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意大利罗马
经过五年的学习,盼盼终于如愿被师父MrChenn推举为今年代表其店铺参赛的弟子,参与两年一度的金剪刀奖争夺赛。
成立于1575年的意大利国家裁缝师学会,从1953年开始举办“金剪刀”大奖赛,吸引着全欧洲,乃至全世界的西装裁缝们前来参赛。
杨盼盼坐在T台下,看着身着西服的模特儿们一个个在评委面前走过。内心也跟着波澜起伏。
作为参赛选手里难得的亚洲面孔,又是女性的身份让她从比赛开始就受到了众人的瞩目,甚至隐形的歧视。
首先她太年轻了,三十出头的年纪在别的领域或许可以独当一面,然而在裁缝界只能算是个婴儿。与她一起参赛的意大利同行毫不避讳地告诉她,如果在他的店铺里,她是绝对不会被允许出师的。
一年学剪裁,一年学缝合,一年学织补,一年学熨烫,一年学缝纫机。再用五年的时间沉心打磨,至少经过十年的学习才能勉强培训出一个还算合格的裁缝。至于服装设计,那是额外的三年。
盼盼倒也不气恼,问他一天里有几个小时学习,对方擡起下巴说至少五个小时。盼盼说不提我在中国和日本学艺的那几年。自从到了米兰,我除了吃饭和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习上,算下来一天至少练习十个小时。所以你用十年才能出师,对我来说五年就足够了。至于服装设计,那你也说错了。这个是靠天赋的,三年也不一定能培养出来。
盼盼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刚到日本,只能在超市里任凭别人欺负的吴下阿蒙。她伶牙俐齿一番话说得那男人面红耳赤。
不止面对同行的倾轧,就连组委会都存心和她过不去。别的不说,光说分配给她用来展示西服的模特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人高马大的欧美模特,到了她这里可好,直接分给她一个南朝鲜人。
举办方不知道是出于心虚还是别的原因,特意找人跟盼盼特意解释说,组委会知道她来自保守的中国,怕她面对西方模特会不习惯,这是出于对她额外的照顾。
盼盼心想我在米兰这么多年,不知道量过多少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男人的身体。她在服装设计学校里念书的时候要学习素描,全裸的男人都见过,用这做借口未免可笑。
那个叫做敏浩的男朝鲜人虽然在亚洲人里身材属实不错,算得上猿背蜂腰。但西服毕竟是西方人的服饰,让一个亚洲人来做展示,还是以己之短,搏他们之长。别的不提,首先气质方面就没西方人那样如鱼得水。
巧娣听姆妈说过,她在解放前也曾看到过洋人穿长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材板正的洋人穿了中国长衫,总是肩膀不是肩膀,脖子不是脖子,有种沐猴而冠的感觉。穿旗袍的外国女人也是,就跟饭店服务员看到Jeff拿筷子吃饭,依然觉得他是大马猴。
组委会的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故意分配了亚洲模特给盼盼。哪怕她的衣服剪裁得再好,在模特展示环节,呈现出的效果多多少少都会打些折扣。
敏浩也是一脸抱歉,说自己给她添麻烦了。作为亚洲模特,他在这边的时尚圈也是处处碰壁,面试一百次都不一定能够录取一回。本来以为这次比赛是个难得的机会,没想到却被拿来给人做陷阱。
“我是红帮裁缝嘛,给亚洲人做西服才是我的长项。”
盼盼咬着银牙,心想凭我的手艺。连五短身材的日本老头子都能让他们焕然一新,何况一个帅气小伙子,还是个专业模特。
这两人都各自憋了一股劲,想着要让这群欧洲人看看自己的本事。别的裁缝师傅和模特还需要互相适应一阵子,杨盼盼这对却是直接跳过了磨合期,配合的天衣无缝,如鱼得水,一路过关斩将,杀入了决赛。
盼盼为决赛设计的作品是一件双排钮的男士西服,面料是小林先生特意从日本寄过来的。这是他放在店铺仓库里用来做压箱底用的毛呢面料,十年前特意从英国进口,水波纹的毛呢料气质儒雅大方,中西合璧,是现在的工艺做不出来的高级质感。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机会让它大放光彩,他把它送给盼盼,希望这衣料能在x爱徒手中焕发生机。
小林先生和盼盼有着同样的理念,衣料和人的关系就如同宝剑和名士,遇到了合适的对象才能如鱼得水,相得益彰。
她和这个原籍南朝鲜的模特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他性格温润中带着一些活泼,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他带着东方人的含蓄,也不乏西方人的开朗。在准备决赛作品的时候,盼盼毫不犹豫地取出了这块珍藏。
这料子恐怕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块,盼盼下剪刀的时候慎之又慎。
