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盼盼躺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
已经是凌晨时分,她却没有半点睡意。
这片住宅区晚上很幽静,正因为幽静的缘故很多白天听不到的声音到了夜里反而格外明显。比如道路两旁绿化带里的虫鸣,比如夜归人骑着自行车上坡的声音,又比如几百公分的地底下地铁列车跑过时闷闷的轰鸣声。
这是盼盼来到日本后头一回睡的那么晚,虽然人人都跟她说东京的晚上很热闹,她却从来没想到要去市中心看一看。
盼盼小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上海又被称作“夜上海”,因为家附近一到夜里八九点,马路上就看不到什么人了。如果是冬天的话,基本上吃完晚饭人人都钻进了被窝。
有时候半夜起来,听见不远处黄浦江上传来的声声汽笛声和弄堂外的马路上偶尔飘来小贩的叫卖——“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香炒糯米热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寒冷的夜里,那吆喝声比江上的汽笛更加凄凉,听得人只想落泪,盼着他多卖出几碗粥,几包果子,可以早点回家去。
后来电影院恢复了夜场电影,再后来电视机和无线广播开始普及,上海的夜晚才逐渐热闹起来。
听双凤说,这个城市里其实有很多跳舞的地方,地下的舞厅里有人偷偷地在跳交谊舞,什么伦巴,桑巴,吉特巴。都是巧娣姆妈嘴里津津乐道的老上海才有的景象。
不过盼盼是不敢去的,她听说有青年男女在家里跳贴面舞的时候被联防队员和警察抓走了。女孩子当场被剃了“阴阳头”,男的则因为和不同的姑娘跳舞,犯了“流氓罪”被抓了进去。
到了这里可好,男男女女随便怎么勾搭都是合法的,连“那种店”都是合法的。
盼盼的眉头颤抖,说不出现在是什么心情。
终于,她听见门锁打开的“咯哒”声,接着是钥匙被放在玄关处的小柜上的声音和布料摩挲的声响。
脚步声穿过厨房,越过客厅,踩上楼梯。楼梯的木头有些腐朽了,吱吱嘎嘎作响。
盼盼在男人走入卧室前的一刹那闭上眼睛。
“睡着了么?”
打开卧室的灯,一男走到床边。
男人挨着床沿坐了一会儿,愣愣x地盯着盼盼的侧颜看了许久。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炙热视线,盼盼拧起眉头,紧紧地抿着嘴巴。
就在她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山田站了起来,走进浴室。
听着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盼盼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坐了起来。
男人脱下的西装被随意搭在床尾。
盼盼爬到床尾,拿起西装。
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仔细再闻,有一股淡淡的女人脂粉味。
是蔷薇花的味道。
一边注意着浴室那边的动静,盼盼一边小心翼翼地掏着西服口袋。左右两边的口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盼盼想了一下,伸手去摸内侧袋。
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落在掌心,是一盒火柴。
在见到花火上印着的LOGO后,盼盼的瞳孔猛地颤抖起来。
MyLady
和霓虹灯招牌上一模一样的花体字,一模一样的粉红。
她突然想起来,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火柴盒了。以前给山田洗衣服的时候偶然也掏出过两个,当时也没有多想什么。毕竟山田是出租车司机,每天都拉客人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柏青哥店的的火柴盒,卡拉OK店的火柴盒。每回她洗衣服的时候都能翻出来一两个,就随手放在玄关处的小盒子里。
水声渐渐停息,盼盼轻手轻脚地把火柴盒重新放了回去,又把西装按照原样放好。
躺下来的时候,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感觉自己像是个女特务。
盼盼突然想笑。
小时候那么喜欢女特务的模样,现在到了日本倒是当真自己做了一回。
很快,山田洗完澡爬上了床。
因为害怕弄醒小妻子的缘故,他贴心地靠在床的另一边睡,连被子都不敢多盖一点。
鼾声响起,盼盼缓缓睁开眼睛,眼珠子朝一男的方向滚动。
窗户下一辆货车经过,车头的大灯携着两束光芒照亮了前路。光亮从窗帘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偷偷地投映在一男的脸上。盼盼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眉骨下深凹下去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并不是那么地老。想必年轻的时候也很英俊。
记得刚嫁来日本不久,盼盼也提出过想要看看一男年轻时候的照片,他却说那场大火把家里能烧的都烧的差不多了,再后来也没怎么拍过。
车辆匆匆行驶而过,带走了最后的一缕光线,盼盼收回目光。
被子底下,她摸了摸胸口,内心五味杂陈。
除了气愤,更多的是苦涩。他们才结婚不到半年而已,山田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和酒家女勾搭上了。他和自己上床的时候,也在想着那个女人么?
