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同于阿宝想象中灯红酒绿,奢靡颓废。斯纳库里面静悄悄的,一桌桌的男女低声叙话和一般的清吧没有什么区别。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阿宝注意到这里客人也好,陪酒女也好年纪都普遍偏大,最年轻的看起来都有四五十岁的模样了。
“哎呀,这位客人是走错地方了么?”
单独坐在门口这一台的女人在见到阿宝后眼睛一亮,接着用手捂住嘴巴笑了,“这里可不是你这样的小哥哥来的地方哦。”
“我……我来找人。”
阿宝面上一红。
“你要找谁?”
他这句话像是往平静的湖水里扔进了一块石头,顿时搅动了半个琵琶湖的水,惹得女人们纷纷起身朝他看来。
“啊呀,真年轻啊。”
“不会是来找爸爸的吧?”
“不会是来找妈妈的吧?”
“那我就是他妈妈,哈哈哈……”
毕竟是风月场里的女人,纷纷开始打趣起来。她们身边的男人们也津津有味地看着阿宝。这里的客人彼此都认识,难得走进来一张陌生面孔,还如此地年轻,不由x得让大家觉得眼前一亮,就像在死水不惊的平淡生活里发现了什么新趣味。
“客人,我来帮你吧?”
一记温柔的声音从阿宝背后响起,他缓缓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缓缓地朝自己走来。
女人很瘦,宽大的和服穿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弱不胜衣之感。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女人的脸庞,只看身形的话还以为是个少妇。直到她走到阿宝面前轻轻地弯腰鞠躬,阿宝才在她的耳朵,脖颈出看到了即便是化妆也无法掩饰得深深皱纹,判断出眼前女人的年纪恐怕不在自己的姆妈之下。
“我来找‘洁子’。”
此言一出,众人像是炸了锅一样哄笑起来,两个喝多了的男客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洁子,什么时候搭上了那么年轻的小哥?”
“妈妈桑魅力无限,居然被小哥追到店里了。”
“妈妈桑,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介绍给我吧。”
在阵阵揶揄声中阿宝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女人就是“洁子”,并且还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来,跟我走……”
女人伸出手,轻轻地搭在阿宝的手背上。阿宝浑身过电似得一颤,还不等脑子思考,身体就飘飘呼呼地跟着过去。
直到他坐进角落里的卡座,后知后觉地看着侍应生端来开好的酒,这才如梦初醒地瞪大眼睛。
他虽然没吃过猪肉,好歹看过猪跑。知道这种地方可不能随便开酒,搞不好半个月的生活费就没了。
“难得有你这样年轻的小帅哥来找我,怎么会让你花钱呢?”
洁子柔声说着,为他倒了半杯威士忌,“来,为我们的初遇干杯。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来找我,今天你都是我最最珍贵的客人。”
她柔声细语,低头看人的模样是阿宝此生从未见过的谦卑和动人。都说女人的风韵不在长相,也无关年纪,关键是眼角眉梢的眼波流转和举手投足的妩媚生香,阿宝想说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吧。
他接过酒杯抿了一口,酒很醇厚,只一口阿宝就感觉自己要醉了。
那女人也不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倒是轻声细语地和他聊起天来。阿宝低低地说,她细细地听。在听说他是来自上海的留学生后,女人有些惊讶,旋即和他聊起了自己听说过的有关上海的话题,聊起了村松梢风的小说《魔都》,聊起了李香兰唱的《夜来香》。
阿宝过去听说过日本斯纳库里的女人和普通出卖色相的女子不一样,各个肚子里都有东西。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已经这把年纪却还有男人络绎不绝地前来为她们捧场。与其说她们出卖的是身体皮肤,倒不如说是提供了一种精神上的慰藉。
“不,不能再喝了……”
两杯酒下肚,阿宝明显感觉到大脑开始昏昏沉沉。他眯起眼睛环顾四周,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刚刚发现店里的墙壁上一幅一幅挂着的都不是装饰画,而是放大了的照片。一盏小小的灯从照片的左上方打下,或大或小的相框里大部分都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照,间或夹着几张彩照。照片上的人清一色都是姿容不错的女孩子们,露出或是温柔或是灿烂的笑容。
“这都是我们的姐妹哦。”
洁子指着照片笑道,“都是从年轻的时候就在这里做事的姐妹。”
阿宝点点头,他发现有墙壁上有几处地方颜色明显和周围不同,应该是原来挂着照片,后来被人拿走了。
“嫁人的姐妹,照片就不好挂在这里了。”
洁子看出了他的疑惑。
“那还真不少。”
“死掉的也不在上面了。”
洁子低低地笑了,她侧着脑袋看着他,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秋水。
“你猜是嫁人的多一些,还是死掉的多一些?”
