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管巧娣愿不愿意,婆婆带着大伯住了进来,并且蛮横地占据了巧娣妈在一楼的大房间。
“我儿子腿脚不方便,难道你让我把他搬到二楼去?你妈妈住哪里?二楼不是还有间堆杂物的亭子间么?”
婆婆一边说,一边用她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占据杨家的每个角落。
“我跟你说,我儿子什么时候从拘留所里放出来,我什么时候走……不对,我为什么要走?你是我儿媳妇,儿媳妇伺候婆婆,服侍大伯子是天经地义的。我不走了,我就住在这里。”
她说着,往床上一坐。
巧娣和巧娣妈气得浑身发抖,想不出世界上怎么还有那么不讲道理的人,这不是鸠占鹊巢么。
“妈,不要这样,回去……”
倒是沈国生觉得太过丢脸,几次梗着脖子,挥舞着唯一还能动弹一下的左臂,劝她妈不要这么过分。
“不行!你弟弟要是真的吃官司被关进去了,我们娘俩就没有收入了。不靠媳妇我吃什么,怎么养你。”
婆婆说着,把他们娘两推出门,“出去出去,我儿子要休息了。你们做好饭再来叫我们。”
“巧娣,怎么办,他们不会真的一直住下来吧?哎呀,这是杨家的房子呀,是你爷爷传给你爸爸,你爸爸传……哎,要是被外人占了,我要变成千古罪人了。”
总算姆妈还没有爱屋及乌,偏袒女婿偏袒到连他的老妈和哥哥都一并接受的程度。
“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实在过不下去……”
巧娣咬着牙,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
实在过不下去,跳黄浦江!
事情不出意外很快走到了这一步。
这天一早,巧娣妈到楼下厨房准备给囡囡冲奶粉的时候发现奶粉一点都不剩了,明明昨天晚上还有大半罐。
“哦,我半夜起来肚子饿,就空口吃掉了呀。”
面对巧娣妈的质问,婆婆的回答很是轻描淡写。
“厨房里什么剩的都没有,我也是找到什么吃什么。还给你大伯子冲了一杯。”
“是姆妈你说剩菜剩饭多吃对身体不好,我妈这几天都不敢留剩饭。把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都倒了。”
巧娣指着奶粉的空罐子。
“这是你孙女的奶粉,你做奶奶的和孩子抢东西吃?”
这段时间婆婆的刻意刁难和各种冷嘲热讽,在弄堂里故意传闲话已经让巧娣到达了情绪失控的边缘。她一步步地容忍退让的结果就是婆婆越发x得寸进尺。
前天她还发现婆婆去她的房间,自说自话打开衣橱,把他她刚结婚时买给庆生的真丝睡衣拿了出来,穿在了国生身上。还说什么国生总是躺着,穿真丝的舒服,透气。反正都是她儿子的东西,给小儿子穿和给大儿子穿有什么区别。
“奶粉没有就没有了,去买就是了嘛。”
婆婆轻描淡写地说。
“买奶粉是要凭票的,不是想买就能买得到。这个季度囡囡的奶粉票已经用完了,要下个礼拜才有。”
说到这里,巧娣话锋一转,“姆妈,你和大伯住在这里,吃在这里都没有关系。但你们总应该要出一些粮票肉票的吧?”
“是啊,你们再不拿点粮票出来。我一会儿去小菜场都不知道怎么买菜了。”
巧娣妈也是一脸为难,巧娣的婆婆住了一个多礼拜,她已经贴了不少粮票了,再贴就真的没有了。
“国生吃庆生的那份粮票,我吃得少……我不吃了还不行么?”
婆婆没想到巧娣会突然提到粮票,哎哎地叫了两声后,干脆推开门走出去,一屁股坐在了大门口。
“哎呦,大家都来评评理啊!这是谁家的媳妇那么不懂规矩。婆婆多吃了她一口饭,她就凶神恶煞的好像一头雌老虎。她妈妈也不是好东西,话里话外要赶我走。”
“我吃儿子吃儿媳的饭有什么错?我吃心吃力养大的儿子送给杨家当上门女婿,还被你这个狠毒的女人送到监狱里。老天爷啊长眼睛吧,下个雷劈死这个恶毒的女人。可怜我的儿子,被个不能下蛋的老母鸡弄进了大牢里……”
她唱作俱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引得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
“姆妈,你别这样,有话到家里去说。”
巧娣受不了指指点点,去拉婆婆的胳膊。
“你给我走开,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想和我儿子好好过日子。”
婆婆推开巧娣,挑着眉毛冷笑道,“你把我儿子弄进去,是有了别的相好了吧?那天在这里给你说话的那个小伙子呢?是不是和野男人勾搭上了,故意陷害我儿子。”
“妈你说什么,他是邻居。”
“邻居就要帮你说话?我打听过了,他叫什么……阿宝是伐?那天就是他打电话送你去医院的。无缘无故一个大男人干嘛对你那么好?”
