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盼盼跟着跑到对面的便利店,小林浩正啃着生冷的饭团。她转身去柜台买了几串热乎乎的关东煮,放到他手边。
“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小林浩端起杯子喝汤,放下杯子又板起面孔,孩子气十足。
“我知道,你是……gay嘛。你不喜欢女人的。”
杨盼盼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低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
小林浩一脸警惕。
他对这个师姐也就是表面上尊敬而已,心底早就悄悄把她和自己顽固不化的宁波爷爷划到一起。觉得他们属于小林家的“中国人阵营”。
特别是在知道她明明有老公,还找了个那么年轻的情夫后,更是带着揶揄的心态来观察这一对中国野鸳鸯。
“我听别人说的。”
盼盼尴尬地低下头。
她不知道同性恋在日本是个怎么样的情况,反正在中国,在上海搞这个事情,是挺丢人的。她过去听沈庆生说过,他们电工班里有个“娘娘腔”,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不追着姑娘跑,反倒喜欢和他们这些又脏又臭的男青工混在一起。
“真的恶心的要死,今天在更衣室里,他居然摸我后背。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沈庆生说着,把脱下来的跨梁背心往地上一扔,“这个也不要洗了,拿出去外头烧掉,晦气!”
盼盼到现在还记得沈庆生提起那人时候一脸厌恶的表情,仿佛那是什么蟑螂臭虫,污秽不堪,令人作呕。
后来听说某天晚上联防队和公安局在市中心的几个公园里“严打”,人家本来是要去扫黄的,结果打草搂兔子,把几个正在男厕所里搞破鞋的男人抓了。其中之一就有电工班的“娘娘腔”。
派出所联系纺织厂,让他们派人去接人。结果谁都嫌丢人,愣是没一个人肯去。也算是这小子倒霉,被人供出他不是初犯。最后按照流氓罪判了好几年。也不知道现在放出来了没有。
盼盼偷偷看了眼小林浩,看他精神十足的模样,心想在日本这种情况大概不会判刑的吧。
“是听你男朋友说的吧。”
小林浩嗤了一声,摸了摸空空的右耳耳垂,“他倒是挺敏锐的。”
因为害怕惹爷爷生气的缘故,平时到家之前他都会把耳钉摘下来。那天在外面就没想到那么多。
日本人和中国人的规矩差不多,一般都是由长子来继承家业。作为长子长孙,小林浩从小就受到爷爷格外多的疼爱。
虽然生了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人继承到自己做衣服的天赋,小林先生为此大为头疼。
没想到这个小孙子却从小展现出了过人的天分。别人家的小子五六岁的时候还在满世界疯跑,撒尿和泥。小林浩却无师自通地拿起剪刀,把报纸剪成衣服裙子的模样披挂在身上。
等他长大了些,对裁缝越发热爱,甚至报考了在大阪专门的服装学校。小林先生老怀甚慰,觉得自己总算后继有人。他对孙子百依百顺,每个月都给零花钱不算,还为他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公寓。
开学几个月后,爱孙心切的他不打招呼就跑到孙子住的地方,想要给乖孙一个惊喜。结果小林浩没有被惊喜到,反倒是他亲眼目睹孙子和男人搂搂抱抱,吓得差点晕过去。
从那时候,小林先生就想法设法给孙子介绍女朋友,想把他从“歪路”上带回正途。然而小林浩的天性中带着一股叛逆,哪怕爷爷各种威逼利诱也毫不动摇。后来小林先生没办法,说让他至少找个女人结婚,体面地把小林制衣铺继承下去就可以。
日本人有收养养子继承家业的传统,对血缘反而没有中国人那么看重。小林他在日多年,也已经入乡随俗。
小林浩坚决反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结婚也不会耽误别人姑娘家。
“这是道德的问题,我不能因为我自己的缘故,就去害了别人。难道爷爷要我做个没有道德的人么?爷爷不是说,做西装就好比做人,都要横平竖直么?”
