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出国的念头自打在巧娣的心头扎了根,就如同春天的野草一样开始漫山遍野地生长。
只是出国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五万块。
要几年才能存到五万块?
巧娣记得自己和庆生结婚的时候,连打家具加买电器,摆酒席一共才花了一千多块而已。
她拿出存折,因为结婚以来庆生都没有出过生活费的缘故,存折上的余款只有不到一百块。
倒是另外有一张后年才到期的定存,是婚礼和囡囡的满月宴时候收的份子钱。和定存摆在一起的还有两张明细单,写满了人名和对应的金额,这些都是巧娣妈嘴里的“人情世故”,将来要准备按照行情还礼的。
哪怕这张定存也不过只有两千块,和五万块的数目相去甚远。
双凤听说后,怂恿她干脆也一块跳到销售科来做女销售员。
“我?不行不行的。我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喝酒,耳根子也软。关键是组长和主任他们也不一定会放人啊。”
双凤走了,加上之前出国的凤英,他们组里一下子少了两个熟练工。新来的女工虽然态度认真,但是手脚没有她俩麻利。这段时间产出的羊毛绒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大打折扣。组长急得嘴上冒泡,怎么可能放走最能干的巧娣。
“师父,你信不信我?”
双凤抓住巧娣的手。
“怎么说?”
“师父,下礼拜我要去一次徐州,这次科长让我挑大梁。”
双凤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我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我打算这一次带一批东西去。”
“带什么?”
“上海的毛毯,大衣,还有袜子什么的。装车的时候和厂里的样品混在一起运过去。”
这年头有一个“投机倒把罪”,抓的就是双凤干的这种事儿。她能告诉自己,说明对巧娣这个师父是充分信任。
“能赚很多钱么?”
双凤明白,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不急的。这次就是带样品过去而已,看看能不能打开销路。下次才是大头。”
双凤掰着指头算,“这次我和当地几个百货公司的采购见面,喝酒,给他们留一些样品。关键是下个月——你知道的,广交会。”
一年一度的广交会,对他们纺织厂来说至关重要,去年就是靠着外贸订单让整个厂子的效益翻了一番。为了今年的广交会,年初设计室那边搞了很多新花型,就是为了打开欧美市场。听说这一回两位厂长准备亲自带队,带上销售科的人在那边大干一场。
“你也要去广交会?”
“我去干嘛?如果我会外语还好说,否则年轻的女同志在那种场合最多当当礼仪小姐。”
双凤不是不愿意去开阔眼界,但是如果只是被人当做花瓶,她才不干。
“我趁着广交会的当儿,带货去徐州。”
双凤挑了挑眉毛,一脸神气。
“这一次,才是真赚钱的买卖。”
“那……风险很大吧?”
巧娣被她说心砰砰乱跳。
“富贵险中求嘛。”
双凤最近说话越来越有江湖气。
她最近不爱去电影院看爱情片了,觉得那些你侬我侬,软绵绵的电影没什么意思。倒是一头扎进了录像厅,在香港电影的快意恩仇里寻找自己人生的指引。
“师父,你要是信我就投资我吧。”
巧娣一开始不懂她的意思。经过双凤的一番解释后终于明白,双凤带货需要本钱,她虽然在去年赚了不少,但还是远远不够。用现下时髦的话来说,双凤正在拉赞助。
“赚了钱,你那一份的利润我一分不要,连本带利全部都给你。”
双凤已经偷偷拉了不少“赞助”,除了巧娣,还有原来组里和她玩的特别好的两个小姊妹。不过那些都是未婚的姑娘,工资大头都在各自的姆妈手里,准备攒着做嫁妆,所以还差口气。
“差多少?”
“三千!”
双凤看巧娣神情有些为难,急忙改口,“两千,两千也够了……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双凤,我给你两千,你能还给我多少呢?”
提前解约定存的话,就只能按照活期存款来算利息了,差好多钱呢。
“起码翻一番。要是这条线跑得顺利,将来我隔两三个月就去一次,五万块钱……洒洒水啦。”
“洒洒水?”
“是广东话,就是我们上海话里‘毛毛雨’的意思。”
巧娣听她信誓旦旦,当天下了班就去银行,在柜员惋惜的眼光中取出了两千元整钞交到双凤手上。
“双凤……你一定要赚大钱啊。”
她拉住双凤的手,就像握住自己的未来。
————
一个多月后,巧娣和一群借钱给双凤的小姊妹们没有等到双凤和她带回来的大把钞票,倒是等到了双凤失踪的消息。
“失踪?怎么可能呢?她不是带了两个助理去么?”
厂子里能说得上话的领导都去广州了,巧娣还是从车间主任这里听到的消息。
交了货,双凤他们坐运货车从徐州回上海,没想到却在半路遇到了抢劫。
“巧娣你都没有离开过上海,不知道外面有多乱。跑长途是最危险的,尤其是汽车长途。徐州那个地方你难道不晓得么?又是苏北又靠近山东地界,乱是乱得不得了……你自己看看。”
主任拿出几张报纸,巧娣看过去,都是最近的一些什么拦路抢劫的消息,甚至还有打劫火车的新闻。
巧娣脚下一软,差点晕过去。
“电视新闻里不是说有‘严打’么?”
“为什么要严打,还不是因为犯罪分子太猖狂。‘严打’‘严打’,年年严打年年打,这种事情是野火烧不尽的。”
主任摆摆手。
“他们科长原本是不准双凤这样的女同志去的。但这是她好不容易拿下的客户,总不见得派别的业务员去摘果子。再说别的业务员也都去广州谈生意了……”
“那现在怎么办?”
