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亚非第二天下午就飞走了。双凤开车亲自送她到机场。
车子是双凤坚持要买的,桑塔纳牌,一下子花了好几万,为此她还和姆妈争执了一番。她姆妈觉得与其花这个冤枉钱还不如把钱放在银行里吃利息,而且女人开车多危险。双凤不以为然,她自从上回在徐州死里逃生,就心心念念一定要有自己的车子。
女人开车不危险,女人握不住人生的方向盘才叫真的危险。
亚非走得干脆利索,爸、妈、儿子、前夫一个都没到机场送人,双凤笑说她偷偷摸摸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携款潜逃。亚非说自己是公务出差,同行的还有一个同事,没必要搞得那么儿女情长。
双凤揶揄地问她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亚非推了她一把说是个已婚老男人,不要再瞎问了。
“亚非姐,你可千万不要被德国男人勾引过去。我已经有一个日本师爹了,你要是再给我找个欧洲姐夫,那真是不得了了——世界人民大团结就要在我们毛纺厂实现了。”
亚非被她说的哭笑不得,本来心底还有些许伤感,也被她这三言两语吹走了。
“双凤,谢谢侬。”
她拍了拍双凤的手背。
这个丫头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她和盼盼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现在就期望双凤能走出这个怪圈,能够和和美美地过一生。
送完人,双凤也不急着回医院。她把车开到机场旁的荒地上,一屁股坐上引擎盖,眯着眼睛看天空。
巨大的轰鸣声让人激动得颤抖,宛如神话中鲲鹏般巨大的飞鸟从头顶划过的时候双凤忍不住整个人躺了下来。
她不是没有坐过飞机,之前跑西安供应商的时候就蹭公家的机票体验了一回。但这可是飞到国外的飞机呀,亚非说要足足飞十五六个小时,当中还要转机呢。最神奇的是,飞那么久到达日期却还是在今天。
盼盼直到这个叫做“时差”,不过还是觉得很神奇。
双凤心想自己早点晚点也要飞到欧洲去,飞到美国去看看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外国人。上海这边的衣服样式是学日本的,日本人是学法国的。广州那边的是学香港的,香港么说到底还是学英国佬的,搞了半天都是在抄欧洲的。
双凤听说人家欧洲的米兰才是“时尚之都”。不止米兰,还有法国巴黎。巴黎的女人邪气(很)灵光,穿衣打扮都是世界第一流的。双凤盘算着不能总做二手货,要去欧洲看看外国人的第一手资料,看看洋女人们的日常生活是不是和她买的杂志里一样精彩。
到时候她要开个贸易公司……哦不,开个国际服装公司。让师父给自己做总设计师,还要请亚非姐来给自己做财务总监,帮她管账。公司的名字她都想好了,还是叫做“姊妹服装”,到时候在南京路第一百货公司摆个柜台,赚全国人民的钞票。
双凤想得正美,突然一团乌云飘来,遮住了她的视线。
再定睛一看,哪里是块乌云,分明是个人,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
“这位同志,这里不可以停车的。”
人民警察冲她敬了个礼,让她把证件拿出来。
双凤跳下车顶,掏出驾驶证。
“双……凤?”
警察有些惊讶,特意后退了半步,“这车是你的?”
“什么意思啊?难道我像是偷车贼么?”
双凤眼珠子一蹬。
她刚才看着小警察长得浓眉大眼,腰细腿长的心里还有些好感,怎么一开口就跟吃了韭菜炒大葱一样臭不可闻。
“我不是这个意思……双凤,你不记得我了?”
警察指了指x自己的脸,见双凤不为所动,干脆把头盔脱了下来,用手耙了耙头发。
双凤眯起眼睛打量了半天,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
“小学毕业那天,我送了一本本子……”
“乖乖隆地洞,居然是你!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双凤惊得把苏北话都甩出来了。她指着他,脑子飞速旋转,却实在想不起他的大名。
“刘强。”
“对!刘强!你居然长这样了,你居然当警察了?”
双凤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口中“啧啧啧”不断。
这小子上学的时候没少打架,是少数几个成绩比她还差的问题儿童,现在穿起警服来竟然挺人模人样的,他要是不说,自己怎么都认不出来呢。
“既然是老同学,帮忙帮忙高擡贵手吧。”
双凤双手合十,故作可怜,刘强笑着把证件还给她。
“你真是不得了,连车子都买了,现在在哪里发财?”
“谈不上,做点小生意。”
双凤眼珠一转,“刘警官,你结婚了么?有女朋友了么?”
刘强抿了抿嘴,脸蛋一红,“你,你问这个干嘛?”
“你别误会,我现在做的就是服装的生意。你要是有女朋友,我送你两件衣服,后备箱里就有几件样品。”
刘强歪过脑袋笑了笑,“那可惜了,我没有女朋友,贿赂不了我。”
“什么‘贿赂’那么难听。统共也没多少钱。不过男装的话那你就要等等了,我最近没进男装。等我进了货,给你送两件来。”
刘强没说要也没说不要,看着双凤红扑扑的脸蛋笑着问,“你呢?你结婚了么?有男朋友了么?”
“快了。”
“什么快了?”