“我是喜欢做衣服没错,也立志成为一个好的裁缝。但如果因为我的性取向和别人不一样,爷爷就剥夺我继承人的资格的话,那么这种资格不要也罢。”
小林浩表情无奈又坚决。
听他说出这番话,盼盼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对了,怎么最近没看到你男朋友来接你,你们吵架了?”
两人一番交心后,小林浩不由得对盼盼亲近了些,他促狭地冲盼盼眨了眨眼睛,“你男朋友真帅啊,可惜他不喜欢男人。”
“是的,不过请你也离我女朋友远一点。”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知什么时候阿宝站在两人身后,他上前一步,有些粗鲁地推开小林浩。
“你来做什么?”
盼盼面色不善。
“我前几天跟你说的话,你考虑好了么?”
阿宝坐到盼盼身边,表情也谈不上好看。
小林浩也不气恼,一手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他们用上海话吵架。
“你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有没有考虑我的想法?先别说山田现在还没有死,他就算是死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结婚?为什么非要离开东京不可?难道我就不能依靠自己的本事在日本站住脚跟么?”
“可是我的安排是最稳妥的。”
“阿宝,x难道我就不可以自己做一次主么?”
盼盼抓着胸口,痛心疾首。
“我已经出卖过自己一次,不想再出卖自己第二次……我不想做洁子,把自己的命运交给男人,我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阿宝听她把自己和洁子类比,大为震痛,“她怎么可以和你比……你和我在一起怎么就算‘出卖’了?”
阿宝心里虽然不会看不起洁子,也同情她的悲惨遭遇,但绝不会把她和盼盼画上等号。他心中打定了主意,绝对不做山田那样的负心汉,让盼盼在绝望中等一辈子。
盼盼去上海的这段时间,阿宝左思右想,决定向她求婚。
他这段时间打工存下不少钱,钻戒暂时还买不起,只好先买了一个K金戒指。
盼盼从上海回日本的第二天,阿宝迫不及待地在便利店后面的街心花园里向她求婚。
“盼盼,我爱你,嫁给我!”
阿宝从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外国人男人求婚的时候要跪下来。他们难道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么?
那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跪下来又怎样,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胸口打开,让盼盼看到他炙热的心——这颗心是为了她跳动的,如果没有盼盼的爱,那么就让它停止跳动吧!
他满心以为盼盼会高兴地答应,谁知道她沉吟一会儿后,竟然毅然决然拒绝了他。
非但如此,她还单方面对他发起了冷战,让阿宝最近这段时间都不要再来找她。阿宝问她为什么,她也只是沉默。
阿宝不好去制衣店,每天一下课就到马路这边来等她。然而几次等到天黑,眼看制衣店的灯一盏盏熄灭,盼盼都不曾过来。
要不是今天她和小林浩在这里说话,他估计还抓不到她。
两人还要再起争执,阿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推开便利店的门。
“杨桑,医院来电话了。你先生大概是不行了,快去看看吧。”
————
去医院的时候天空又下起了绵绵的雨。
盼盼坐在出租车后排,紧紧地咬着唇。她注意到几片枫叶落在车窗上,司机打开雨刮器想要把它们刮下去,然而那枫叶紧紧地粘在玻璃上岿然不动,像是两摊触目惊心的血。
“别怕,没事的。”
阿宝握住盼盼的手。
盼盼一手捂着嘴巴,身体不住地发抖。
她知道这种情况下是不应该让阿宝跟着的,但是她又实在害怕。一想到马上要迎接一个人的死亡,那个人还是她的丈夫,就让她浑身冰凉。
她想到了姆妈,当年姆妈接到阿爸死讯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赶到医院的呢?
