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巧娣不知道亚非准备怎么做才能让小吴再吃吃苦头,倒是从广东出差回来的双凤知道了这件事情后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她说亚非实在是不把她当小姊妹,这种事情居然没有让她参与。不然她可以把那一对狗男女打得头破血流,还要拉着他们光屁股游街,从公寓的一楼走到顶楼然后再从顶楼走下来。
“然后呢?”
亚非问。
“然后么……”
双凤抓了抓头发。
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然后”,左右先出掉一口恶气就是。
“然后我也跟着一起丢脸。全世界都知道我周亚非的男人出轨了他一个什么读书会的同学。他们会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小吴的老婆只会天天在家做饭带孩子,黄脸婆一个。小吴在家里得不到慰藉才会到外面去‘野花花’,找个知识女青年,是伐?”
“你也不能说不上进,你不是还在学英语么。”
双凤很尴尬。
“学了几个月,一百个单词都没背下来。不是军军的爷爷病了要人伺候,就是军军得了手足口病要照顾。小吴一回家就钻进书房,除了出来吃顿饭,外面天塌了也不管。我要管老的,要管小的,我倒是想读书……我有空么。”
巧娣点头。
她说她过去也是这样,也只有离了婚了,家务和孩子都交给妈了这才松口气,可以做点自己的事情。
双凤看看亚非,又看看巧娣,算了算谈恋爱结婚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越想越不划算。
她如今钻进钱眼子里,口头禅变成了“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一想到过去在小赵的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还要被他威胁,双凤就懊悔到不行。
她心想自己决定这辈子都不结婚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看看师父,比自己贤惠一百倍,又吃苦耐劳,还不是照样被老公打。再看看亚非,读过的书脑子又好,家里还有钱,老公还是一样要出轨。
结婚?结个屁!
谁都知道亏本的买卖不能做,明明结婚只对男人有好处,怎么还有那么多女人跳火坑?
上海话里说“结婚结婚,热昏热昏”。果然只有女人热昏了,才会跑去结婚。说以“婚姻”的“婚”就是一个女人脑袋晕了,“婚姻”的“姻”就是把一个挺好的人困在别人的嘴里。
亚非的策略是对的,她回到娘家住了好几天,弄堂里一直风平浪静。哪怕是最喜欢传闲话的那几个老太太也对亚非的婚变一无所知。她爸妈那里,她只说小吴最近要考一个证书,要在家里用功,让她也不要打扰。亚非妈妈问儿子怎么办,亚非说婆婆说要带,她妈妈也就不多话了。
巧娣赶在月中交掉了这一季度的货,她开始为衣服的新花色筹买布料。双凤从广州回来带了很多新玩意。
巧娣手里的这件铆钉牛仔服就是双凤从广州带回来的最新款。她把这硬邦邦的衣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并不能感受出它好看在哪里,然而双凤却一口咬定这样的衣服将来会大火特火,如果巧娣也做不出来,她就准备从外面搞一批到上海来卖,保证一抢而空。
“你到底是从哪里搞来的衣服。还有这个弹力裤子,真是夹屁股,吊裆。”
“这个么,不能说。”
双凤笑得眉眼弯弯。
从广州回来,双凤最大的变化就是脑门上的刘海变成了黄色。但并不是很明显,只有在阳光格外好的时候才能稍微看出那丁点色彩的变化。双凤对此很不满意,她说她在中英街这边朝香港那边瞧,那边女人的头发长的短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也不用像她这样偷偷摸摸。
巧娣笑着摸了摸那被摩丝揉过而显得硬邦邦的发丝开玩笑说,“黄毛丫头就是黄毛丫头,看上去果然显得年轻。”
“对了师父,下班回来的时候路过‘向阳红’。喏,你自己的照片怎么忘记拿了,我在橱窗门口看到了就帮你拿回来了。”
双凤把一个白色的信封放在缝纫机上。
“你知道伐,照相馆的老板把你夸的花好稻好,说自从在橱窗里放了你这几张艺术照,每天都有小姑娘来问。想要拍得和你一样,照相馆的生意一下子好起来了。”
巧娣低头笑了笑,打开信封。
里面有七八张照片,都是她之前去工厂附近的照相馆拍的。
和上回匆匆忙忙拍的证件照不一样,这一次她化了精致的妆,把她前段时间做得最受欢迎,最洋气的衣服带了三四套过去。照相馆老板兴奋极了,抱着相机前窜后跳,又是站在台上,又是趴到地上,真把巧娣当做专业的模特对待,前前后后拍了三五个小时。
巧娣不好意思耽误他那么长时间,老板却又旧事重提,请她允许他把相片放在门口的橱窗里。这回巧娣不再拒绝,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
这段时间巧娣一直忙着筹措新款,加上又出了亚非这档子事情,她一直就没想起要去取照片,也不知道那艺术照放在橱窗里多久了。想到周围的三四个工厂里的工人们还有街上的路人们来来回回都能看到自己的照片,巧娣觉得既害羞又自豪。
“这几张好,我帮你交给金姐。”