盼盼咬着嘴唇。
一个更大的恐惧啃食着她的心底。
杏子说那家MyLady里的陪酒女们接待的很多都是交往了多年的老客人,他们和那些女人的关系往往都已经超越了金钱,成为了多年的朋友乃至情人关系。
所以那个妈妈桑会是山田年轻时候的情人么,他们的关系保持了多久呢?山田他如果已经有了女人,为什么还要远渡重洋去到中国和自己结婚?
各种猜想就像是在大脑里放电影,让盼盼整夜未眠。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功夫来管这件事情了,因为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远比山田出轨来的更加严重。
第二天一早盼盼接到邮递员送来的来自上海的一封信件。拿到信的时候盼盼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上一份信不过才发去上海一个多礼拜,照理说姆妈的回信没有那么快。
一定是出大事了。
拆开信封,盼盼快速浏览起来,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信里姆妈说沈庆生出狱了,他因为在里面改造的时候表现积极似乎有什么立功表现,所以本来应该是三年的刑期被减到只有两年多一些。
算算时间,盼盼接到这份信的时候他就已经自由地走在上海的街头了。
杨盼盼扶着门框,只感到一阵目眩,那久违的恐惧又从心底的角落里苏醒。那曾经被打倒抱头痛哭、泗涕横流,连做人的尊严都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又回来了。
自己已经逃到了东京没错,可是姆妈怎么办。
最关键的是,囡囡怎么办?
盼盼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知道那个男人绝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过她,甚至说不定会对孩子动手!
————
杨盼盼苍白的脸色和不安的神情引起了阿宝的关注。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阿宝一边盘货一边回头问。
今天有新产品需要清点入荷,照理说这样的活儿轮不到新人。不过看她数了半天都毫无进展,阿宝不得不上前接过清单,让她到一旁先休息一会儿。
盼盼双手捧着茶杯,脸色煞白地靠在墙边,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
“那是你家出了什么问题?”
阿宝顿了顿,“是你现在的丈夫,还是你原来的丈夫?”
盼盼看了他一眼,惊讶于他的敏锐。
“那就是都有了。”
阿宝推了推眼镜,“不介意的话,和我说说吧。”
盼盼本不想把自己的家丑摊在别人面前的,可是在东京这个异国他乡,阿宝是她唯一一个数得上的朋友。何况阿宝曾经救过她的命,见过她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
“放心,沈庆生没有那个胆子,不会把你妈和囡囡怎么样。不过他坐过牢,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再结婚……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会和你抢囡囡的抚养权。”
休息时间,两人来到顶楼,阿宝帮她一条条分析。
“我虽然有囡囡的抚养权,但是现在在日本,他如果要接孩子回去的话,我姆妈也没办法。”
盼盼太知道自家姆妈的想法了,在她心里囡囡总归是姓沈的,交给沈家天经地义。
“所以他应该会问你要钱,要孩子的抚养费。”
“如果只是要钱的话倒也还行,最多我再多打一份工。”
盼盼想得太简单,阿宝也不好多说什么。
一夜夫妻百夜恩,就算分开了也还是有感情的。说到底,他只是个“外人”罢了。
“那么你现在的老公呢,他又出了什么事情么?”
“我不想谈他……其实也没什么的。”
盼盼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和阿宝讲沈庆生,却不愿意和他分享现下的生活。
她不想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嫁过来,却还是把日子过成了一地鸡毛。
阿宝点了点头,也不勉强她。
“以后有事不要憋在心里,和我商量商量。”
“阿宝,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盼盼忍不住问道。
“我们是邻居,是同学,是朋友,这难道还不够么?”
阿宝笑笑,“不知道,我之前一个人在美国念书那才真的叫做孤单。我们学校里别说中国人了,亚洲面孔都看不到几个。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黄皮肤的,结果不是菲律宾人,就是韩国人。能在异乡遇到老朋友,真的很不容易,大家也都会相互扶持。”
听他这么一说,盼盼回想起自己刚来东京那一会儿,日本话是说不来也听不懂,当真是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仰起头笑道,“谢谢你阿宝。”
阿宝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垂下头。
镜片的后方,男人深褐色的眸子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