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大姐其实嫁的并不远,她的夫家距离山田家不过只有二十分钟的车距,但和其他的姐姐们不同,大姐在父母过世后就甚少回到娘家。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山田家的掌控就有所减少。
据盼盼所知,当年重建山田家,这位姐姐出资是最多的。山田一男要按月还钱给她,直到几年前才彻底还清。
大姐的夫家姓武田,祖上也曾经阔过,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地主,至今在郊区还保留着一大块地。大姐的葬礼是在武田家附近的寺庙里举办的,这还是盼盼头一次参加日本人的葬礼。她穿着借来的黑色和服,跟在山田身后行礼如仪。
葬礼的当天,一早就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寺庙的庭院里种满了翠竹,雨滴打在碧绿的竹叶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和日本和尚念经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有一种古怪的和谐。
家属和宾客们手里握着念珠,身前放着一本佛经跟着和尚一起低声喃喃,盼盼浑水摸鱼地跟着咕哝两句,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从大姐的一双子女到山田家的兄弟姐妹们,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人流泪。女人们的右手里装模作样的捏着一块手帕,男人们干脆连装都不装,脸上不约而同地带着一股子轻松的味道。
大家似乎都盼望着这个女人离去。
和上海这边的习俗差不多,葬礼结束后就是招待宾客的宴会。宴会摆在武田家的和式客厅里,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女人们在后厨忙得团团转。
盼盼正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尝试用一根绳子绑住和服宽大的袖子,竹子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怎么了?”
“嘘,出大事了。”
两人走到后门口。
大雨下,二姐纯子和四姐百合子已经站在门边。两人都穿着黑色的和服,撑着油纸伞。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个女人’来了。”
“胆子真大,谁通知她的。”
“还会有谁。”
“真不像话。”
两人低声抱怨,盼盼和竹子共撑一把伞,几步走到后门的屋檐下。
雨水沿着伞尖儿落尽盼盼和服的领子里,沿着细滑的脖颈蜿蜒而下。透过大门的缝隙,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同样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穿着木屐,高高梳起的发髻上别着一直乌黑的簪子。大雨滂沱,虽然只隔着几步却不怎么看得清女人的面孔,不过盼盼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那个妈妈桑!
洁子也见到了她们,她转过身,一手撑着伞,一手抚在胸口,微微地弯下腰。
雨越来越大,雨水沿着屋檐的瓦片而下,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瀑布。女人们隔离在雨幕的两侧,明明不过几米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一个天堑。
“你来做什么?”
竹子挡在盼盼面前,就像在护卫自己的女儿。
“我来吊唁。”
“葬礼已经结束了。”
“我来上一支香。”
一阵狂风吹过,女人后退半步,纤细的身躯随风摆动,宛如被狂风折打的柳枝。
“你就是没安好心,大姐死了你很开心吧?”
竹子喊道。
“不是的,只是上支香。”
“不会让你进来的,走吧。”
还是纯子心软。
“拜托了。”
大雨淋湿了女人的大半边衣裳,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盼盼身上。
“山田夫人,让我进去吧。求求您了。”
她扔了伞,冲着盼盼深深鞠了一躬。
雨水冲刷掉女人脸上的胭脂水粉,露出苍白蜡黄的底色。
带着半面妆的面孔仓皇又凄惨。
盼盼心底抽搐了一下,觉得她这样可怜的表情很像自己的姆妈。
那一年阿爸的忌日,上海也是下那么大的雨。三个姐姐都嫁到外地去了,家里就剩下盼盼和她妈妈两个人。她姆妈做了一桌子的菜,点了香,把阿爸的照片供在桌子上。
盼盼坐在姆妈对面学着叠锡箔。锡箔是问弄堂里的绍兴阿奶买的,说百分百纯锡,绝对没涂带鱼鳞片,烧出来的纸屑蜡蜡黄,下面的人拿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雨下的很大,盼盼擡头偷看她姆妈的脸。姆妈正擡头望向阿爸的照片、她面孔跟锡箔的颜色差不多,都是灰惨惨的。
姆妈祭奠阿爸,洁子又在祭奠谁?总不见得是美惠。
山田手里端着酒杯,呆呆地看着女人穿过走廊,一路而来。
她赤裸的脚踩在榻榻米上,浑身带着一股湿气,仿佛一抹从深山老林里飘出的幽灵。
女人上完香,径直走到山田一男面前。
众人低声惊呼,盼盼被推到了最前头。
她终于看清了洁子的素颜,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不止像姆妈,更像盼盼自己。
三十年后的自己。
盼盼脚下一软,回想起在国际饭店里山田见到自己之后双眼发光的样子,手脚冰凉。
原来如此,他看得哪里是自己,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恋人。
他娶不了她,就只好远赴海外寻找可以让姐姐满意的新娘,却没想到意外地找到了一个替代品。
难怪结婚披露宴上大姐看着自己的眼光那么奇怪,盼盼当时还以为她是瞧不起中国人,原来她瞧不起的是自己的这张脸。
亲戚们的目光在盼盼、洁子和山田之间移动。大姐的黑白照片供在佛龛里,高高在上的她即便死去,依然俾睨着山田家的男男女女。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在嘲笑眼下这可笑的一幕。
“你怎么来了?”