“跟她一起去的两个销售科的助理,小陆死里逃生回上海,也是他回来报的警。至于剩下两个……就等警察那边的消息了。”
主任暗自庆幸,他心想双凤那个丫头年纪越大,性子越野,幸好一早把她扔出去,不然现在头大的就是自己了。
巧娣往回走的时候两只脚都在打飘。
下了班她推着自行车走出工厂大门,迎面遇上双凤的妈妈和弟弟。小弟弟背着书包,带着硕大的眼镜,懵懵懂懂地跟在妈妈身后,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看到巧娣,双凤妈“哇”地一声扑了过来。
“巧娣师傅,巧娣师傅啊……你x说双凤跟着你的时候多好,怎么就想不开要做什么销售呢。我就说了,姑娘家东奔西走的像什么样子,老老实实做纺织女工等着嫁人不好么?现在好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双凤要是真的出事,你让我怎么活下去啊?她爸爸的退休工资就那么点,弟弟又还小……”
她哭得声泪俱下,引得门口上下班的人群纷纷驻足。
“双凤妈,双凤妈你来了……”
两个女工跑了过来,巧娣认出她们,是双凤的两个小姊妹。
“双凤妈,双凤不回来我们也着急。但是她把我们的钱都带走了,我的工资……”
“好了!这种时候说这个有意思伐啦?”
巧娣大喝一声。
虽然人人心底都清楚,销售科的人用公家车给自己拉货,但这事情毕竟不能摆到台面上说。要是她们把双凤私底下带货的事情抖落出来,哪怕她回上海,以后怕也是不能再厂子里继续上班了。
她毕竟是双凤的师父,板起面孔后威严十足,把这些年轻姑娘们唬的不敢再说什么。
她看着双凤妈在小弟的搀扶下巍巍颤颤地往副厂长办公室走去,心底默默祝祷:菩萨啊菩萨,保佑双凤能够平平安安回来。
她顿了顿,继续祷告。
只要她能平安回来,那两千块我也不要了。
双凤失踪了,把年轻姑娘的精神头也带走了。
她以前即便去了销售科,三五不时也要回车间来和姐妹们聊天,带些外地的特产回来。那些花哨的布料,讲不出名字的水果和小吃是姑娘们开心的源泉。当然,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外国和港台杂志。
后来巧娣才知道,更衣室里的杂志基本上都是双凤买来的。她不敢把这些书放在家里,就带到厂子里来,放到更衣室的隔间里说是大家一起买的。
双凤是一扇窗户,帮许多人打开了眼界。
现在这扇窗户被关上了,屋子里只留下沉闷的气味。
每个人都不开心,除了主任。
就这样又过了大概一个礼拜,巧娣推着囡囡在大桥下散步,突然横冲出来一个女人。
要不是认出对方的声音,巧娣都要以为那是个野人。
——
“双凤,慢点吃呀。没人和你抢的。”
巧娣把双凤带去桥下的富民小吃店。饶是老板娘见多识广也被双凤的打扮吓了一跳。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老板娘,说对了,我就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双凤一口气干掉八个生煎馒头。
“我差点被卖到山里去,给山里人当媳妇。”
她说着,抹了把嘴,“我怕他们打我,就装作顺从的样子。在路口的时候刚好看到一部写着开往上海的大货车停在那里。我拔腿就跳上去。你们知道的,外地现在拦路抢劫很严重的。那个司机不知道我在后面,就看到四五个凶悍的男人在后面边骂边追,他吓得要死把车子开得飞快……等开了很远,他下车尿尿的时候才发现我,然后就把我带回上海了。”
她说的轻松,巧娣看着她灰头土脸,裤脚破烂,胳膊肘也磨破了,就知道她这回真的是九死一生。
“那个你的助理呢?姓耿的那个小伙子呢?”
“辣块妈妈,别提那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双凤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气得飙起了苏北话,“就是他半路非要买水果,才搞出这件事情。看到有人打劫,这小子跑得比谁都快。他回来了么?”
“没有,只有小陆回来了。”
“希望那个姓耿的死在路上……”
双凤咬牙切齿地诅咒。
去派出所之前,巧娣把双凤带回家洗澡。
她实在脏的厉害,足足换了三四桶水人才稍微有点样子。
巧娣妈抱着囡囡站在浴桶旁,听她说着一路的见闻,一会儿尖叫,一会儿抽泣,比听说书都要来的轧劲。
“还好还好……双凤总算还是清白姑娘。”
巧娣妈心有余悸。
“清白?只要能有命回上海,清白算得上什么?”
双凤嗤之以鼻。
她朝巧娣眨了眨眼。
“妈,抱囡囡出去吧。”
巧娣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干净衣服。
双凤见人都走了,走到凳子旁,拎起换下的衣服。
“双凤,脏衣服咱们不要了,一会儿拿到楼下去烧掉。”
那衣服又肥又大,不但破破烂烂,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师父,你看这是什么。”
双凤拿起龙凤剪刀,把脏衣服从背脊中间挑开。
在巧娣惊讶的眼光中,一捆捆用橡皮筋扎好的百元青皮大钞露了出来。
“那些劫匪以为钱全部都在逃走的小陆和小耿身上。他们不知道,那两个人身上只有厂子里的货款。我们倒货的大钱,全部都被我连夜缝在衣服的边领和衬里夹层里了。我怕他们发现,还絮了不少棉花进去,穿在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吧。”
她抓了五捆钱塞进巧娣手里,“师父,这是你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