她的眼睛直勾勾的,让阿宝不由得想起了作家坂口安吾笔下的那个盛开的樱花树下的女人。武士听任女妖精的挑唆杀掉了之前的几个妻子,还不断砍杀无辜百姓的人头来供她玩乐。女人把那些人头放在身边,扮家家似得为它们梳头,为它们打扮,让它们依靠在一起接吻,争吵……
阿宝想,那个武士面对的一定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吧。这样的东洋魔女,别说是别人的人头了,即便她讨要武士的性命,那个男人恐怕也会甘之如饴。
阿宝甩了甩头,下一刻目光却被自己右后方的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甚至已经泛出了淡淡的黄色。不过相片中的人和物却还是清晰可见。照片的中央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一头短发的她怀里抱着一束玫瑰花,不远处是一片海港,海鸥从她的头顶掠过,虽然只有黑白两色,阿宝却觉得能从照片里感受到夏日码头上炙热的阳光。以及比阳光更加耀眼的少女的笑容。
他看着相片上女人的眉眼,鼻子,嘴唇,再回头看了看洁子。
“很漂亮吧,年轻时候的我。”
洁子侧着头笑了笑,动作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是那判若两人的面孔生生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一股寒意从阿宝的心底升起,与之相伴的还有满腔的愤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从皮夹子里抽出两张千元大钞往桌子上一扔,接着拎起外套毫不犹豫地往店外走去。
这个男人,这个叫做山田的男人……他居然敢,他怎么敢!
————
趁着焖米饭的时间,盼盼拿出报纸在求职那栏一边看一边打圈。她想找一份家附近的兼职。
巧娣姆妈第一次打来越洋电话,心急如焚地说囡囡已经被沈庆生抢回了沈家。对方还问她要五百块钱的抚养费。她不给,沈庆生就自己动手。邻居们知道这个小畜生吃过官司,刚从里面放出来,谁也不敢上前帮忙。
姆妈还说了,沈庆生放话,以后每个月的一号都要到杨家来拿钱,让她提前准备好。
五百块……
盼盼叹气。
在纺织厂的时候,沈庆生和她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数。何况当初他们刚离婚的时候,照理说他每个月要付给盼盼母女五十块的抚养费。然而她半毛钱都没有拿到过。
姆妈说沈庆生出来后,他们街道里给他安排了一个保安的工作——让一个坐过牢的人当保安,也亏他们想得出来。不过沈庆生的心思压根也不放在这份工作上。他夜里值班的时候不是喝酒,就是找人打牌下棋,把个保安室弄得乌烟瘴气很快就被开除了。
如果说沈庆生在坐牢之前只是小坏,那么在里面“进修”了两年后简直出来之后那简直就是坏得流油。据说他如今整日里游手好闲带着一群盲流到处晃荡,蹲在马路旁给人开赌局,还倒卖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香烟和录音磁带,成了他们那片的流氓头头。
无法想象他在里面是如何表现“出色”,才瞒过了狱警和教官让他提前出狱。
盼盼放下笔,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去探望一下杏子。
自从上回去看过她之后有一个礼拜没有见面,店长说她要到月底才能回来上班。她想问问杏子那份制衣店的工作还有希望么,时间过了那么久,小林先生有没有招到人。
听见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盼盼忙放下笔前去迎接。
打开门的是三姐竹子,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冲着盼盼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这个月的第二次了……盼盼打开冰箱,把姐姐带来的东西分类放进去。
竹子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要来一回,每回都选山田晚回家的日子。
“上次我放在你这儿的酒呢?啊,找到了。藏得真不错,没有被一男发现。”
竹子走进厨房,在放酱油和各种调味料架子的最后放找到了混迹其中的一瓶清酒。
“你也来一起喝吧,我带了下酒的小菜。有蛤蜊,还有章鱼……”
竹子看到放在小桌子上的报纸,上头用红笔圈出来几个待定的工作。
盼盼急忙拿走报纸。
“既然都能找这样的工作了,你的日语水平应该很不错了吧。”
盼盼装傻了好一段时间,突然被揭穿只好尴尬地笑笑。
下一秒,一只倒满了清酒的酒杯就被放到了她的面前。
“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