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不由得觉得好笑。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取这么土的名字。
“可是不是说不满十六岁不能工作的么?你这样算是童工呀。”
“哎,我们那里很多人初中没毕业就出来工作了。十六岁都可以生孩子了。”
来娣好奇地看着沈杨青把衣服一件件地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她看不懂牌子,只觉得料子很不错,随便哪一件都比她平时穿的要好。
“你吃不吃?”
沈杨青拆开一包薯片,递到来娣面前,来娣笑着说你来打工还带着些啊。
“我还带了漫画书呢。你要不要一起看?”
她的零用钱几乎都用来买漫画书和言情小说了,还有各种文学、时尚杂志。平时在家里她不敢让妈妈和外婆看到,只好打游击似得到处塞。到了这里可好了,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了。
“我要看的,我最喜欢看讲霸道总裁的小说了。”
来娣眼睛一亮。
两个小姑娘于是并躺在床上一起看书,唧唧咕咕聊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正式上班沈杨青终于有一点点感觉到了做工的不易。她平时在教室里可以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老师让下去上体育课她还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结果在缝纫机前坐了不到四十分钟她就受不了了。更不要提她不只是干坐,还要车布料。
“不合格,都不合格。只有两件勉强可用。”
小工班的班长拿起她车的成品,大摇其头,“1783,你这样可别说拿工资了,恐怕还要倒贴给厂里原料费。”
1783是沈杨青的工号。
车间里没有名字,只有工号。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筐,筐子上印着白色的工号。服装厂按件计费,沈杨青出工一个礼拜,赚了大概不到十块钱。
在食堂吃饭已经用掉将近一百了。
她一开始以为是妈妈故意找人刁难她,结果双凤姨妈说她妈妈这段时间都在杭州参加交流会,没来过厂里。她还说要是干不下去就算了,她办公室里有空调有电脑,实在不行送她回上海也可以。
听到她这么说,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回去过剩下几个礼拜暑假的沈杨青立即倔脾气发作,表示自己一定要好好磨练技术,绝对不会再做出次品来。
“跟她妈一样倔。”
双凤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直摇头。
沈杨青回到车间,夜班的工人正在上班,其中就包括那个一开始和她颇为谈得来的来娣。
不过也只是一开始谈得来而已。
很快这些年轻的女工们发现这个小姑娘和她们格格不入,不仅在于她的上海口音,还有她价格不菲的内衣以及头饰。有个曾经在商场里打过工的女孩子说沈杨青的头上一个蝴蝶结抵得上她们做五十件衣服的工费。
在沈杨青不知道的时候,谣言在年轻的工人之间蔓延开来。她们当然不会想到她是总设计师的女儿,老板的干闺女,她们猜想她是被哪个大老板包养的二奶。
要不是众所周知本公司的老板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的话,她们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指定为双凤老板的小三。
女孩子们纷纷开始疏远她,在她听得到又不是能听得很清楚的距离小声说她的坏话。沈杨青对此毫无办法,她尝试过请她们吃零食,看小说,甚至在难得的周末约她们出去逛街——这些在学校里无往不利的手段此时却同时失效。
她们乐于见到她不断地重复失败,甚至开始猜测她还有几天会被开除出工厂。
沈杨青捡起一块废布x料练习走线,她在家里的时候也见过妈妈在工作台车布料,裁衣服。一样的事情妈妈做起来是那样地流畅,简单得宛如刀子破开镜面似得蛋糕,一切仿佛水到渠成。
她不明白怎么同样的布头到了她手里就滑腻的像是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它有自己的思路,缝纫机也有自己的想法。它们犟头倔脑,南辕北辙,就是不听她的指挥,胡乱踩做一气。
“手要这么撑住,注意推送的角度。”
一条胳膊从右边横出,把沈杨青吓了一跳,接着惊喜地发现原本桀骜不驯的布料这次总算跑对了方向,完美地车出一条比小拇指稍微窄一点的线条。
“啊,是你。”
沈杨青认出了他,是他们隔壁一条生产线的小队长,姓姜,公号829。
姜队长虽然是个男人,手艺却是他们当中最好的,出品率高,走线漂亮,手脚又快。车间的门口挂着一块小板报,上面很挂一面在沈杨青看来土得没边的卫生流动红旗和一块“本周之星”的牌子。