“快结婚了,年底。”
“哦……”
语气里有几分说不出的遗憾。
两人分手前交换了联系方式,双凤盘算着多认识个人多条路子,一脸和气地和他说再见。
“双凤。”
“哎。”
刘强已经骑上他的警用摩托了,突然回头喊她。
双凤把脑袋探出车窗。
“你现在真好看,是个大姑娘了。”
他说完,“噗噗噗”地把车子开走了。
郊区风大,机场旁还有几个大型工地,大风卷来黄沙伴随着不知道哪里飘来的芦苇的白毛扑了双凤一脸。她眯着眼睛看着小警察和他小摩托远去的背影,把下巴放在窗框上许久。
回到医院,正巧陆文联已经等了很久。
“不是说送亚非很快就回来了么,怎么耽误那么久。我本来想等你一起晚饭的。”
陆文联手里端着饭盒,是在医院的病号餐。
“遇到个警察把我拦住了。说了两句话……你不说我还没觉得饿,一会儿一起出去随便吃点吧。”
双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小陆的妈妈又开始抱怨了。说双凤乱花钱,请得什么外地护工上海话都听不懂,做事又粗手笨脚,就是在浪费钞票。
“怎么又要出去吃,动不动就要出去吃。外面小饭店的饭菜有多恶心你不晓得啊?你看看人家住院的,都是子女媳妇天天烧好热菜热饭送过来的。你不给我送饭我就不说什么了,怎么又叫我儿子出去吃饭?以后你们结婚了也准备天天在外头吃么?”
陆文联脸色一僵。
“这种女人有什么好娶的,你还为她辞职?我看你真的脑子昏掉了。”
双凤看陆文联的表情,画了蓝色眼影的大眼睛瞪了瞪他,意思让他说句话。
陆文联为难地看了看双凤,又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气势汹汹的姆妈一眼,低下头不言语。
双凤的心“腾”地一下落下去了。
“说话呀,文联你哑巴了,你到底跟妈说句话呀?”
陆妈妈还在喋喋不休。
双凤突然轻轻说了一句,“那就不要结婚了。”
病房里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既然不喜欢,那就不要结婚了。反正还没有开结婚证,一切都来得及。”
“这怎么可以,亲戚朋友们都知道了,厂里的人也知道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陆妈妈以为她在开玩笑,轻蔑地笑了笑,“我们陆家可不是这种不懂礼数的人。”
“你自己说不喜欢我,又说一定要结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怕双凤歇斯底里的大喊引来走廊里的医生护士,小陆连忙关上房门。
“小陆,不结了吧,算了。”
双凤喊完之后,觉得长久憋在心里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石头一下子消失了。
“这怎么可以,双凤,我是喜欢你的呀,你不要听我妈妈瞎说。妈妈,你不是这个意思,你其实也喜欢双凤的吧?”
小陆拉住双凤的手,转过头看他妈。
“我……我说什么了。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两个现在都不在厂里做事了,能省一点是一点,根本没有请护工的必要。”
小陆妈捏着被子结结巴巴,“再说了双凤……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一点都说不得呢?谁家婆婆不是这么跟媳妇说话的,我是把你当做自己人才这么教你的。婆婆教媳妇天经地义,怎么你还说不得了?”
双凤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惊慌失措的小陆,冷笑一声。
“我想和小陆结婚是因为他对我好。你儿子对我好和我非要听你的话是两码事。你儿子是你儿子,你是你。我双凤过去二十多年里没有吃过你陆家一口饭,没有受过你半点恩惠,我答应小陆来照顾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妈妈,是你沾了你儿子的光,不是因为你本身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
她一点点把手从陆文联手里抽出来。
“你儿子跟着我做生意我也没有亏待他。他辞职这半年多赚的钱比前几年在厂里工资奖金加起来都要多。他不是为了我辞职,他是为了钞票辞职。”
“双凤……”
“我双凤在你家身上到现在没有捞到半点好处,说起来也不知道谁吃亏。”
双凤退到门边,拧开把手。
“小陆,明天上午我过来,把你给我的东西还给你。至于我送给你的东西……你爱留不留。”
说着,摔门离开。
小高跟皮鞋在水门汀地板上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双凤双手插在夹克衫的衣兜里,高高地擡起下巴,不叫眼泪留下来。
长到那么大,小陆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她又不是铁石心肠,看不出小陆是真的喜欢她。他捧着心来,双凤自然也准备全心以对,然而结婚就不止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家人的事情了。
住在上只角的看不起住下只角的,上海人看不起苏北人,有编制的看不起个体户,双凤心里清楚,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忍受。
结果还是高估了自己。
“双凤,双凤你不要这样,我们好好谈谈。”
陆文联追上来苦苦哀求,他眼睛泪汪汪的,像只被主人丢掉的小狗。双凤承认,自己当初看上他,就是因为喜欢看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小赵半夜里拦路用刀子威胁她的往事在双凤的心里投射下了巨大的阴影,她不想重蹈覆辙,才会选对她永远软言软语好声好气的小陆。
可她没想到的是,小陆不但对她没脾气,对他自己的妈妈更加没脾气。他就像是一块软绵绵的橡皮泥,一朵棉花糖,不会伤害别人,但也不会保护爱人。
“没什么好谈的。你要是想要和我一起继续做生意,那我们就继续搭档。你要是不想,反正你爸爸还没退下来,把你塞回纺织厂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双凤忍着泪,“就这样吧,分手了!”
陆文联看着双凤决绝而去的背影,双手痛苦地抱头,不明白怎么就一会儿的功夫,到手的老婆没了。
红色的桑塔纳在路上狂奔,双手握着方向盘,双凤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眼泪融开了黑色的眼线,冲掉了蓝色的眼影,两道黑水沿着面颊蜿蜒而下。
她哭得伤心,又要看前面的路,没注意到一部警用摩托紧紧地跟在桑塔纳的后头。
趁着前方闪起红灯,警察拦下双凤的车。
“我说双凤,你今天是非要被罚一次才开心是伐?”
“你知道你刚才乱变道几次了伐?你还踩线!”
无巧不巧,来人还是刘强。
“刘强!”
双凤哭得像只小花猫,“怎么办啊刘强,我好像结不了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