阿宝双手把盼盼搂进怀里,亲了亲她头顶的发丝。
“我以后一定不会比你早死的。”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太轻,盼盼没有听清楚。
阿宝摇了摇头。
“没什么。”
他心想,他无论如何不会让盼盼再体会一次这样的痛楚,所以他一定不要走在她前头。
出租车开到医院门口,远远地就看到竹子撑着伞站在大门外。
“你终于来了!”
洁子几步并作一步冲到车边,在看到盼盼身边的男人后,表情一下子凝固住,显得有些滑稽。
阿宝尴尬地冲她点了点头,车子掉头离开。
两个女人一路小跑来到病房,二姐和四姐都站在床边,看到盼盼到来,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病床上的山田浑身插满了管子,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一个破掉的风箱。为了见到盼盼,山田努力地呼吸着,几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盼盼深吸一口气,勉强撑起一抹笑容,走到他身边。
山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杨……桑。”
他的喉管咯咯作响,不住地眨眼。
竹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拿开呼吸罩。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山田的眼眶湿润,干涸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这短短的几个字就让他费劲了全身力气。竹子急忙把呼吸罩又放了回去,山田别过脸,“没必要了……让我说话。”
弥留之际的山田又瘦又黄,干瘪得让人想起了庙里那些枯瘦的罗汉石像。盼盼不爱他,但是也不忍心看到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我很感激你。感激你,山田君。你没有对不起我。”
“那本诗集……”
山田喘了口气,“你带来了么?”
“我不知道你要那个……”
盼盼摇了摇头,山田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
“对不起,杨桑……我骗了你。”
他嘲讽地笑笑,“那不是……妈妈留给我的。是我去参加剧团面试的时候,为了表演……表演诗朗诵,特意买的。”
说到这里,他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盼盼急忙上前给他喂水,百合子却说他已经不能喝水了,不然会吐血的。最多用棉签湿润一下嘴巴。
盼盼用沾了清水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嘴唇上,山田迫不及待地用舌头舔了舔水珠,露出了一丝满足的表情。
“谁知道……却成了山田家唯一留下的……东西。我真是山田家的……罪人啊。”
说完,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起来,眼神开始涣散。
盼盼蹲在他的身侧,双手握住他的右手,轻轻地说,
“不畏风雨
不畏大雨,
不畏狂风,
不畏冰雪与酷暑。
保持强健的身体,
没有欲望、也决不动怒。
总是静静地微笑着。
日食糙米四合,
配以黄酱和少许蔬菜,
对世间的一切,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入微观察、洞悉世事,
并铭记于心……”
盼盼低声背着。
这首诗她念过了千百回,早就在心里扎根。
“……东边若有生病的孩童,我自前去照看;
西边若有疲倦的母亲,我便帮她背负稻捆;
南边若有人即将逝去,我便前去安慰:不必恐惧;
北边若起争斗诉讼,我就前去劝解: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争执。
干旱之时潸潸流泪,
冷夏之际踽踽独行,
常被人说成是傻瓜,
既得不到任何褒奖,
但我也并不以之为苦。
成为这样的人,
正是我之所愿。”
当她吐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心脏监控器发出刺耳的叫声。
盼盼擡头,看到屏幕上拉出一根笔直的无限延伸的横线,泪水夺眶而出。
医生、护士们冲了进来,姐姐们开始大声哭泣。
枫叶,最终还是落下了。
————
六个月后
“你真的太倔了,比我爷爷还要倔。”
小林浩开车送盼盼去机场,一路上唠唠叨叨。
“姐夫都服软了,你还是不答应嫁给他。”
“我还没和阿宝结婚,他还不算你姐夫。”
杨盼盼拿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笑着反问,“你爷爷都服软了,为什么你也不答应继承家业呢?”