山田放下酒杯,偷偷去看盼盼。
盼盼别开脑袋,他尴尬地缩回视线。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么?”
女人想摸山田的手,男人飞快地把手缩到了桌子底下,好像她的手是烙铁。
“说,说什么?”
洁子沉默地看着他,山田眼神闪烁,他看墙壁,看佛龛,看酒杯,看身边围观的黑压压的众人,就是不敢与她的眼神交汇。
“呵呵,哈哈哈……”
女人突然笑了起来,她前仰后合,巍巍颤颤,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珠。
突然,她劈手拿起桌上放着的酒杯,把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
“当”的一声,酒杯落地,女人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婷婷袅袅地站了起来。
“以后不要到店里来了。”
她居高临下地对他说。
男人的背脊一缩,怯懦得不像六十岁的男人。
洁子走到盼盼身前,两个穿着丧服的女人面对面。
洁子看着盼盼的脸,看着她乌黑的发丝,光洁的皮肤和温柔中带着倔强的眼神。
盼盼也看着洁子,看着她纤细的脖子不住地颤抖,仿佛一只濒临死亡的黑天鹅,正低头临水望着自己水面上的投影。
“真是抱歉。”
洁子说,“耽误你了。”
她说着,回头看着山田的背影。
男人的背佝偻着,不敢回头望向她们。
山田放在桌子下的手不住地颤抖,终于开始怀念起了大姐。如果美惠还在的话,这样的场面根本不会发生。在洁子还没有走进来之前,大姐就会义正言辞地把她赶出去,好维护住山田家的体面。
是的,这个嫁出去的大姐,一直都在维护的不是自己,而是山田家最后的体面。
洁子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下巴凑到盼盼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不要学我”。
盼盼回头看她。
她却露出了一抹骄傲的笑容。顶着众人好奇的,鄙夷的,惊讶的目光,坦然地走出灵堂,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如同鬼魅。
“这人到底是谁?”
“怎么回事……”
在亲戚们细碎的讨论声中,盼盼走到山田身边。
“你不去追她么?”
“说什么呢?今天可是大姐的葬礼……怎么可能放下家人去追那种女人。”
直到女人走远了,山田如释重负地擡头,对上了盼盼的目光。
她看着他,仿佛一个疲惫的母亲正看着又考了倒数第一的儿子。
“那种女人?”
盼盼缓缓摇头。
“你也是配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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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的太大了,从图书馆回到寝室短短的一段路也把阿宝浇成了落汤鸡。
他把湿掉的衣服脱下来拧干,庆幸今天没有去超市打工。
准确地说,自从盼盼辞职后,他对打工的兴趣就没有那么大了。若不是杏子也已经出国,店长一时之间实在招不到新人,就连他也想干脆辞职换一份工作算了。在学校附近找一家便利店,或者去做家教都行。
“阿宝,不得了。”
刘峰叼着烟一脸促狭地走进来,拍了拍他赤裸的肩头。
“有人找。”
“谁?”
阿宝看了看外头黑压压的天和仿佛泄洪似得雨幕,想不通会有谁在这种日子里上门找他。
“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
刘峰笑得一脸猥琐。
阿宝不明所以往楼下走去。
大雨打湿镜片,逼得他不得不摘下眼镜x,漫天的水汽里,阿宝看到一朵楚楚可怜的黑色大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