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稚嫩,口吻好似在说‘今天学了一道算术题’一样平常无奇。
程隐对着他的眼睛莫名愣了许久。而后摸了摸他的头,“走,姐姐带你去买吃的,你爸爸要是骂你的话,我跟他说。”
小杨钢面露犹豫,似是在纠结。
程隐冲他笑,到底是小孩子,禁不住诱,他抓了抓头十分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收起了课本作业。
他的书包是蓝色的,洗得褪色,有些发白。把凳子上的东西一股脑装进书包,再把书包塞进门前木桌下,这才跟程隐走。
“爸爸每天都很晚回来?”
两人出了院子,程隐一边走一边问。
他说是,“天黑才回家,天没黑,就不回来。”
“爸爸没回家,你一个人做什么?”
“写作业。在门口等爸爸。”
他上小学,个子不高,程隐得低头看他。
人不大,说话的模样却很正经,每一个问题都答得认真。
老旧巷子里路面不平,坑坑洼洼,他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孩子的皮实劲儿,很小心地避让,也不故意去踩坑里积的水。
程隐头一次来,不是很认识路。
“小卖部在哪里?”
小杨钢擡头认了认路,指左边方向,“往这边拐。”
两人提步正要朝那边走,前边一群背着书包小男孩迎面走来,叽叽喳喳吵闹得很,在这路边上就嘻哈打闹,你一句我一句,边说边互相推推搡搡。
小杨钢忽地一下子停住不动。
程隐回头看他:“怎么了?”
他站在那,小脸唰地白了一层。惶惶眼神和程隐对上,一声不吭,只僵硬地摇了摇头。
没等程隐问,走来的那群小男孩看见他们,其中一个像发现什么好玩的,‘呀’了声,擡手指来,大声嚷道:“垃圾鬼!那边有个垃圾鬼!没人要的垃圾鬼出来了——”
其他小孩霎时哄笑,接二连三地跟着取笑。
程隐眉一皱。
回头看去,小杨钢站在刚刚的位置,分毫微动。
孙巧巧说收养他的人条件不好。看得出来,他比同龄人瘦弱多了,面色也不够红润。
其实认真说,根本谈不上可爱。
可那双眼睛干净得教人移不开视线。
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身子像块僵硬的木头,那么短短一小截,直直插在泥地里,动弹不能。程隐清楚看见他的脸,微黑微黄中烧起一丝一丝的红。
他傻站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瞠着,清澈得毫无瑕疵。
——亦写满了对这世界的慌张害怕。
他不动不语,全无反抗,只僵硬站在那。这样的场景,分明上演过无数次。
程隐微微吸了口气。
沉着脸冲着那群聒噪的小鬼斥道:“闭嘴!”
音量够大,语气够凶,吓得他们惊了一下,傻眼不敢说话。
程隐用力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也不管他们是群还在上小学的小孩,冷眼道:“谁再说一句,我就把他摁在地上打得他爸妈都不认识。”目光定格在中间,擡手指向带头取笑的那个萝卜头,“你,到我面前来——”
她这么吓人,一帮熊小孩哪可能乖乖听话,推搡着左右跑开。
有胆子小的,被吓哭,一边跑一边‘哇’地嚎出声。
烦人的萝卜头散了,程隐倒回去两步。
垂眸看了看脸色白白的小杨钢,冲他伸出手,“我牵你。”
一字不提刚才那些。
他愣了愣,擡头小心翼翼看向程隐,“可以……可以牵吗?”
程隐晃了晃手指,“当然可以。”
小杨钢愕然眨眨眼,而后将手在衣服上来回擦了好几遍,极其小心地去碰她的手。
他的手很小,她轻易就能包在掌心里。
走到巷子对面,拐弯,朝小卖部行去,他们俩一路都没有说话。
买零食的时候,程隐怕他有什么不能吃,每一样都事先问过,“这个你可以吃吗?”
他摇头,她就把东西放下。
给他买了一兜吃的,程隐替他拎在手上。
一大一小,两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冰淇淋边走边吃,手牵手沿着来时路走。
走着走着,小杨钢忽然站住不动。
程隐停下脚步,侧目一看,他站着,垂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
哭了。
咬着牙不肯哭出声,一下一下嘶气,脸通红,豆大的眼泪往下掉。
程隐一愣,蹲下身问他:“怎么了?”
他擡手拼命搓眼睛,一边搓一边摇头,咬牙无声哭着,气喘得停不下来。
程隐蹲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
好半天,他断断续续挤出一声:“姐姐……很漂亮。”
一颗接一颗眼泪从脸颊下巴划过,滴在他泛白的旧衣领上。
“谢谢姐姐……”
程隐无言,没说话,只摸了摸他的头。
身边尘粒飘扬,程隐一直蹲着,直到他哭完停下。
没有说任何冠冕堂皇的话,她站起来,朝他伸手,“走,该回去了。”
小杨钢脸和眼睛一样红,不好意思:“还……还能牵吗?”