小林浩左手放在嘴巴前,笔了一个拉拉链的姿势。
盼盼最终还是没有留在日本,更没有如同阿宝希望的那样回上海和他结婚。她拒绝小林先生答应为她办理工作签证的好意,即便对方不再以婚姻作为要挟。
“我尊重师父,以能够做老师的弟子为傲。如果师父真的想帮我的话,请帮我写一封推荐信吧。我想去意大利学习最正统的西装剪裁和服装设计,请您帮帮我。”
盼盼深深鞠躬。
一瞬间,小林先生仿佛看到了五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向盼盼的爷爷祈求的,求他帮忙写信给日本的红帮商会,让他到日本来学习最新的技术。
只是好不容易带出了这样有资质的徒弟,小林是真的舍不得。
“你看不上我孙子就算了,那个上海男朋友你也不要了么?至少回上海吧,我会想办法帮你开店的。”
盼盼看了眼站在小林先生身后的小林浩,后者摇摇头,表示他什么都没跟爷爷透露过。
“我见过你的男朋友。在你以前工作的那个超市……你给他缝衣服,我听到你们讲话了。”
盼盼想起很久之前在后巷的一幕,顿时满脸通红。当时还以为即便有人来也听不懂他们用上海话在说什么,没想到却埋伏着一个老宁波。
小林先生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先生过世后,你们两个会迫不及待地结婚。”
“阿宝还是学生,他的人生路还很长。等他去了美国,会不会忘记我,会不会喜欢上美国姑娘都不可知。我不想绑住他。”
“难道你不爱么?”
小林先生大为好奇。
“我就是因为爱他,才不想那么早就绑住他。爱情不是自私的占有,而是成全。”
盼盼低头浅笑,“成全阿宝,也是成全我自己。”
她跟阿宝约定,如果等他们两个各自学成归来。若还是一个未娶一个未嫁,那就说什么也要在一起。
“至于开店,我想拿到‘金剪刀’奖后再说。”
金剪刀奖被称为世界裁缝界的“奥斯卡奖”,从1953年开赛至今,每两年一届,从来没有中国人拿过这个奖,更不要说是一个中国女裁缝。
小林先生闻言,对这个女徒弟越发高看了一眼。
“没错x,我的孙子配不上你,哪怕他喜欢女人,也配不上你。”
小林先生说着,拿起纸笔。
————
在整理山田留下的遗物的时候,盼盼和姐姐们发现了他生前早就写好的遗嘱。山田对盼盼心怀愧疚,死后愿意把所有的财产,包括房产都交由盼盼继承。
“杨桑,我的弟弟真的太没有福气了。”
竹子拿着冰啤酒,和盼盼坐在厨房的小桌前对酌。
“你这是要走了么?意大利?”
盼盼点点头。
在办完山田的葬礼后,盼盼取出他财产中的一部分用于还债,剩下的则作为留学的资金。盼盼对竹子说,山田家永远是山田女儿的家,她不会卖掉房子,姐姐们可以随时回来小住。
“真厉害,欧洲……我都没出过国呢。”
竹子真心佩服盼盼的勇敢。
“那天在车里的那个男人,是你工作地方的同事么?”
盼盼瞄了她一眼,心想这个问题指不定已经在竹子心中百转千回多久了,亏得她现在才问出口。
“不是。”
她决定实事求是,“是我的男朋友。”
“日本人?”
“中国人,是我在上海时候的邻居……”
盼盼说,“不过,不过我们是在到了日本之后才成为恋人的。”
虽然这么说有些矫情,但是在洁子出现之前,她从未想过要背叛这段婚姻。
“太好了。”
竹子的反应出乎盼盼的预料,她拉着她的手,温柔地笑着,“等你结婚的那天,一定要记得通知我,我到上海去参加你的婚礼。”
“为什么?”
盼盼想不通。
“我的傻瓜弟弟没有福气,但是盼盼你一定要幸福啊。”
她抱着盼盼的肩膀,流下泪来,“以后就叫我姐姐吧,我就是你在日本的姐姐。你在上海有三个姐姐,现在在日本也有三个。”
“姐姐!”
盼盼抱着竹子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