她结合敏浩的特点,设计了这件拼花西服,用灰色海军呢打底,拼接水波纹的花呢。拼口处的工艺非常吃人工,机器此时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为了营造出天衣无缝的效果只能靠手一点点地对,一点点地缝。
做到最后,盼盼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只好铺了块毯子,趴在地上作业。
小伙子心疼得不行,一口一个“姐姐”,却也只能帮忙递针递线。
盼盼做累了的时候擡起头,看着镜子里的倒影,突然觉得自己这般模样,真像一只滑稽的蚕宝宝。
上海的小囡都养过这个东西。白色的,软软的虫子放在纸扎的盒子里。盒子底部铺上一层厚厚的,翠绿的桑叶。晚上睡觉的时候,能听到“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春雨落在沙地上,窸窸窣窣的,听得人心里痒痒。
某一天,当她打开纸盖,发现蚕宝宝不见了。纸盒的角落里多了一个半透明的圆球。圆球里,一个黄色的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巧娣哭起来,说她的蚕宝宝病了。她想动手扒开丝团,把虫儿解救出来吃叶子,姆妈却说这是在结茧呢,养了这小东西这么久,总算要派上用场了。
巧娣听不懂。
蚕茧越来越厚,终于变成了一个白色椭圆形的小球,等小球装满一个大盒子,姆妈要把蚕茧卖给到每年春天来弄堂里收茧子的人。
收茧子的女人挑着一副担子,藤编的筐子里铺满了白色的茧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独特气味,带着草香和些微的腥气。
巧娣前看后看,问她我的蚕宝宝去哪里了呢?收茧女人说它就在茧子里面啊,吐完丝它就变成了蛾子,要咬破这个茧子飞出来。不过破掉的茧子就抽不出丝了,所以我们要在这之前把它煮掉。
“那蚕宝宝不就死了么?它要被活活烫死了!”
年幼的巧娣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她去拉女人手里的篮子,说她不卖了。
“可是它不死的话,虫子就只是虫子。永远都成不了材。就跟夏天里的苍蝇,臭虫一样。就算变成蛾子,撒下子,也活不了几天。到不如这般死了,至少还留下点东西。做成衣衫,做成扇面,丝线,那才是物尽其用。”
“是啊,侬阿爸和阿爷做的蚕丝长衫、女子旗袍,可不都是这个小东西变得么?”
女人和姆妈一同笑了起来,巧娣那时候的自己似懂非懂,此时的她却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她就是那只春蚕,用一针一线结出了完美的茧。她的生命也被融入到了这纵横交错的经线纬线之中。她若是不去拼一拼,一辈子只晓得嫁人,生孩子,人生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而现在,她登上了世界级的舞台。这是她阿爸,阿爷,乃至小林师父都未曾来到过的地方。
她代表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百年红帮裁缝的荣辱。
盼盼睁大眼睛,看着模特们一个个地从评委面前走过,本来“别别”乱跳的心脏,在见到自家模特登台的那一刻,反而平静了下来。
叫做敏浩的韩国男孩踩着行云流水的步伐往评委面前走来。挺括的剪裁衬得他身形英武,和身边的欧洲男模不相上下。
坐在盼盼身边的男人瞥了她一眼,盼盼看懂了他眼睛里的话:你最多也只能让他看起来像个西方人而已。
而我们的起点,就是你的终点。
盼盼轻轻嗤笑一声。
下一刻,随着敏浩潇洒的转身动作,水波纹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出一片粼粼的波光。
月光下,一滴水跳进了大海中,蓝玉色的花开在灰色的天幕中,发出惊艳一枪。
裁判们这才发现这件西服的独到之处,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细微的阴性气质融进丝丝针线中,让这件衣服隐隐透出一种异样动人的色彩。
比起传统的意式剪裁风格,盼盼特意拉高了他的腰线。这一改动曾被小林批评过有略带女气的嫌疑,是老派裁缝绝对不愿意接触的禁地。这一改动看似无理,却迎合了现今风靡全球的雅皮士氛围。配合着敏浩东方人柔和的面孔,勾勒出西洋人绝不会有的儒士风情——既然评委们都想看看东方人穿西装能穿出个什么效果,那就让他们彻底看个够吧!
咚、咚、咚……
盼盼听到自己规律的心跳,与模特儿落下的脚步保持一致。
再往下,声音消失了。
她看见身边坐着的同行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裁判拧着眉头不停地翻动资料,最终犹犹豫豫地拿起笔;看见敏浩的眼神在刹那间与自己相交。
盼盼别看眼睛,视线移到远处。
一把金灿灿的裁缝刀正静静地躺在颁奖台上,赫赫的金光散发出千万条丝线,是艺术女神头上用金线编制出的常春藤冠冕。
阿爸,爷爷,小林师父……
你们看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