双凤从里面抽出两张照片,准备塞进坤包里。姓金的女人催她要巧娣的照片好几回了,说万一什么时候外国姻缘就来了呢,机不可失。
“哎……你让我再想想。”
巧娣去抓她的手。
“怎么师父,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你做衣服,我跑单帮,攒下钞票出国呀。”
金灿灿跟双凤说,不止国营厂子可以搞劳务输出,私人也是可以出国干活的。比如可以到日本去当研修生,包吃包住还有工资可以拿。
双凤虽然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觉得没有做生意来的有意思。不过她想着多一条路子也好,于是也跟着巧娣一起存出国的费用。
“我……我还是放不下囡囡。我出国了,我妈先不说,孩子怎么办。”
巧娣低下头,“我觉得现在这样蛮好的。做做衣服,贴补贴补家用。就当以后给囡囡筹学费。只要沈庆生不来纠缠我,这样过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非要背井离乡……说实话,我有点怕的。”
她毕竟不是双凤,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她有女儿,女儿就像是一件小棉袄,又像是一条甜蜜的锁链,把巧娣心甘情愿地锁在此地。她不贪求大富大贵,只要岁月静好。
“师父,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双凤叹了口气。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喧哗声。巧娣妈抱着囡囡上楼,慌慌张张地x说,“巧娣,快下去看看,有人来找你。”
“是不是又是沈庆生那个畜生?好呀,可算遇到他了!”
双凤精神为之一振,撸起袖子,“师父,你别怕。你家后门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打电话,不管沈庆生带来多少人,这次都叫他有来无回。”
双凤现在不得了,在厂里进进出出的时候手下都领着一群男业务员,很有些大姐头的味道。双凤讲义气,又能喝酒,关键时刻豁得出去,把这些原来很看不起她的男人们收拾的服服帖帖。要他们来给巧娣撑场子,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不是,沈庆生是带人来了。不过不是那些小流氓……哎,你们自己下去看了就知道了。”
巧娣妈急得话都说不清楚。
巧娣和双凤走到楼下,就见着客堂间里站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为首的自然还是那个人嫌鬼恶的沈庆生,其他的几个人则清一色戴着大盖帽,袖管上别着红袖章。
“你们谁是杨巧娣?”
其中一个女同志走到楼梯前高声问道。
她的声音像是拉到最高音的胡琴,刺得巧娣耳朵疼。
巧娣妈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这样的人,这样的说话腔调,让她想起了二十年前“向阳红”裁缝铺被砸掉的那一天。那天就是这么一个差不多说话声音的,穿着绿色军装,腰上捆着粗粗牛皮皮带的女人带着一群人冲进了他们家,摘下了店铺的招牌。
“我就是。”
“她就是!”
巧娣和沈庆生同时说到。
巧娣挑起眉毛,一双杏仁眼里顿时盛满了怒火,她死死地盯着沈庆生,把后者看得陡然心虚。
“干,干什么?你还瞪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揭发你来的。这几个都是公家的人,是不怕你这个刁女人的。”
沈庆生看到身后几个穿制服的同志,觉得自己又有了底气。
“我们是工商局的。杨巧娣,有人举报你私底下开裁缝店给人做衣服。没有营业执照不算,还逃避纳税,有这回事儿么?”
看着沈庆生一脸得意的表情,巧娣一下就明白了。
除了他,还有谁会和自己过不去举报他……这个沈庆生真的是一点活路都不打算给她!
她看了眼双凤,想到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真是天真又幼稚。她是想太太平平守着囡囡过一辈子,可是囡囡的爸爸根本不打算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本来还奇怪,怎么这段时间一直都风平浪静的,还想着沈庆生是不是学好了呢。
见巧娣不回答,女人朝后面使了个眼色。
“不好意思,我们要到楼上检查一下,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非法经营的情况。”
说着,带着人马越过巧娣走了上去。
“沈庆生,你好啊……”
双凤咬牙切齿。
“哈哈,我当然好。不过你们两个就不好了。”
沈庆生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脸流气地贴近巧娣,把巧娣贴到了墙角跟。
巧娣拧着眉毛,别过脑袋。
自从和巧娣分开后,也不知道他过得是什么日子,一身烟酒的臭味隔着老远就能味道。下巴上胡子拉碴,面颊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现在的沈庆生就是一个恶鬼。
他要把所有他觉得对不起他的人拉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