牌子上除了有姜楠的公号和名字,还有他的半身照片。来娣告诉他,姜楠已经做了将近一年多的“本周之星”了,是所有女工们心中的偶像。
染着黄色头发的姜楠让沈杨青觉得他很确实像一个当红的日本偶像剧明星。
在姜楠的帮助下,沈杨青的技术突飞猛进,次品率大大地降低。这让她在双凤面前顿感扬眉吐气,因为她知道双凤姨妈隔三差五就要给她妈打电话,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妈在听说她进步之后的想法。
这比她考上全年级第一都让她感到兴奋。
更让小姑娘开心的还有一件事——她发现自己似乎在谈恋爱。
说“似乎”是因为姜楠并没有正式向她告白,但是他请她喝奶茶,下班的时候约她一起去镇上的夜宵摊吃烤串,甚至提出周末想和她看电影,这都让沈杨青兴奋不已。
“知道了。”
电话里盼盼的声音很是平静。
“什么知道了。你不担心啊?小姑娘要被人骗走了。”
下面人早就把干闺女的异动报告上来,不过就像之前听到了有关女儿的谣言一样,这次杨盼盼还是不为所动,让双凤真心地感到了什么叫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我考察马上要结束了。明天就回厂子里,没事的,小姑娘有分寸。”
双凤挂了电话,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自己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情她会怎么样。
得出的结论是她老公刘强大概率要不得不“大义灭亲”一次,亲手送她进监狱。
事实证明双凤果然是多虑了。
和盼盼通完电话第二天的下午,双凤的秘书敲门告诉她车间里有人打起来了。
双凤匆匆赶到楼下,赫然发现打架的主角就是沈杨青和她的那个小男朋友。
“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沈杨青张牙舞爪,咆哮着要去拉男人的脸,被好几个女工人拉开。
“你怎么能够偷听别人说话呢?你要不要脸啊?”
姜楠的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不过沈杨青的大腿上也有一个鞋印,两个人半斤八两。
“你说你要睡老板的女儿?你知道小凤今年才几岁么?她才刚上小学!”
“我他妈就随口那么一说,谁他妈会当真啊!你有毛病啊?”
姜楠吼道。
刚才休息的时候,沈杨青揣着一包香烟想要偷偷塞给姜楠。她自己是不抽烟的,但是看到姜楠休息时候会抽,于是也帮他去买了一包。
结果就在楼梯拐角处听到了姜楠和其他正在抽烟的工人们的对话。
“哎,你跟那个‘大小姐’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啊?”
“什么地步?手都不让我拉一下。矫情!”
本来高高兴兴的沈杨青听到这句话,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人家是大老板包养的,能和你这种人说话,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好伐?”
“大老板睡过,我就不能睡了?周末我约了她去看电影,到时候就把她办了。”
姜楠得意地说,“一血是肯定没有了,不过她那么漂亮,我愿意吃点亏的。”
沈杨青听得双肩发抖。
“她可是本地人,你不怕她家里人来找你?”
“正经的本地人谁小小年纪来工厂打工啊?一定是家里穷的不得了才会被老板包养的。哎,真好,我也要想要有个富婆老板来包养我。”
“我们双凤老板就是富婆呀。”
“她比我大太多了,半老徐娘,不行不行。”
三五个男人开起了下流的黄色玩笑。这些社会人的尺度之大,哪里是刚从重点中学毕业的沈杨青可以想象的。
在她的印象里,所谓的“社会”就是言情小说和偶像剧里的模样——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装着落地玻璃的咖啡厅。最恶毒的女配角给善良女主角穿的小鞋,无非就是指使她去买咖啡,看她在酒会宴席上穿着破烂的礼服出丑而已。
她也从来不知道,男人们的聊天可以那么下流。
“那你可要等等了,小老板倒是比你小,等她成为富婆二代,你倒是可以争取争取。”
“比我小十几岁,我喜欢的呀。我情愿等的,肯定是处女。”
姜楠的笑声让沈杨青顿觉胃液翻涌,小凤是她的妹妹,她可以被愚弄,但是小凤不可以被侮辱。
几乎毫不犹豫地,沈杨青冲了过去,冲着姜楠狠狠地扇出一巴掌。
“老板,老板你倒是来评评理,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冲出来打我,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见到双凤和经理同时出现,姜楠恶人先告状艾艾直叫。
双凤是认识姜楠的,她在去年的年会上亲手发给这位优秀员工五千块的奖金,表扬他蝉联“每周之星”的次数打破了记录。
是个技术很不错的员工,很可惜,今年她应该没有办法给他颁奖了。
“姨妈!”