婆婆本来也是信口胡诌,话一出口却把自己给说信服了,“你俩肯定有一腿,早就背着我儿子勾搭上了。他是留学生要出国,你怎么那么巧也要出国,你们商量好了,要一起私奔到国外去!”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巧娣万万没想到婆婆能信口雌黄到这种程度,气得脸蛋涨成猪肝色,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一口银牙咬得吱吱作响。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上辈子欠了姓沈的,所以这辈子要被她儿子打,现在还要受到这样侮辱?
“怎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吧?”
婆婆觉得自己胜利了,得意地擡起下巴,“贱女人,贼婆娘,杀千刀的,等我儿子出来,看他不打死你。你还想赶我出去?是我儿子要赶你出去!”
巧娣放开攥起的拳头,低下头,越过她走进家门。
婆婆本来是做好打算,要和巧娣吵个天翻地覆的。谁知道她居然就怎么走了,弄得老太婆倒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原地。
出来的时候,巧娣背上包,头上扎了一根红色的,编了金丝的纱巾。
“巧娣,不吃早饭就上班了么?”
巧娣妈以为她要上班去了,抱着囡囡追了出来。
“奶粉的事情,你去厂里求求同事们。你们厂里女同志多,说不定谁家有剩下的奶粉和奶粉票呢。”
巧娣没有答话,只是上前捏了捏囡囡的小手,爱怜地用脸颊碰了碰她光洁的小脸蛋。
“下班早点回来。”
巧娣妈抱着孩子朝她挥挥手,巧娣笑了笑,拨开围观的人群往弄堂口走去。
众人见没有热闹可以看,意兴阑珊地散去了。
婆婆在门槛上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她想让亲家帮忙把她拉起来,哎哎叫了半天也没人搭理,最后只好自己扶着门框一点点地挪了起来。
“姆妈,你太过分了。”
国生虽然躺在床上,但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是客人,不可以这样的。”
“什么客人,她是你阿弟的女人,她的东西就是你阿弟的,她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婆婆俯下身,帮国生掖好被角。
“她也就是一直住在娘家,不知道我的厉害。这段时间姆妈把她调教好了,以后她对你阿弟,对我们沈家人就服服帖帖了。”
“妈……”
国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
出了家门,巧娣并没有去工厂。
她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似得,沿着街一路往前走。看到绿灯就走,看到红灯就换个方向。
从进纺织厂到现在那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翘班。
巧娣一边走,一边流泪。
泪珠一开始是一滴一滴落下的,后来就跟泄洪的水闸似得,走一路淌一路。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怪,路上很多人都盯着她瞧。但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心想我已经被人欺负成了这样,难道为自己哭哭也不行么?
走到苏州河旁的铁桥边,巧娣停下了脚步。
河面上飘荡着几艘零星的运沙船,船上的女人穿着塑料拖鞋,正蹲在船舷旁洗衣裳。
巧娣记得小时候听人说有些渔家人这辈子都不会下船,世世代代都长在船上。哪怕死了,也是要把骨灰撒到江里海里的。
巧娣虽然是上海人,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大海。中学里学校曾经组织拉练,要学生们徒步从黄浦区走到宝山区的炮台湾码头。结果她还没走过闸北区,就因为绞肠痧发作被送到了医院里。只能等阿宝回来的时候,像她绘声绘色地讲述在海边看到的一切。
一望无际的大海,混杂着鱼腥味的海风,螃蜞出没的滩涂,浪潮涌上来的时候,宛如万马奔腾,让人血脉膨胀。
巧娣想起中学课本上的一篇叫做《海燕》的文章,她现在只记得第一句: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老师说,你们要做海燕,和生活中的艰险困难搏斗,永远不要气馁,永远不要认输。
她心想,老师对不起,我搏斗不动了,我实在太累了。
巧娣颤颤巍巍地爬上铁桥的梁架,头上包着的纱巾被风吹散,落到了河面上。
跳下去,就解脱了,不会被打,也不会被人欺辱。
巧娣张开双臂。
她心想,下辈子一定不要做人。
哪怕做人,也不要做女人。
做女人太苦了,尤其是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
巧娣妈妈念佛,巧娣也知道自杀的人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可她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要回去再受那样的苦。
船上洗衣服的女人看到了正要跳河的巧娣,哇啦哇啦乱叫起来。
“不要跳,不要跳!阿妹,不要做傻事!”
巧娣避开她的视线,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危急关头,一双大手从她身后伸出,紧紧地揽住她的腰肢。
巧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她看到灰朦朦的天,看到铁桥上横七竖八的栏杆,以及一副黑色的眼镜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