程隐笑了笑,“当然可以。”
重新踏上回去的路,配合他的步子,程隐放慢了速度。
掌心那只小手,握得用力。
她知道他害怕。
即使再乖巧,再懂事,又怎么可能真的不难受?
别人对你的恶意,并非你迎合就能消除得了。
就像她。
永远也记得,刚进廖家那几年,即使有吃有穿,身边的同学还是会悄悄取笑她,说她是没有爸妈的野小孩。
四年级课外生活体验,老师安排六个人一组,让大家周末聚合,选择在组内一位同学家或者在公园野餐。
周五那天,她们的小组约好周末去学校附近的公园。
沈老太太知道,特意让周婶准备了满满当当一盒子好吃的送到隔壁给她。
然后她到了约好的地方。
然后,她在公园等了一整个白天。
沿着公园一直走,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她们小组的人。她失足踩进施工的泥坑里,磕伤了腿,两条裤腿灌满了泥。
日暮西山,碰上一个抄公园近道回家的同学才知道,她的那个小组,原来约的是去小组长家模拟野餐。
让她在这里等,不过是支开她,因为不想带她去。
她在公园长凳上坐了好久,直到沈晏清来找她。
他已经念初中,被她木疙瘩般的模样气得不行,带她坐公车回去,从公交车站到巷子里,背着她足足训了一路。
“裤子脏了就回来换,傻站什么?”
“不敢坐车不会打电话,就算廖叔叔不理,打爷爷的让人去接你不就行?”
“别人不带你玩就别跟她们玩,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什么不好懂?”
话比以往多了许多倍,他当时都快被她气死。后来知道,他和院里同伴玩了一下午,结果廖家做饭的婶子告诉周婶,说她一直没回家,爷爷知道后急得准备让人来找她。
于是他跑了出来。
那时她还木讷,所以才会傻傻在公园等上一天。
沈晏清训她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当天晚上做梦又梦了一遍。
她在公园门口,周围的一切飞快闪过,全都只有模糊的花影像。
她没等到故意躲开她的同学,但等到了抛下她的那个女人。穿的还是扔下她那天的衣服,看不清面容,她很清楚听到那个女人对她说:“站在这里,别动。”
在她要跟上时,又低声训斥:“不可以跟上来。”
其实被抛下的梦做过很多次,她从没告诉过别人,哪怕在廖家待了好几年,依然时不时梦到那个场景。
唯有这一天,沈晏清去到公园,把被另一群人抛下的她找回来的这天,她在梦里,拔腿追上了她本应叫做‘母亲’的女人。
她哭着追上去,即使那道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她还是不顾一切朝那个方向狂奔。
用尽全力,喊出了无数回梦里没能喊出的那句话——
别丢下我。
那次从梦里哭醒以后,她再没有梦到被抛弃的场景。或许五岁那年该流的泪,终于一次性流干净了。
而沈晏清那天教她的,她也都牢牢记着。
不高兴了要说出口。
害怕的话不必一个人撑着。
想要的东西暂时没有,那就尽能力去争取。
她很努力地照着去学去做,可是……
大概就像少时练字一般,他总能很轻易找到她的错处,反驳她的挑衅。
但他自己的字帖上,写错的同样不少。
错了,就是错了。
……
“姐姐。”
日暮渐落,薄薄的光余威仍在,小钢铁提醒她:“你的冰淇淋化了。”
程隐回神,赶紧吃下一大口。
晃了晃和他相牵的手,她笑迎着前方夕阳,踩在稀落碎石上。
人生是一条路,背后阴影漫漫,只能认准方向,一直往前。
大步走,然后再也不回头。
程隐一休假休得骨头都懒了,秦皎忙了一天下班约她吃饭,她懒散靠在背椅上,倒似比秦皎辛苦一天还累。
踢了踢她的脚让她正经一点,程隐这才慢悠悠坐好。
她们坐在餐厅角落,点好菜,她去洗手间洗脸,把秦皎一个人扔下。
洗手台三个水池,程隐占了正中间那个,满手泡泡冲干净,关上龙头站直身,抽了张纸巾擦手。
旁边女厕走出个人,戴着大墨镜,一身时髦至极,在程隐右边,即最靠近女厕的水池前站定。
程隐粗略瞥了一眼,没在意,扔了纸巾准备走。
转身转了一半,蓦然顿住。
墨镜框侧边缝隙,那双眼正用余光看她。
水汪莹润,细眼线画得精致,眼尾含情……那是一双俏丽又熟悉的眼睛。
下一秒,女人纤纤细指将墨镜勾下些许,露出被挡住的半边真容。
“好久不见。”
舒窈勾起唇角,冲程隐一笑。