沈杨青哭着扑向双方的时候,在场除了秘书,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不过随着他们总设计的到来,让这一切都朝着更加诡异的方向发展,因为沈杨青叫她“妈妈”。
是的,沈杨青不是被谁包养。
她本人就是太子女。
姜楠的脸色从红转白,从白转黑,最后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妈妈,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
从昆山回上海的车上,沈杨青趴在盼盼的膝盖上不停地哭着。
“我不敢想,我不敢想要是我周末……周末真的跟他去看电影会怎样。”
她以为就是和同学看电影一样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最多就像是漫画里那般,少男少女在黑暗的地方轻轻地握手,快速地交换一个甜蜜的吻。
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还是个学生,不是么?
她从来不知道姜楠会对她产生这种龌龊的想法,他们从说第一句话到现在不过才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就拿她在他所谓的兄弟面前开起黄色玩笑。他们评价女人时候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她们是什么物件。她甚至听到他们打赌,赌他在周末能不能真的睡到她。
“妈妈当年在纺织厂,你爸爸就是这样追我的。”
盼盼开口说话,目光朝着窗外。
“机器突然坏了,我去电工班找人来修。当天下午你爸爸就约我出来了。本来我不想理他的,但是周围的人都说我们般配。你爸爸那时候长得不错,电工技术也很好,对我也很殷勤,我们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那你们是不是,是不是也……”
有些话小姑娘不好意思问出口。
杨盼盼摸着女儿的头发,缓缓地摇头:“我们那时候不比现在……当然,可能也是我太保守,不管你爸爸怎么要求,还是把第一次留到了新婚之夜。不过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没有和你爸爸谈恋爱,没有那么轻易就结婚的话,现在的我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妈妈你后悔么?”
沈杨青擡起头看她,眼睛里盛满泪水,“后悔当初的选择么?”
“谈不上后悔,就是浑浑噩噩地跟别人一起走呗。如果进今天不是我杨盼盼的女儿,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工,那么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乃至后面没有发生的事情,也都是走了一条对普通的年轻女孩来说很正常的道路吧。”
双凤的厂子开到现在,很少有年轻女工做满三五年的。很多人过年的时候回乡下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回家就意味着相亲,结婚,生孩子。等她们再来城里打工的时候,身份已经从女孩变成了母亲。
“妈妈能有今天这一切,要谢谢你双凤姨妈,亚非姨妈,还有阿宝……戴先生,还有那几个日本姨妈,小林先生。他们都是我的大恩人,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的岔路口给我机会,为我指点迷津。”
沈杨青不说话。她心底大约知道,在厂里打工的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个重要的岔路口。
回家之后沈杨青头一次主动x走进妈妈的工作间,她坐在缝纫机前踩了两下,笑着说原来这个东西那么难。她甚至还拿起布缝了两针,不过很可惜,她似乎对这一切依然还是不感兴趣。
“我恐怕是不能继承杨家的家业了。”
她不无遗憾地说。
“没关系的。”
杨盼盼说,“你还年轻,迟早我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我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那随便走走也可以。”
杨盼盼笑了,“人间到处是风景。”
阿宝上楼的时候就听到继女的哭声,他叹了一口气,以为她们母女又吵架了。其实他早就看出沈杨青不是不爱她妈妈,只是她憋着一股劲,又无法和全世界作对,只能把这力道撒在她妈妈身上。
小孩子都是狡猾的生物,他们知道谁会永远对他们保持最大的耐心。
“吃饭了。今天吃鱼。”
阿宝敲了敲门,探进去半个脑袋,“我亲手钓的鱼哦。”
这些年在刘强的带领下,阿宝也养出了钓鱼的爱好,除了钓鱼还有烹饪,两个老男人相互切磋快乐无穷。
“就来。”
沈杨青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抽出纸巾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谢谢爸爸……”
阿宝闻言,猛地擡起头。
“你刚才叫我,叫我什么?”
小姑娘越过他往楼下走,阿宝两手扶住楼梯,冲她问道。
“爸爸……我叫你爸爸,阿宝爸爸。”
沈杨青擡起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顿了顿,下定了决心擡头喊道,“爸爸妈妈,下来吃饭吧。”
身处原野松林庇荫下,
狭小的茅草屋中。
东边若有生病的孩童,
我自前去照看;
西边若有疲倦的母亲,
我便帮她背负稻捆;
南边若有人即将逝去,
我便前去安慰:不必恐惧;
北边若起争斗诉讼,
我就前去劝解: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争执;
干旱之时潸潸流泪,
冷夏之际踽踽独行,
常被人说成是傻瓜,
既得不到任何褒奖,
但我也并不以之为苦。
成为这样的人,
正是我之所愿。
宫泽贤治的诗自然而然地从心底升起,眼泪不知不觉从盼盼的眼眶滑落。
她看着阿宝,阿宝也看着她。
她想,她终于把石头融化了。
她想,我终于也成为了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